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大鼎本身并不算什么巨物,五尺见方而已,但因为被安置在了高约百丈的石柱上,所以放眼望去,颇为壮观。
被点燃时,会更壮观。
里头冲天的妖气会在空中汇聚成一片遮天的火海,形成一道强大的召唤咒,羽族散落在各处的九煞不论在做什么,都必须在咒术的召唤下过来救驾。
炎葵大人少时顽劣,为验证自己已是羽族最强,倒是经常会点燃这座大鼎,召唤九煞过来打上几架。九煞们不堪其扰,每次来时都骂骂咧咧,怨声载道,但受制于人,又不得不来。
近二十年间,这座大鼎却只在千颉大人上位时点燃过,以示震慑。
毕竟那九位妖君们,在炎葵大人“魂飞魄散”后,几乎各个都心怀鬼胎,想取千颉而代之。
金翅鸟妖当初就是借着那一波上位的,不过,现如今,千颉大人身边的妖臣们,哪个手上不是沾满了鲜血?
鸟为食亡,荣华富贵本就要在险中求,这很公平。
今晚的夜气太浓了,照明的火光之下,连影子都有些模糊。
金翅鸟妖抬起头,看着夜幕上朦朦胧胧的星子,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安。
换班之前的某一个时刻,他还依稀感觉到脚下的土地似乎发出了一声喟叹,但仔细感受过后,又仿佛只是错觉。
也许是千颉大人在做些什么,底下人也不敢去问。万一引火烧身,便是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他低头眨了眨眼,再抬起头时,夜空却陡然出现一块小小的光波。
这是第二层的结界在起作用,应该是某个不守规矩的羽族,喝得醉醺醺之后显出了妖相,没分清方向,撞上结界。
一般情况下,不需要妖兵出手,这些个不长眼的野妖就会被结界碾碎,连尸首都找不到。
但现在这块光波却在渐渐扩大。
金翅鸟妖揉了揉眼睛,正想看个仔细,整座夜空却在此时爆发出一阵刺眼的光波。接着,包裹着妖都的第二道结界就跟吸附了潮水一般,遮天的光波在缓缓回落,原本坚不可摧的屏障此时柔软得带着某种讨好,似乎来者才是真正配得上这座妖都的主人。
怎么会……
结界……竟然……失效了?
来的……是谁?
下一刻,他的瞳孔骤然缩紧,只见地平线之下直冲上来一只浴着火的凤凰,翅膀张开时,连天空都被遮蔽了大半。
上古五凤,羽毛多黄者为鹓雏。
来的是少主?!
这只鹓雏速度太快了,不过电光火石之间,便直接越过第二层结界,直冲向狩月宫!
在她身后,朦朦的夜气中,跟着浮现出七道人影,干脆利落,下一瞬便要瞬行至宫门口。
“快!”金翅鸟妖终于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暴喝,“有外——”
外敌吗?
在性命攸关之际,他竟然小小地卡了一下壳。
入侵的人究竟算不算外敌呢?
然而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便让他再也没机会开口说话。
一根夹带了灵力的利箭穿破夜空,冲着他的面门而来。
对危险的感知令金翅鸟妖迅速后撤,当机立断拔出武器来格挡。他的力气算极大,但箭羽飞过来时的力度却令他手腕发麻。一声怒吼从嗓子眼里爆发出来,可他还没来得及调整姿势,手中的大刀竟直接被利箭上蛮横无比的灵力轰了个粉碎。
金翅鸟妖暗骂一声,以足尖点地,正打算果断后撤。
突然两只脚心感受到一阵钻心剧痛,他僵直着脖颈往下看去,只见平滑的青砖上凭空冒出来几根白骨,将他从脚底钉死了在原地。
逃无可逃。
被灵箭封喉时,他的生机还未完全流逝。鲜红的妖血从喉头涌出来,他的身躯砸下去,眼睛还不瞑目地睁着。
他看到那只被带回南荒时还只会哭哭啼啼的幼年鹓雏,在即将逼近狩月宫最后一道结界之际,并未选择硬闯,而是变回人形,轻轻巧巧地落在了百丈之高的石柱上。
那里伫立着的是大吕鼎,点燃便可召唤伽罗九煞们出现。
而引火石早已分派给了禁军四位统领,危急时他们可以据情况自行判断要不要点燃。
金翅鸟妖手上就有一颗,只需要捏爆,鼎内的法阵便会开始流转。
现在,也许就是那个时刻。
他咬着牙,调动着全身仅剩的妖力,将深藏于体内的引火石逼至掌心,正打算直接捏爆。
一只黑靴却踩上了他的手指。
来人俯身,将他掌心的引火石拿起。他只来得及看清一双辨识度极高的昳丽眉眼。
是那个落星神宫的神官……
游尸九野内,他那副充满杀意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早该想到,他会来寻仇的。
只是金翅鸟妖抱着侥幸心理,以为大歧天子旨意一降,这些人不敢轻举妄动而已。
就连千颉大人都不觉得他们会在近期内采取行动。
哈……
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他要死了吗?
