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道声音太过清晰,元汐桐甚至能辨认出他的声线中带着一丝无可抑制的颤。
“你很懂怎么气人,”他眨眨眼,“因为会抛下对方的,是你自己才对吧。”
元汐桐没回话。
千颉的话语蛊惑性太强,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又被他绕进去,还是不要和他说话为好。
见她紧闭着嘴一脸防备,千颉牵起嘴角笑了笑:“怎么,你在害怕跟我交流吗?还是被我说中了?元虚舟此刻正在被呼风印反噬,而你将他抛在了那里,选择继续来杀我,是因为他的安危对你来说没有复仇重要吧?”
他怡然自得的语气简直在告诉她:你看吧,你和你娘一样无情。
可他的表情却并不如他的语气一般开心,他只是平静地在目睹一场亲身经历过的悲剧而已,并且试图从中拆解出能取悦自己的部分。
已经看过他记忆的元汐桐,在这一刻其实是理解他的。他的许多阴暗自私的想法在某种时刻简直与她不谋而合。
但正因为如此,她才决定再不要和他废话,一扬手蓄起妖力,招呼也没打地朝他冲过去。
情势紧急,他好不容易才肯现身,再没时间可以耽搁,所以她一出手便是杀招。
千颉抬起手,正面接下她这一击。
强烈的光波在伫立着七十二根大柱的殿内碰撞,陈列在四周的摆件几乎被掀了一地。
元汐桐纵身后退,没等光芒黯下来,便打算再次上前。脚步刚起,她便看到被冰封住的妖境中,不知何时竟然飘进来几颗光球。
光球当中熟悉的灵力令她生生顿在原地,与此同时,千颉的目光亦是一凛。
怎么回事?
这股灵力……
元汐桐抬起头,看到奉妖殿的圆形尖顶上,有雪花般的灵力穿透冰封的妖境,恣意妄为地落下,纷纷扬扬,闪烁明灭,几乎让她的双眼感到眩惑。
她没有经历过修士散尽修为的场景,一时间不敢确认。还是千颉先反应过来,喃喃道:“选择了散尽修为,让一切归零吗?真是……”
真是,任性之极啊。
很突然地,他竟然捧着腹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阴森森的奉妖殿内,听起来竟然透露着一丝惨淡。
元汐桐站在原地,一时想起游尸九野内哥哥被斩断灵脉后,爆发出的那阵修罗之力,一时又记起自己来之前,哥哥说要她相信他,他会很快追上来……
所以这便是,他追上来的代价吗?
完完全全放弃神官长的大好前途和前二十年的人生,从此踏入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世界,从零开始。
那哥哥,还是哥哥吗?
他会不会又变得不认识她了?
她的心里乱糟糟的,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强行令自己打起精神看向千颉。
他还在捂着眼睛笑,看起来状态很不好,疯疯癫癫的像是了什么刺激。
但这份刺激还不够击溃他的神魂。
需要再添一把火。
元汐桐操纵着神识靠近千颉,在他头顶问道:“你在笑什么?很羡慕他是吗?”
刺耳的笑声突然停了,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论断,千颉张开指缝,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因为盯得太用力,那双眼迅速涨红,乍一看仿佛要落下几滴血泪。
“我?我羡慕他?”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反问道:“你倒是说说!我到底羡慕他什么?”
元虚舟的人生,在外人看来,招人羡慕的地方有很多。就连元汐桐自己,也对他表示过嫉恨。但那些说到底,都是表面的荣耀——她并不觉得令千颉受刺激的是这么肤浅的东西。
她想了想,平静地说道:“你羡慕的是,他放弃一切后,仍旧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这句话刚说出口,她便察觉到脚下踩着的地板晃动了几下,耳畔远远地捕捉到了冰柱砸落的声音。
这座妖境,有什么地方已经开始坍塌。
她抓住机会,再次开口:“你遵守了承诺,没有把他的身世说出去,一码归一码,至少这件事,我很感激你。”
顿了顿,她才控制住表情,轻声叫了他一句:“舅舅。”
千颉的肩膀猛然震动了一下,他缓缓放下双手,再次直面她。喜怒无常惯了的那张面孔,头一次在她面前显露出堪称呆楞的情绪。
为她这个包含着亲近意味的称呼。
元汐桐攥住拳头,强逼着自己与他对视:“很意外吗?可是,娘亲提起你时,向来都是用‘舅舅’这个称呼的,只是会加个疯子来形容你罢了。”
“疯子……”千颉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声线中竟然透着一股诡异的缱绻。
他们身下的台阶在剧烈晃动,整座妖境由于塌陷得太快,传来此起彼伏的轰然巨响。瓦砾和灰尘一同扬起,将他们周围包裹得朦胧一片,但他并未在意。
她快要成功了。
元汐桐定了定神,一句追着一句,几乎是不给千颉思考机会地问道:“你知道吗?我娘在我面前,并没有展现过对你很强烈的恨意。你们明明都那么珍视对方,为什么会弄成现在这样?娘亲渡劫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方才她所看到的记忆碎片里,并没有娘亲渡劫的那一段,似乎那段记忆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惨痛,所以要完完全全地尘封起来,一刻都不愿意再记起。
记起来的话,会崩溃致死吗?
