但千颉话音落下,便见画眉鸟面露难色地回道:“大……大人,召唤九煞的大吕鼎……一开始就被,被毁了。”
“噢?”很意外的,千颉并未发怒,他甚至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牵起嘴角笑了一下,“这么说,他们有军师跟着一起?少主回来了?”
他口中的“少主”指的是元汐桐,妖宫上下都知道。似乎当初放给大歧的风声,并不是仅仅是做戏而已。即使后来少主叛逃,他也没有因此收回成命。
这段时日,千颉的精神状态出奇的稳定。
很难说他心里是不是抱有一丝鸠占鹊巢了这么久,终究要将一切物归原主的愧疚,或许他只是对自己犯下的罪孽毫不遮掩,所以在最后的日子里,决心什么也不做地维持原状,等待着给予他判罚的那个人的到来。
那个人只要愿意来,就算是将他碎尸万段,也算是给他的奖赏。
但画眉鸟不确定元汐桐和他盼望着的那个人究竟来没来,他只是如实答道:“据前方妖兵来报,元虚舟身边,跟着一只翠鸟。”
看来那两兄妹闹了那一出,是已经和好如初了。
只是,再好又能好多久呢?
但这不是他现在该考虑的事情。
千颉垂下眼,看到自己瀑布一般披散下来的头发,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原本因为太瘦而凹陷下去,透着森森鬼气的双目亮了起来,焕发出一股回光返照般的生机。
“快!”他再顾不上宫墙外正在逼近的杂碎们,一转身坐到镜子前,高声催促,“找几个手巧的簪娘来,替我梳头。”
画眉鸟真的觉得,自己这颗脑袋还能好好地顶脖子上,真不是一件幸运的事。为何不早早地落了地,也好过时时刻刻地心惊胆战。
“大人,”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这句话唤得面如死灰,说话也跟着颠三倒四,“簪娘,手巧的,都已经被您,被您……”
啊,千颉记起来了,在那段他动辄暴怒的时期内,他接连杀的那几批侍从里,其中就有不少簪娘。
在那之后,妖宫内再没充盈过簪娘进来,他也再没有梳过头,一直就这样任头发披散着,像个怪物。
梳个妆而已,其实只需简单的幻化术就可以做到,但他们这些自恃甚高的大妖们却喜欢遵循传统的礼仪,用君臣尊卑那一套来妆点自己的言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彰显权力。
没有簪娘……那便只能退化回去,用术法来梳头。
毕竟怪物要见主人,总得收拾打扮一番的,不能是这幅人憎鬼厌的弃猫样。
但千颉接连换了好几个样式的冠,都觉得不对劲,不顺眼。他离自己记忆当中的模样相差太远了,他现在又瘦又丑。
阿姐还认得出来他吗?
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异常的妖气波动让面前的铜镜寸寸碎裂,他几乎又要暴怒起来。
在妖相即将显露出来之际,他克制住了。
克制住将自己的弱点继续暴露下去。
他深吸几口气,看着碎裂的镜面,决定将自己的面貌恢复成阿姐渡劫那一日的模样。
这样,就足够印象深刻了吧。
-
奉妖殿外妖兵跪了一地,黑压压的甲胄前排,夹着一抹白。
千颉走出殿门,脚步在目光撞见那一抹白时顿住,他走过去,垂眸问道:“阿啄,你伤养好了?”
阿啄自上次在游尸九野内被元虚舟搜魂后,元气大伤,即便是名贵药材流水似的喂,看起来脸色还是跟白纸一样,没有血色。
她抬起头,低声道:“回大人,已经全好了。”
光看皮囊的话,她和炎葵真的太像了。
身型、面庞、瞳色,甚至是头顶发旋的位置都是一模一样。她出现时,身上三魂七魄不全,看起来就像是炎葵的残魂借了个躯壳复生,所以这么多年来,他才会误以为她就是阿姐,寻来大把的灵器替她将魂魄补全。
一叶障目,他竟然被阿姐蒙蔽了这么多年。
千颉看着她的发顶,再次开口,“既然好了,就走吧,你是自由身,不该在这里浪费时间。”
说罢,他不等她开口,便接连对着护廷几大统领下达了命令。
妖兵们领命而去,阿啄也被画眉鸟领走。
南荒妖宫依山而建,高低错落处全由树木掩映。远方不时传来林木燃烧的哔剥声。千颉站在台阶之上,望着冲天而起的火光,却蓦地冷笑了一声。
他在这一刻想起了自己曾经听过的有关呼风印的传闻,以及落星神宫每隔八年一次的戒严。
抬头看了看星辰,千颉掐指算了算时间。五年前落星神宫戒严时,玄瞻身为神官长却并不在神宫内坐镇,反而去了帝都,亲自将被流放的元虚舟接去九凤国。
难不成那次戒严只是个幌子?真正需要遮掩的是人身上的异样?