生命消逝的最后时刻,他的耳畔传来一声巨响,那是大吕鼎被四分五裂的声音。碎裂的青铜一块一块地从高处砸落在地,响声大得似乎要将夜空都震碎。
刺耳的号角声中,金翅鸟妖听见元虚舟平静地说道:“没必要扩大伤亡,徒增牺牲,我要的命很少,你算一条。”
-
九煞之一的离朱,原本应该安生待在南荒最西的封地内作威作福,如今却悄然出现在了妖都之外。
像她这种大妖虽被管得严,但狡兔都有三窟呢,临时收拾间洞府出来招待贵客,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她吩咐属下备了一桌下酒菜,自己则从酒窖里翻出几坛陈酿。踏进院中时,被她好生招待的贵客正望着远处的妖都出神。
“还能感应得到吗?你当年亲手设下的结界。”离朱行至她身后,淡淡出声,“炎葵大人。”
炎葵回过头,眉毛轻扬:“你当妖脉断绝是件说着玩的事吗?”
“……”
“我什么都感受不到了,除了能听懂鸟叫,妖骨对低等的小妖们还有些微不足道的震慑力,其他都与普通人无异了。”
但时间过了这么久,她早已调适好,试着去感受普通的微风和虫鸣,试着用这副无法再御风身子去图谋一切。
离朱当年和她打架最多,妖相一显能搅得天地都色变。现下看着她这副纤细柔弱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当年我就说了,千颉那个小畜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执意相信他……”
对上炎葵释怀的目光,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算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都已经是这样了,我只希望你能记得他的罪孽,别到最后又心慈手软。”
“离朱,”炎葵静静地看着她,“渡劫之前,我把情根拔掉了。”
“什么?!”
离朱睁大双眼,脑子不知道往哪里转了转,半晌之后,才苦笑几声,瘫坐在院中的石墩上,“原来真的是天意……”
是天意,让他们不得善终。
树梢上叶片被吹得哗哗作响,离朱撑着脑袋看向炎葵,转移了话题:“但说真的,你要是早点与我联络,我们联手杀回去,我就不信千颉还能在那个位置上逍遥那么久。”
说“逍遥”也不准确,谁都知道千颉疯了。他在炎葵的位置上坐着,日日都睡不好,生生把自己折磨成了这副恶鬼样。
但他惦记着的那个人,心里已经没有他,连恨意都没有了。
“杀回去?”炎葵笑了笑,“然后呢?杀一个千颉容易,但妖族只认强者。我妖脉尽断,即便是从前威望再高,仅凭着一点旧情,又能压得住你们这些大妖多久?大权迟早要旁落。”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最该考虑的事情。
就算她与炎葵亲如姐妹,可谁能保证她不会有一天想取而代之,也尝尝当当妖皇的滋味。
离朱不禁点点头,听见炎葵继续说道:“倒不如让千颉替我将这个位置守住。他在,我需要对付的,就只有他。他若不在了,情势反倒会无法控制。”
“那现在你来找我,是觉得该到动手的时候了吗?”离朱问,“不是说,还有最后一件灵器没有收回来?”
炎葵没有说话。
她只是转过身,注视着将妖都围得固若金汤的几道屏障,像是要验证什么预感一样,半晌都没有移开目光。
就在这时,夜空中突然有一道刺眼白光炸开,妖都之内的第二层结界随之显出全貌。紫色的光网如同蛋壳,从上至下将半座妖都包裹住,威风凛凛地看起来不容侵犯。
可下一刻,那层结界便从旁边被撕开了一个破口,光网像是失去了力量,软绵绵地迅速消失在天际。
一只淬着火的巨鸟凭空出现,离朱一脸惊异地望过去,奔至炎葵的身边握住她的胳膊惊叫道:“结界破了!那只鹓雏!那是……那是你——”
“是我的阿羽,”炎葵笑着回应,“走吧,现在是时候了。”
当阿羽准备好的时候,便是动手的时候。
第74章 呼风印的反噬,提前来了……
碎裂的大吕鼎一块一块地砸落,坚实的青砖顿时被砸出几个巨大的深坑。粉尘四起,但很快就被透体的夜风吹散。
尖锐的号角声在夜空中回荡,纸醉金迷的妖都被瞬间惊醒。
负责最外围城防的妖兵们看着完好无损的结界和城楼,正一头雾水,听到身后隐隐传来的轰隆声,才发现被攻破的是第二层屏障。
夜空中有天火接连落下,一眼望去,还浮现着巨鸟的残影。
一名妖兵看着残影的形状,喃喃道:“鹓雏……是,那位回来了吗?”
