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羽族将领的示意下渐渐逼近的妖兵们,手里的兵器反射出一道道尖锐的冷光。照在元虚舟的面颊上,几乎能看清楚他咬牙忍痛时,脸部肌肉的走向。
但他总体看起来是平静的,并未因为急转直下的境况而表现出慌乱。
这让围绕在他身侧的星官们不自觉心里有了底。
捱过一波极大的痛楚后,他艰难地,说了一句:“劳烦你们,替我,撑一炷香时间。”
另一边,攻向元汐桐的妖兵们,一直没有停止攻势。
罗青桑和苏浅可以阻挡住一轮,两轮,但以一敌多,总会有力竭的时候。到后来,她们出手的速度已经肉眼可见的慢下来。
前襟被嘴角渗出的血染红的元汐桐,一边伸手将乾坤袋里的滋养妖力的丹药一股脑地全数吞下,一边抓紧时间调息,以期自己的妖力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恢复。
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遇事只知道哭的,被称为“废物”的家伙,纵然此刻内心深处仍旧对元虚舟的身体充满了近乎恐惧的担忧,但她在尽量地不让自己分神。
如果妖力恢复不过来,那么今夜的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她不能当拖后腿的那一个。
或许是那堆丹药发挥了效用,亦或许是她想要恢复过来的意念太强。总之,已经见底的气海竟然渐渐地充盈了起来,虽然不是满血的状态,但她至少可以帮上一点忙了。
她运转着周天,调动妖力,站上罗青桑身侧,试着出手。
挥动着兵器扑过来的羽族们顿时口吐鲜血,歪七扭八地躺了一地。
但她并未恋战,而是果断拔腿,朝着元虚舟的方向而去。
刚挪动一步,便听见元虚舟的声音直直传进她脑中。
这是传音术。
他的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无比的轻柔。
“阿羽……”
元汐桐止住脚步,听见他接着说道:“去做你该做的。”
她该做的?
啊,她该做的。
结界已破,狩月宫内妖兵尽出,按照计划,他们是该兵分两路的。
千颉不按常理出牌,将大量妖力用在改变天象,对付元虚舟上,但与此同时,他自己也处在最虚弱的时候。
若有那么一个最完美的时机,能让仅仅修行了五年,还不大会使用妖力的元汐桐能够击败这个活了几千年的大妖,也就只有现在了。
所以她该做的,是果断转身,向着狩月宫而去。
“可是……”她话说出口,便被元虚舟打断。
“你相信我吗?”
“信。”她并没有犹豫,便脱口而出。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而后是一阵漫长的沉默。他的身体已经没有办法支撑他连续说话,说一句就得喘口大气,还要尽力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不那么颤。
不然元汐桐这个认死理的姑娘,说不定会因为担忧他,而一直将时间耗在这里。
“我会追上你,”他说,“不用担心。”
元汐桐沉默了片刻,明明知道他或许看不到,但还是朝着他的方向重重的点了点头。
苏浅退到她身边,问道:“要去虚舟神官那里吗?”
“不,”元汐桐深吸一口气,“我们去奉妖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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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元汐桐三人迅速消失在宫墙,站在九头鸟身后的羽族妖兵踌躇着问道:“统领,我们要追过去吗?”