元汐桐后退一步,静静地等待着答案。
听到这句话的千颉却突然站起身来,像是识破了她的把戏,就连眼神也恢复了一丝清明。
被触碰到绝对不能提及的领域令他防御心大起,好不容易散开的妖雾竟然再次开始聚拢。
他将身子背过去,有些焦躁地原地踱了几步,才咬了咬嘴唇,按着眉头说道:“记不清了,说不定,我只是不甘心她老是在耍我,所以一定要找个机会报复她。”
“是吗?小颉。”
一道熟悉的,不管经过多少年,他都绝对不会忘记的声音骤然在他耳边响起——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第79章 我乃南荒少主,你是我小……
听到炎葵的声音在妖境内响起,元汐桐也十分震惊。
是娘亲来了吗?
发动突袭前,她的确有用特殊的方式联系过娘亲,知道娘亲一直潜伏在妖都附近。
但她不知道娘亲身边都有谁,是不是能顺利抵达。
可还没等元汐桐搞清楚状况,她的神识就突然感觉一阵剧痛,像是在被这座妖境强行驱赶。
怎么会?
千颉分明已经毫无抵抗的意志了,妖境也坍塌了一大半,为何在这一刻突然回光返照,像是找回了一丝生机?
遮挡住视线的白雾像潮水一般重新朝她聚拢,一齐拢过来的还有繁杂冗长的记忆碎片。失重的感觉不可抑制地袭来,她的意识像风筝一般被吹起,只能眼看着千颉的身影在她的视线中越来越模糊。
她这就要被赶出去了?
可是千颉还没死,而她仅剩的妖力并不足以支撑她再散一次神识进来对付他。
不行,不能就这样放弃。
奋力挣扎间,她看到如春日般温润和煦的大量记忆碎片中,突然出现了一小块灰色的碎片。很突兀,像苍翠繁茂的枝头上悬挂着的坏果。
明明这么显眼,为什么刚刚她没有发现?
必然不是因为她刚才那段明确的请求,而是……
而是已经没有必要再封尘了。
她操控着意识飘过去,只是没想到刚把那段记忆攫取进脑海,眼前就冒出了一大片刺眼的白光。
滞后的痛觉在此刻悉数回到她的身体,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方才散开神识的地方。
鬼蜮般阴森的黑气不知何时已经被驱散,取而代之是是头顶上翻卷着的火云,将黑夜照得像白昼。一列列装备精良的羽族妖兵正越过她身旁,井然有序地将整个奉妖殿团团围住。
另有一队后勤兵正在处理宫道上断裂的冰柱,一瞬间,这座原本充满了死气的妖宫竟然充满了活物的气息。
更诡异的是,他们并没有攻击她,方才的厮杀仿佛变成了一场梦。
现在,他们处在同一个阵营。
而那座被封冰住的庞大妖境,竟然奇迹般地消失了,奉妖殿又恢复了原貌。
就连周围穿透骨髓的寒意也渐渐被化开,元汐桐暖和了过来。
随即她才意识到,感到暖和是因为有暖流在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心口。她一低头,就看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正悬在她胸前,掌心有紫光缓缓朝她流淌。
被冻得僵直的脊椎亦被一只臂膀揽住,这让她多少觉得骨头没那么疼了。
空气中弥漫着大火过后被雨浇湿的味道,很杂乱,也很陌生,唯一令人安心的是来人身上好闻的香味。
是哥哥。
他信守了对她的承诺,他没事,他真的追上了她。
但元汐桐只安心了一瞬,便像想起了什么,猛地扭过头看向他。
结果她这副透支妖力过度的身子实在是有些不济,扭个头而已,她都疼得差点惊叫出声——没叫出声是因为她一张嘴便感觉喉头有血气在上涌,直接就这么爆出了一连串的咳嗽。
“别乱动,你身上伤口很多,”揽住她的那只臂膀在此时收紧,收得她动弹不得后,这人才低声说道,“要花一会儿功夫才能全部弄好。”
天幕上洒下的光芒收敛在他脸上,他却并未和她对视,眼睛只盯着她破损的衣料,颦着眉去查看她交错纵横的伤口。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乱来成这样的,经脉都亏成这样了,还不怕死地散出神识进入了那座妖境。
方才元虚舟从她袖口搜出了几个空药瓶,才意识到到在宫墙外她那么快恢复过来是因为连磕了几大瓶药。
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责怪自己没保护好她,紧要关头将她推出去往前走,还是该责怪她走得太过激进冒险。
有心疼的情绪梗在喉头,他只能尽量放轻动作。
元虚舟这边不再说话,元汐桐却无端开始紧张起来。
因为她发现他的眼睛,并未恢复成她熟悉的黑瞳,还是冷冰冰的金色。
每次他的瞳孔变成金色,他都会变成另一个人。
“你……”她犹豫着开口,“你……认得我吗?”