据传,呼风印为了顺利完成传承,会在前一任神官长力量到达最巅峰时慢慢消退,传承至下一任宿主身上。
而元虚舟出生就已经被天道赐予呼风印,传承早已完成……
点缀在夜幕上的星星在千颉眼里自动变作几个星象图。
一个大胆的猜想随之出现在他脑海中。
“本来还打算把那几个大妖叫过来让你们打得热闹点,不领情就算了……还是我亲自动手吧。”
只不过,让他来动手,可就没那么好玩了。
第73章 渡劫之前,我把情根拔掉……
南荒多山,伫立了数千年的妖都亦是座山城。高大的殿宇和毓秀的琼楼缘山而上,叠岭层峦间尽是翘起的檐角。檐角上脊兽排排蹲着,俱是魍魉形态。
放眼望去,倒是有股不同于中土的妖异之美。
大荒妖物横行,羽族的妖民自幻化出双脚后,仍是不太习惯走路,动辄便要显出妖相,张开翅膀直上云霄。要在这样一块地方建立起秩序井然的羽民国,在某些方面自然要有比中土诸国更为铁血的手腕。
妖都城楼建得高,在山外围出三道巨大的屏障,越往里便越靠近妖宫——狩月宫。
这三道屏障亦是三层结界,为的就是挡住这些羽族们随意擅闯,只有皇族血脉才能在妖都内自由穿梭。
宵禁时分,城门落锁后,在结界的护持下,天上飞的,地下打洞的,全都别妄图随意越过结界。
就连当年的元虚舟和沈岩,都是在白日里正儿八经走的官道进入内城,到了夜晚才能悄悄地潜进妖宫内去翻找炎葵小像的。
落星神宫的三届令牌虽能指引着修士们找到正确的通道,于大荒和中土两地行走,但为了避免扰乱三界秩序,坐标都是固定的。
正如大荒的妖不能明目张胆地进入落星神宫和帝都一样,中土的修士也不能在四位妖皇的妖都之内设下坐标。
当然,规矩是定给守规矩之人的。
非常时期,既然要发动奇袭,自然不能傻乎乎地从最外围的城墙,一道一道地攻进去。
距离妖都最近的坐标是第一道屏障的百里之外。
子时末,山间起了夜雾。
元虚舟一行人从通道出来,立在山头眺望妖都的姿态可以说是大摇大摆,丝毫没有自己正在偷袭的觉悟。
密林中虫声正呱噪,几人或蹲在山石上,或倚在枝桠上,各个身上都带着股有别于神宫的匪气。
衬得为首的元虚舟,看着都跟个草寇头子似的。
说来这群星官们真的很有眼力见,知道什么问题该问,什么不该问。看着咋咋呼呼一群人,实则边界感极强。
明明他们退出神殿时,元虚舟还是孤身一人,临出发了,肩上却多了一只会说话的翠鸟。这么奇怪的场景,竟无一人试图打听些什么。
也难怪元汐桐在提出她的身份有可能暴露,要想个法子好好解释一番时,元虚舟只说了一句“不需要解释,他们不会问。”
“……”
权势带来的好处真多啊,做任何事都无须解释。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元虚舟侧过脸,伸手轻轻用指腹触了触她的鸟喙。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而是身为星官,最需要做好的是分内之事,若对事事都好奇,他们早死八百回了。”
话虽这么说,他自己却明显对她这幅形态颇感好奇。上次她带着公孙皓要逃,也是幻化成了这样一只翠鸟。远远的他只觉得羽毛斑斓得很好看,但那时他完全无心去欣赏。
现在他近距离盯着她淡粉色的头顶和鸟喙看了半晌,突然问道:“你这个样子,啄人会疼吗?”