九头鸟面色平静地摇摇头:“让她去吧,千颉大人就算少了五百年妖力,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我们的任务,是将这几个入侵的杂碎诛杀。”
不得不说,这几个留下来的修士都很厉害。
明明只是一个四人小队,却杀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每个人都能以一敌百。但他们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虽然他们把杀了千颉当作是复仇,但秉持着冤有头债有主的想法,对于无辜的妖兵们没有办法痛下杀手。
所以一直在盲目消耗着灵力。
既然元汐桐选择了前往奉妖殿,那他们便绝对不会撤退。在神官已经完全失去战斗力的情况下,把他们解决在这里,只是时间问题。
但那名神官的举动太镇定了,这份镇定隐隐令九头鸟有些担忧。
游尸九野那次他虽然没去,但也听说了元虚舟的一系列操作。
这样一个人,不能给他喘息的机会。
免得被不明不白地翻过盘来。
动作要快一点了。
九头鸟从哨塔上飞身而出,显出妖相。只见夜空中骤然劈下来九道雷光,空气中有什么在噼啪作响,声浪炸得人脑子里像是有针在扎,修为低一点的妖族们当即便吐出来一口血。
而雷光消逝之际,九只被火光包裹住的巨眼赫然出现在夜空中,磅礴的妖力持续不断地、全方位压下来,宛若天罚。
“你不要告诉我,那一柱香时间,是为她们争取的。”
沈岩在挡下一波攻击后,退守至元虚舟身边,看到他已经疼得完全站立不住,只能在原地盘腿坐下,闭上眼将拳头搁在膝上攥紧。
细密的汗珠从额间渗下,张开的双唇已经不知道有没有在喘气。
“千算万算,没想到掉链子的会是你。”沈岩轻叹一口气,伸手将元虚舟的心脉护住。
这人终于有了点反应,抬眼回道:“我想到了。”
“那你怎么一点都不怕?”沈岩问,“还有后招,对吧?”
“就是说啊,”元虚舟竟然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笑,“为什么我会,一点都不怕呢?”
明明这次的反噬比五年前来说,还要痛上百倍。
或许只是为了将注意力从这份反噬上转移,他回忆起了自己还在神宫修行的日子。
在九凤国的群山长满红松,山间鸟鸣最欢乐的时候,他被突然出现的玄瞻大神官用一纸诏令带回了落星神宫。
满打满算,他只被流放了一年,就被天子秘密赦免。
但那时他的残暴之名已经响彻大歧,即便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星官们,在面对他时,内心仍有芥蒂。
玄瞻大神官有心敲打他,让他先从分殿星官做起,打算时机成熟再令他去竞选二十八星官,丰富了履历,才能顺理成章地让他入主太微神殿,出任神官。
一步一步地替他将路铺好,用心实在良苦。
他感念于师尊对他的这份用心,也安生了好些日子。在帝都骄纵惯了的小王爷,突然变得平易近人了起来,也不拿鼻孔看人了,大家还有些不习惯。
但最不习惯的是,他开始认输了。
自小每逢试炼,从来都不肯服输,即便是这次输了,也会立刻痛定思痛,下次再找机会打一场漂亮翻身仗的小孩儿,已经没办法给人亮眼的表现了。
在竞选二十八星官的试炼中,更是连输了五场。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也不是不想赢,只是每到关键时刻,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在不伤害对方的情况下出手。
终于在最后的试炼开始前,玄瞻将他唤到呼风神殿,指着那座大神官之位说道:“再输一场,你就要等明年才能进入二十八星官了。”
元虚舟沉默了片刻,才说:“明年……不行吗?我就必须一刻不停地朝着这尊神位走吗?”
他得到的是玄瞻大神官意味深长的反问:“你说呢?”
他说,他能说什么?
中土修士想要造神,想用“大歧灵根最强者”和“最年轻的大神官”这样的名号,来震慑中土的百姓和大荒的妖。被选中的元虚舟中途出了岔子,朝廷和神宫方面都很不满意。
被寄予厚望的人,没有失败的权利。
元虚舟当然明白。
但他现在不想明白。
见他抿着嘴不说话,玄瞻又问:“在九凤国清闲自在了一年,你的心气都没了是吗?我看过你这几次的比试了,不论是团体试炼,还是个人试炼,出手都很犹豫,你在想什么?”
“弟子只是在想,作为工具,是不是不该有思想,”元虚舟梗着脖子回道,“是不是早点修习无象心经,便可以和师尊一样……铁石心肠。”
被冠以“铁石心肠”之名的玄瞻看着这个不知道在和谁赌气的少年,并没有和他一般见识。他只是调出这几次试炼的投影石,一边观看着元虚舟的出手方式,一边客观地评判道:“思虑太多,太想周全一切,该舍弃的舍弃不下,才会满盘皆输,什么都得不到。”
“得到?”元虚舟皱起眉头,“除了那些看得到的东西,我还能得到什么?”
他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已经一眼看得到尽头。
那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那么,努力下去,他还能得到什么预料之外的奖赏吗?