“……”
元虚舟终于抬眼,看着她堪称是灰头土脸的面庞,皱着眉头发笑:“不认得了,要不姑娘你自报下家门?”
这话说得……
元汐桐撇撇嘴,信口胡诌道:“我乃南荒少主,你是我小时候捡回来的奴隶,专门伺候我的。以前我走到哪里,你就得跟到哪里,以后也是一样,一步都不能离开我。”
“脑子转得这么快,看来神魂没有受损,”元虚舟伸出手,用指腹轻轻蹭掉她唇瓣上的血痂,“奴隶?挺好。多谢你这么快就给了我一个新身份。”
被这样不痛不痒地刺了一句,元汐桐才敢确认,他还是原来那个元虚舟。
但不管怎么样,他仍旧全须全尾地在她身边,甚至比之前看着还要精神,元汐桐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轻舒一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
是什么事呢?
她再次环顾四周,看见罗青桑和苏浅正坐在不远处,接受着羽族医官的治疗。浅浅的交谈声落进她耳朵里,一人在说自己想吃牛肉面,一人说自己要吃烤全羊。
她的目光转向奉妖殿,高高的廊柱下耸峙着的妖兵们,看起来仍在严阵以待。而原本跟着元虚舟的几个星官们也守在那里,似乎殿内除了千颉,还有别的重要人物驾临,所以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娘亲!
“哥哥!”她急急揪住元虚舟的衣襟,语无伦次地开口,“我娘!我刚刚听到,我娘她——”
“别急,”元虚舟捉住她的手,以防她乱动之下又牵动伤口。他看着她,快速交待道,“你娘来了,单独进入了奉妖殿,她请我们不要跟着。但你若是想进去找她,我现在就带你去。”
这么说来,她果然没有听错。
娘亲的确是毫无阻碍地出现在了那座妖境,以至于千颉需要把所有无关人等全部都清空。
在这一刻,元汐桐想起了自己被驱逐出那座妖境之前,看到的那段记忆。
那或许不能被称之为“真相”,因为千颉的确是造成娘亲妖脉尽断的罪魁祸首,这其中并没有什么隐情。
少年时期遭受的际遇令他成为了一个非黑即白的妖,没有任何中间地带可言。在他看来,既然他的阿姐赐予了他新生,那么他生命中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炎葵是他在这个世上活下去的唯一寄托,如若炎葵不在了,他也就不在了。
所以她必须留在他身边,被他蚕食。
这样的畸形的恶念盘踞在他心头,即便是明白自己一旦阻止她渡劫,便绝对无法获得她的原谅,他也再没有别的路可走。
第一道雷劫来临之际,原本需要为炎葵护法的千颉突然倒戈,一掌直击她的后胸。
他用了九成的功力,为的就是一击必中,令她再扛不住天雷。劫数若无法落在她身上,渡劫便算失败。她只能继续留在人间,与他痛苦的纠缠。
炎葵在命门大开之下,当即便吐出一口鲜血。
她转过头来看向千颉的眼神,是他此后所有噩梦的来源。
但当下他顾不了那么多了,雷劫一动,天雷一定会降下。若降在此时的炎葵身上,她说不定会就此丧命。于是他飞身显出妖相,张开翅膀,替她生生扛下两道天雷,几乎被劈掉了半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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