炎葵的名字在妖都内虽没有明令禁止,但千颉大人听不得旁人提起她,据说是一听就犯病,有一次还下令将南荒全境的炎葵画像悉数烧毁……久而久之大家都把她当作忌讳。毕竟祸从口出,年少的伴侣究竟因何反目,跟底下人实在没关系,该过的日子还是得过。
他身边站着的是今日轮值的统帅,以前是护卫宫墙的精兵,好像还担任过什么官职,不知因何被外放到了最底层。二十年来似乎也没做过什么正经事,就成日和他们这些小妖们喝酒赌钱混着日子。
闻言,那统帅却笑了笑,说道:“怎么可能,炎葵大人的妖身比这大多了,翅膀一张开,能把整座城都遮盖住,掉下的天火不焚一物,才不会像这只幼年鹓雏一样,连力量都控制不住……这八成是前段时间被千颉大人迎回来的少主。”
少主一事他们都有听说,但千颉只发了一纸诏令便再没下文,既未祭告天地,也未举办授礼,所以南荒羽族们对少主的存在并没有多少实感。
“少主为何会袭击狩月宫呢?”
“不知道。”统帅将目光从闪着火光的残影处收回,眼眶不知为何有些热,他低着头去怀里摸烟,正打算趁乱吸两口,摸了半天才发现那卷烟早已经被自己夹在了指尖。
好不容易点燃,他才如愿以偿地吐出一口烟圈,悠悠道:“也许是,炎葵大人要回来了吧。”
“啊……不是,那大人,我们,帮哪边啊?要不要,上去增援?”妖兵一下就慌了,他看着四周站立着不动,面面相觑着等待着号令的妖兵们,从彼此眼神中看到了同样的困惑。
“想这些?我们跑上去干什么?送命啊?”统帅只抽了一口烟,就掐断了火,沉声吩咐下去,“叫一队城防兵去救火,其余将士原地待命。”
-
百丈高台之上,风刮得脸生疼。
元汐桐眯了眯眼,先是确认大家都已经跟上,才俯瞰着已经完全醒来的狩月宫,静静地平复心脉。
她觉醒妖脉至今,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年的光景。作战经验少,又怕暴露身份,在寻找前几样灵器时一直是习惯智取,很少正面迎敌。
今日和这群星官们一起行动,才见识到这群人究竟有多身经百战。
他们行进的速度极快,彼此之间只需要一个手势就能完全领会对方的意思,所以一直到目前为止,计划都进行得很顺利,几乎是兵不血刃地直逼妖宫。
妖宫前这座可以召唤九煞的大鼎,娘亲一早就交待过,无论如何要先摧毁,目的是防止九煞们过来搅局,趁乱坐收渔利。
但下一步,却没那么好走。
她还差最后一份妖力未拿到,便临时拐道来南荒。不仅仅是千颉,就连在凉州严阵以待的邢家应该也没料到。
现在是因为他们占尽先机,发动奇袭,她才能以半妖之身短暂地压制住在场的羽族妖兵。
但这份威慑力已经开始消退了,毕竟她的妖力并不是那么稳定。
残缺体的妖力就是会有这个缺点,全力一击之后需要一定的冷却期来恢复。
而娘亲远走多年,千颉为拿下南荒控制权,早已将娘亲的心腹旧部逐出权力中心,并严加监视,以便在第一时间得知娘亲的消息。
现在这座妖都内,没有羽族会真正认她一个半妖为南荒“少主”。
身为禁军左监的金翅鸟妖死后,妖兵们已经迅速做出了反应。
目光所及之处,她能看到,第三层结界已经将狩月宫牢牢护住。宫墙上、西直门广场四周的哨岗中,密密麻麻架设着的巨驽已经缓缓将箭头瞄准过来。
这样的巨弩名叫穿山弩,顾名思义,箭羽射向猎物时能发出万钧之力,以至于连山体都能射穿,还兼具着追踪功能。万箭齐发之下,就算是当年的炎葵自己,也只能以真身挡下一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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