玄瞻顿了顿,负手立在他面前,说了一句话。
他说话的语气仍像平时一样波澜不惊,但那句话,却跨越了好几年的时空,骤然回响在被呼风印折磨得肝肠寸断的元虚舟的脑海里。
——你连赢都不会,又谈何得到。
是啊,他连赢都不会,又谈何得到。
也许,他就是一个道貌岸然,虚伪至极的人。明明对被安排好的人生充满了厌恶,明明心里已经有了偏向的答案,但总要靠外力来推一把才会付诸行动。
他已经不想沿着看得到尽头的道路走下去了,那样虽然能获得短暂的轻松,但他永远会因为自己身世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暴露,而感到不安。
永远都会活在不知道会被什么打败的恐惧中。
他该感谢千颉,又逼了他一把,在这样的绝境中,迫使他做出了选择。
放弃一切也许很难,但这也许才是他该拥有的人生。
“后招的确有,”元虚舟将目光投向挡在他面前的四位星官,郑重地一一扫过他们的面颊,“但在此之前,我要说一声抱歉。”
“抱歉,诸位,这是最后一次和你们……作为同僚一起出任务了。”
他说话时,有灵力不停的外泄,溃散的速度太快了,几乎在他身下铺出一片熠熠的光海,很快就占满了整座西广场。闪闪的灵力化做无数个光球,一齐升上夜空,像倒流着的璀璨星群,让目睹这一幕的妖兵们疑惑不已。
与此同时,他的语气和吐息竟然越来越平稳,原本因为忍痛而紧锁的眉头也渐渐展开。似乎从此刻起,呼风印的反噬已经没有办法奈何他了。
落星神宫的星官们都知道,若是不修习无象心经,这份反噬只有散尽修为可解。
他们对视一眼,像是早就料到了他的选择,并没有表现出惊诧。其中一人甚至大笑了几声,才开口说道:“不当神官更适合你。”
悬浮在头顶的九只巨眼骤然被数道风刃同时割破,天空中弥漫出一团巨大的血雾。血雾和向上漂浮的灵力交织在一起,呈现出一种无法描述的诡异的美感。
巨大的光海照亮元虚舟的脸,原本黑亮亮的一双眼,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纯金色。
他迎着血雾站起身,对着面前的星官们说道:“事了之后,我会给你们一个解释。但现在,请你们退至安全的位置,越远越好。”
修罗之力,今后,他会好好和它相处。
第76章 那么,我就当你们在自寻……
夜风凛凛吹过,将流泻在地的灵力一股脑地从山顶吹拂下来。一颗一颗碎散的光球像纷纷扬扬的大雪,从被白雪覆盖着的山巅上滚滚而下。
一时间,妖都地界上,方圆百里都变作了一片星海。
斑驳的星光在漂浮在空中,已经行至城门外的炎葵伸出手,望着落进掌心又很快消逝的光球,神色微沉。
她如今的身体已与常人无异,在更深露重的夜里有些惧寒,所以裹了一件绣了真言的斗篷。身下是一只肥大却敏捷的仙鹤,权当坐骑。
跟在她身侧的离珠凝神看向山尖,高高的妖都尖顶上,原本已经被染成赤金色的夜空突然开始泛白——那里有几股强大的力量在进行拉锯,现在占据上风的,是她从未感受过的陌生威压。
这股威压极为不同寻常,几乎令这座山城从尖顶至地心都在震颤不已。
大大小小的光球仍在视野中浮沉,离珠拧着眉问道:“这是……哪个大能散尽修为了吗?”
炎葵说:“是虚舟,我们要快一点了。”
元虚舟的名号,大荒的妖或多或少都有耳闻。据说是极为年轻有为的一个修士,落星神宫对他寄予了厚望,很有可能会成为年纪最小的大神官。
中土有这样一个后起之秀,作为妖族自然是危机感十足的。
乍然听说散尽修为的是他,离珠先是觉得庆幸,而后才一脸可惜地回道:“这修为散了之后,还能再修炼的吧?这么好的资质,别死在这里了……”
对上的是炎葵静静听她胡诌的眼神。
嗯?她是不是忘记什么事了?
敲了敲脑袋,离珠这才记起来,炎葵和这修士,似乎还有亲属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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