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极了,所以即便是毫无胜算,也拼了命的要同归于尽。
她的身影和面孔与炎葵几乎完全一样。
是阿啄。
第81章 出妖都后,永远不要再回……
阿啄是趁乱跑回来的。
宫墙外的结界被攻破时,她已经背着行囊,由画眉鸟送至了宫外。
她获得了千颉的恩准,从此是完完全全的自由身。这么多年来又学了许多本事,积攒了不少财物,去哪儿都能安身立命。
但她站在狩月宫外朝着远方看,只觉得身前身后乱糟糟一片。人人都有要为之奔忙的事,唯独她没有。
这座妖宫,她来时茫然,走时亦茫然。似乎她活到这么大,就从来没有活明白过。
小时候她脑子笨,很简单的事情也要爹娘重复许多遍才能记住,惟有一点不服输的轴劲儿,说起来也不知是好是坏。
这股轴劲儿令她在入宫后,除了乖乖完成千颉给她安排的课业外,就只剩下一件事情可做。
那就是等着他来。
但他几乎是不来的,偶尔来了,也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关照几句,就转身离开,似乎对她只是尽到了监护责任便足矣。
可他在替谁监护她呢?
他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长大一点之后,她开始学着闯祸。在千颉不得不出现在她面前替她收拾烂摊子的时候冲着他大呼小叫,但他从来也不介意她的冒犯。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愧疚,可他对她这样一个什么都要攀附于他的孤儿究竟有什么好愧疚的!
她已经不愿去回想,自己在得知她被千颉另眼相待的原因,是和炎葵长得像时,世界崩塌成了什么样。
在那之后,她认清了自己的身份,再不去向他要求什么,而是自请成为死士,尽力去达成他想要的一切。
因为这是她欠他的,无论如何她都要报答他。
即使他并不需要这份报答。
头顶上天象变了,熟悉的妖力不顾后果地天上倒灌,让本就不详的夜晚变得更为混乱。
阿啄突然调转脚步,一路小跑,义无反顾地回到了那座已经被冰封住的奉妖殿。
她有一种预感,如果她不回去,她将永远后悔。
意外的是,千颉的妖境并未将她排斥在外,她悄然踏进去,连气息都被完全吞噬,却迎面撞上了山呼海啸般的回忆。
原来,原来他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变成这种孽障的……
原来他爱一个人时,会从来不把背影留给她,一双眼睛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追过去。
原来他也会像个普通男子一样,患得患失,渴望着和所爱之人白头偕老。
她不知道为什么,那明明是他和别人的过往,她却也像亲身体验过一样,陷在里面完全出不来。
直到……直到,千颉的妖境坍缩成一个小小的珠子,她才得以从妖境当中挣脱。
他死了,千颉大人死了。
而他临死之前,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放她自由。
他是死有余辜的,她心里明白。
可是,被他所庇佑的她,又能无辜到哪里去?她享受了他赐予她的一切,总不能如其他人一样,忘恩负义地唾弃他。
炎葵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妖力,所以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出于一种无地自容的情感,她亦不想被炎葵察觉。
千颉大人是心甘情愿死在炎葵手里的,谁也没有资格替他报仇。
可是炎葵为什么会那么铁石心肠呢?
她躲在影子里,看着她手起刀落,将千颉的头颅斩下,然后拎着他那头原本有光华在流转的乌发,像拎起一颗烂了的西瓜,就这么血淋淋地往外走。
而他剩下的尸身在这瞬间化成了灰,再也辨认不出痕迹。
她只觉得自己的骨头也跟着被火烧了一般,痛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真正失去理智,是听到炎葵说要把千颉的头颅挂在城墙上的那一刻。
不可以。
被心爱的人鞭尸,这样的结局太惨了。
她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都不做。
所以她明知毫无胜算,却仍旧释放出影术,不顾一切地攻向炎葵。
结果当然是,败得很惨。
可她在这一刻突然找到了对峙的勇气。
-
在元汐桐一掌将阿啄挥开后,守卫在一旁的妖兵们立刻上前,欲将其拿下。
炎葵却一抬手,示意他们退后。
猝然目睹了这一幕的落星神宫几位星官,为避免窥见更多的秘辛,主动提出了告退。
炎葵从善如流地唤来几个内侍,令其先将贵客们带去休息。
元虚舟跟着走了一截,将同僚们送至拐角后,才慢吞吞地往回走。
星官们闹哄哄的声音渐渐飘远,炎葵越过元汐桐,走向那个自小就蒙了难,惨遭蛊雕屠村,却因为长相酷似自己而被送到千颉身边的姑娘。
两张面孔相对而视,互相都觉得在照镜子一样。
还是炎葵先行开口:“我杀千颉是为寻仇,等待了二十年最终如愿。你如今想杀我,是要替他报仇吗?”