语气听起来透漏着真实的疑问,元汐桐一时摸不清他是不是在逗她。
他小时候就时常这样一本正经地逗她,但又会在她真正皱眉之前及时停下。一直都很会和她相处,会得让她心烦意乱。
所以她直接对着他的指腹狠狠地啄了一口,身体力行地告诉他究竟疼不疼。
“嘶……”元虚舟有些吃痛地抽回手,嘴角却是压不住的笑意。
-
妖族作息不定,不同的妖出伏时间各异,因此妖族城镇皆是不夜城。
云遮雾绕间,城内街巷繁密的灯火如一条条火龙,张牙舞爪地辐射出十几条灯带,缠绕在悬崖峭壁上,半掩半藏。
化成了翠鸟的元汐桐立在元虚舟的肩头,眺望不远处的妖都。
她跟着千颉回南荒时,软禁她的行宫并不在妖都附近。所以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南荒妖都的全貌,看见这座令娘亲魂牵梦萦的归处,心潮亦跟着有些澎湃。
猛然间,她想起了自己在年少无知时,和娘亲赌过的那些气。
觉醒妖脉之后,她以为自己会进步很快,也原谅了自己从小就没有天赋这件事。
因为努力的方向错了啊……
她是妖,要修习妖术才对,灵根长不出来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可真正开始跟随娘亲修行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大妖们几千年来自创的绝学,哪里是那么容易被掌握的?
学的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在做无用功,她不知道这样下去究竟有什么意义,有一次甚至爽了娘亲的约,独自逃出王府,就蹲在大街上看人斗蛐蛐儿看了一整天。
回去的时候,她做好了被娘亲责备的准备,但娘亲并没有骂她,而是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为娘知道你现在很迷茫,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当你到了那一刻,快要见到终点的那一刻,就会明白……”
明白什么呢?
遥望着终点的元汐桐喃喃着,说出了娘亲当初对她说过的话:“我只是踏上了回家的路。”
听到这句话的元虚舟,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挡住他们去路的第一道屏障,问道:“所以,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了吗?”
“我……”她顿了顿,翠鸟形态明显无法表达笑意,但她的确是笑着开口的,“竟然知道。”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一头雾水来着,但很奇怪的,她仿佛从骨子里就明白,这座妖都该如何攻破。
来时,元虚舟就和她交待过,落星神宫早在城内安插了星官,筹谋多日,选定了最适合临时搭建三界通道的地点,只待他们抵达城外,便可将通道打通。
但通道连接的那一刻,强烈的灵力波动势必会引起妖兵的察觉,狩月宫附近全是大妖,在那里行动太危险,所以这样的地点只能设在第二层结界之外。
进入之后,再发起突袭。
元汐桐闭上眼,将妖力铺开,一道翠绿的波光隐入地底,飞速延伸至山脚。在触及第一道护城结界的瞬间,整座山都在细微的震颤。
但震颤消失的太快,守城的妖兵只来得及眨一下眼,还未察觉出异样,一切便又恢复正常。
连接上了,她的妖力和这座妖都连接上了。
此时此刻的元汐桐像是拥有了全知视角,不仅仅是城楼之上玩忽职守、躲在角落闲聊的妖兵,还有城门之内街角巷口的喧哗声,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甚至能看到元虚舟所说的负责搭建通道的施术星官的位置,以及他周围是否有妖族在游荡。
但她并没有继承炎葵完全体的妖力,所以海浪一般的讯息齐齐扑过来时,她的身体有些吃不消。
“阿羽,”元虚舟伸手在元汐桐额上点了点,“先省点力气。”
她闻声,骤然将妖力收回来,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笃定地说道:“第二层结界,你们跟着我走。”
“那是自然,”元虚舟对她投去欣赏的一瞥,“这是你的地盘,不跟你走跟谁走?”
所以接下来,他们的性命都系在她身上了。
但这次她并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上多出了什么压得她喘不过气的重担,也许是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总会得到一个确切的结果。
她都可以接受。
一道火符悄然自夜空中显现,倚在树上装聋的几人顿时站直了身子。
那边准备好了。
元虚舟简短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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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狩月宫跟以往并没有不同。
妖兵们两个时辰一换班。丑时已至,正是换班的时刻。
一列身着轻甲的羽族禁军神情肃穆地行至正西方位的宫门前,很快就顺利地换下了前一班的妖兵。
金翅鸟妖官居禁军左监,是西门值守的最高统帅。
他们前方是空旷的宫道,宫道之上除了巡逻的妖兵,最显眼的当属静静伫立在广场正中的大吕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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