阿啄却咬着牙,闭口不答,一双眼睛在这时毫无预兆地落了两行泪。
这样近距离地对比这两张脸,元汐桐也是越看越惊奇。
在行宫时,她当千颉是个死变态,竟然把这么个跟娘亲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放在身边,所以她问过千颉,阿啄的来历。千颉却只是告诉她,真相要问炎葵。
现在看娘亲这副毫不惊异的态度,恐怕真如千颉所言,这里面有着外人不知道的隐情。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回来的元虚舟,还未说话,便感觉到他紧了紧她的手,接着,他弯腰贴近她的耳朵,低声说道:“方才我没发现她一直躲在殿内,是因为,她的神魂气息和你娘一样。”
他在游尸九野内搜过阿啄的魂,当时就怀疑这或许是炎葵布下的一步棋。
但后来发生的变故一桩接着一桩,他再没精力去思考这些不太重要的人和事,便一并将其抛到了脑后。
接下来的话,元虚舟并未说出口,而是直接传音进了元汐桐的脑中:“如果我没猜错,她一开始是你娘的一部分。”
一部分?
那是,哪一部分?
元汐桐的目光转向娘亲,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也没发现她究竟缺了哪一块儿。
阿啄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用什么头发、指甲一类的物品变出来的空心木偶。那样的妖术虽然可以维持十天半月,但……十几年,这怎么可能?
啊累了一整夜,头好痛,身体也虚得不行,好想直接问娘亲,但又不好出言打搅。而且,看到阿啄哭,元汐桐顿时产生了一种在看娘亲在哭的错觉。
这种感觉很奇怪,她从小就没见过娘亲流泪,因为娘亲不论做什么事,都是一副温温柔柔不近人情的模样,世上头一号铁石心肠的人物。
出乎意料的是,炎葵并没有打断阿啄,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等待着那个泣不成声的少女平静下来。
不知是否也滋生了一些同情。
阿啄只哭了一会儿,便自己止住了泪。
淡淡的屈辱浮现在她面颊上,炎葵看见了,竟然耐心解释:“抱歉,因为我太久没有看到过这张脸哭了,所以感觉很陌生,并没有在看你的笑话。”
她的体贴落在阿啄耳中,却成了一种上位者惯用的惺惺作态。
阿啄并不领情。她侧过头,看到渐渐升高的太阳如往常一样散发出温暖的热度,想到这样寻常的黎明,千颉却再也见不到……心里只觉得空落落的,舌尖发苦。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她终于开口,“不如一刀砍了我,免得你见到我这么复制品心里膈应。”
其实众人都明白,感到膈应的,是她才对。心里不如意的姑娘,说话都带着刺的,也不知究竟刺伤的是谁。
十几岁的元汐桐就是如此,炎葵已经习惯和这种小姑娘相处,也明白有些道理,总得自己想通才行,她说得再多也只会引起逆反。
所以她只是笑了笑,缓声开口:“阿啄,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
“出妖都后,永远不要再回来,就当我放你一马。”
说罢,她便再没给阿啄眼神,示意守在一旁的妖兵将她护送出城,自己则一转身,踏进了奉妖殿内。
这里面乱糟糟的,各种器物散落一地。但她并未在意,于一片狼藉中先将分派给众人的赏赐拟定好,才抬头看向殿外。
恰好看到元汐桐和阿啄错身而过,似乎还开口说了几句什么。
炎葵停顿了片刻,看着阿啄塌着肩膀背对着奉妖殿往外走,直到人影完全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
“娘。”
元汐桐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跟前,一只手紧紧地将元虚舟牵着。一双少年看起来似乎还是小时候在秦王府内毫无隔阂的亲密样,转眼间却长到了这么大。
大到已经可以自己拿主意,要和对方严丝合缝地绑定在一起。
“炎葵大人。”元虚舟也跟着叫了一句,语气不卑不亢,和以前唤她“颜夫人”时并没有任何区别。
这是个无论何时都能对自己境遇坦然接受的孩子,如果阿羽能少喜欢他一点,作为母亲,她会更为放心。
炎葵揉了揉眉心,决心先解决容易解决的事情。
“你跟阿啄说什么了?”她问元汐桐。
元汐桐:“噢,我跟她说,她三魂七魄俱全,是个有自己思想的人,又被千颉赐了自由身,自当遵循他的意愿,好好活下去。但我看她呆愣愣的,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说完这一大堆,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炎葵:“所以,她究竟和娘亲有什么关系啊?”
炎葵的目光扫过她,也扫过元虚舟,静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阿羽,你是不是一直觉得,娘亲不够爱你?”
“也……也不是。”元汐桐小声回了一句,但她也知道这句话没什么说服力。
孩子气的否认,让炎葵笑了笑,缓缓交待道:“娘亲已经没有情根了,所以没办法感受到爱,也没办法给出你想要的爱。”
这样大的事情,被她轻轻巧巧地说出来,似乎完全没有任何的遗憾。
元汐桐下意识和元虚舟对视了一眼,几乎是同时明白过来,阿啄身上那股对千颉莫名其妙的爱意是从何而来。
“我在渡劫之前,最放心不下的,的确是千颉,所以做了一件说出来你们恐怕会笑话的傻事,”炎葵见他二人那副一点即通的神态,接着说道,“我把我的情根拔出来了,用一缕元神包着,散到了赤水之畔。期盼着待我走后,这缕元神不论是投身在妖物身上,还是人身上,都会连同我的情根一起,陪伴在千颉左右。可惜……”
可惜千颉走错了一步。
此后种种,不过是什么因种什么果。
那缕元神投身在了一个死胎中,被取名叫阿啄。但她三魂七魄不全,所以幼时常被怀疑脑子有问题。
正因为魂魄不全,千颉一开始才会对她是炎葵本人的转世深信不疑,不惜花费大量的精力去补全她的魂魄,使她成为一个完整而正常的人。
直到第二件灵器也被炎葵收入囊中,他才惊觉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被蒙蔽了双眼,弄错了方向。而真正的炎葵,藏在中土,羽翼渐丰,在策划着对他的复仇。
“他死之前,我问他有没有收到我的礼物,他说他不喜欢。或许一开始是我太自大,自以为做好了安排,对方便会欣然接受,没有考虑过他究竟想不想要,”炎葵撑着脑袋,显现出苦恼的神色,“我对你也是一样,阿羽,我以为生下你,将力量给你,你便会开心……我没想到会给你带来痛苦。”
“娘……”元汐桐将声音放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当然有过痛苦的时刻,但那时她不明真相,只觉得娘亲在把自己当作复仇的工具,连夸赞都极少有,更别说承认她作为工具以外的价值。但在明白真相的这一刻,她又觉得情有可原,娘亲已经很不容易了。
“都过去了。”想了想,也只能嚅嗫着说出这么一句话。
元虚舟攥着她的手紧了紧,虽然没有说话,但她知道自己在被安慰,因为他实实在在地目睹过她的难过。
“此前你问我有没有事,我想,你应该是想知道,我究竟伤不伤心……”打开了话匣的炎葵,继续说道,“但我并没有那种情绪。看到阿啄哭成那样,我也想通过她的泪水去感知千颉的死亡,可惜的是,我一点都没有被触动。相反,我满脑子都是该如何重建这座妖宫;该如何平息无辜死在千颉手里的那些羽族的怒火;这些年来帮过我的人,我该如何论功行赏……
“你问我要不要休息,我已经休息二十年了,期盼着这一刻的忙碌亦期盼了二十年,如果可以,我愿意一直这样忙碌下去。至于阿啄,也许她可以代替我,去过另一种我无缘经历的人生。”
这样长的一段话说完,她才像是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自嘲地笑笑:“让你们听我啰嗦了这么多,实在是辛苦了。我知道你们年轻人不喜欢听人唠叨,所以接下来要说的才是正事。阿羽——”
70/79 首页 上一页 68 69 70 71 72 7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