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大歧王朝正值胜景,物阜民安,既无内忧又无明显外患。战时珍贵的军备,成了功高盖主,尾大不掉的累赘。
自古以来,无论是臣子造反还是君主降罪,都讲究个师出有名。要么是哪里的市集唱起了反诗,要么是哪里挖出了个天兆。
十二年前,事情的起因便是一首意指凉州驻军的反诗传进了圣上的耳中,接踵而至的是不知道从哪里搜刮出来的伪造信件,诬陷外公有私通北荒之意。
北荒,圣上的生母便是被北荒的妖族拐跑的,所以对于圣上来说,这是绝对不能触及的逆鳞。
接下来的雷霆之怒便可以想象了。
君要臣死,那么臣子无论如何想要规避错误,都只会通往一个必然的结局。
包括肖思宜外公在内的上万名驻军以造反的罪名被就地格杀。
邢大将军邢磊因监察不力,兵权被稀释,虽封“镇国”之名号,但谁都知道,这不过是恩威并施的手段而已。邢磊从此无法再领兵,只能在帝都当他的闲散将军。
肖思宜被邢磊带回帝都大将军府时,已近年关,马车外四处都是爆竹声。
一路上照顾她的嬷嬷抱着她,叮嘱她,她的父兄母族皆已不在,今后她便安心做将军府的表小姐,千万不要将自己的身世说漏嘴。还细细交待了一些别的,比如要学会看人眼色,要嘴甜……
但肖思宜自目睹娘亲自缢的场景之后,已经许久不曾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她一开口就想喊娘。可是娘亲死的那天夜里,她喊了娘亲一晚上,也没得到半句回应,她便明白,自己永远都得不到回应了,那么也没必要再说话了。
马车在将军府侧门停下,她看到将军夫人带着个少年立在门口,一脸担忧地迎向邢磊。
邢磊将她牵过来,郑重其事地递到夫人手中,说这孩子受了惊吓,暂时不愿说话,麻烦夫人今后要多上心。又转头吩咐全府上下,对肖思宜要以小姐之礼相待,这才肃着脸去了祠堂。
住进将军府后,肖思宜才弄清楚,邢家有两个孩子。大公子在江南水师历练,甚少回家。二公子便是在门口迎接她的小少年,叫邢夙,大她三岁,眉目英俊,性情温和。
他那时虽不知道肖思宜的具体身世,但从母亲嘴里隐隐得知她父母皆亡,极为可怜,于是待她一直温柔又耐心。
那年的除夕夜,将军府里一团死寂。
邢大将军吃了几口菜,便放下筷子,将自己关进了书房。将军夫人也借口身体不适,提前回了屋。
坐在桌边的肖思宜被这气氛感染,一脸无措。
只有邢夙一直陪着她,告诉她没关系,慢慢吃,吃饱了就一起去看烟花。但府里今年情况特殊,没置办烟花爆竹,也无法张灯结彩,要看他们只能去房顶上,去看别人家的。
隆冬的冷气冻得肖思宜鼻尖发疼,她看着院墙外热热闹闹的烟火,想起每年除夕,自己在外公府上和几个表亲打雪仗时的情景,那些人一个一个,今后全都见不到了。她到那时才全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哭起来没有声音,坐在她旁边的邢夙起初并没有意识到,直到听到她开始重重的吸鼻子,这才有些错愕地看向她,掏出帕子去给她擦眼泪。
“是想家了吗?”他问话的语气很轻,带着一股天生的温柔和善,“凉州,我还没去过凉州呢,等你愿意说话的时候,跟我讲讲那里有什么,好吗?”
在那之后,她每一次哭,都是邢夙陪在她身边。她再次开口说话,叫的是他的名字。
邢将军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下朝之后,不是把自己关在书房不出门,就是揪着邢夙出来练功打骂。
这个笑容明净,情绪稳定的小小少年,在今后的日子里一点一点地变了样,向将军提出了和离的将军夫人对此无能为力,肖思宜也无能为力。
“肖姑娘。”
迎面走来的巡逻士兵打断了肖思宜的思绪,她抱紧怀里的雪狮,轻轻点了点头。
数月PMDUJIA之前,她从浮极山回到将军府,养好伤之后,便离开帝都,和邢夙一起,来了这座边陲小镇,目的是为了替邢家笼络以前外公的旧部,也渐渐得知了邢家所谋之事。
邢大将军虽这么多年不领兵,但在军中威望极高。
凉州乃至邢大公子所在的江南水师仍牢牢掌握在邢家手里,所以邢夙即便是在军中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有,也能在驻地大营中堂而皇之地跟在主将身边,负责调动,拨冗出一部分兵力来支援他在五年前断手之时便在心中酝酿的计划。
现在,他们正扎营在一处废弃的古城中,距离凉州驻地隔了近千里。关外地形复杂,本来就动辄需要向导,驻地外围还设有结界,若无人指引,几乎是不可能被发现。
一列列巡逻兵从肖思宜跟前走过,本来将脑袋埋在她胳膊肘里呼呼大睡的小雪狮却蓦地抬起了脑袋,皱起鼻子四处张望。
突然它那双圆眼睛像是看见了什么,蹬起后腿就从肖思宜身上一跃而下,追着其中一队巡逻兵跑了几步,又茫茫然在原地停下。
那里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人吗?
肖思宜紧跟着追过去,薅住它的后颈将它抱回怀里,正打算出声叫住那队巡逻兵问个究竟,一名小卒却在这时出现在她身后。
“肖姑娘,”她听见他在自己身后说道,“邢二公子从浮图出来了,正在找您。”
“浮图”是邢夙每天都要去的地方,这处驻地最核心的机密。机密之处在于,它不是一般的佛塔,而是倒悬于地面,塔尖朝着地心延伸的建筑。入口处看着平平无奇,但四周却是严格按照五行之术用重兵把守。开启之法,只有邢夙知道。
肖思宜看了看天色,他今天结束得这么早吗?
被这样一打岔,她再回过头时,那队巡逻兵已经走远了。
回到帅帐内,邢夙果真等在那里。
他是不怕冷的,帐子内却铺了厚厚的绒毯,一连架了数十个暖炉,生水的符纸垫在铜盆下,在风刮起来几乎要断头的大漠中,已经尽力将这里布置得像暖阁,因为她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这里。
即便她自己的营帐就紧挨着他的,也是差不多的摆设。只是偶尔会多一些花,是他不知道从哪里弄回来的,就摆在她床头。
肖思宜将雪狮放下,朝着邢夙走过去。
他正背对着她,嘴里叼着绷带的一头,用一只手去包缠自己的右臂。绷带被真言日夜护持过,所以隐隐透着清光。
走近一些,才能看清楚他那条右臂的关节,全由一个个构造精妙的金属齿轮连接,被绷带缠过一轮后,才会幻化出正常胳膊的形态。
再往上,便是那道齐肩的伤口。是他自己选择了不修复,留下了爬虫似的肉痕,像是要时时刻刻地提醒自己那段屈辱的过去。
黑黝黝的长发被束起,精壮的背脊上亦遍布着伤痕,只不过多数是被邢大将军打出来的。
他挨打的理由有很多,多到可以让肖思宜写成一本册子,翻开之后就会发现,那里面什么规律都没有,完全只根据邢大将军的心情来。
察觉到肖思宜的脚步,邢夙侧头看了她一眼,伸手将她拉到跟前。
二人对视了片刻,他才平静地开口:“千颉死了,今早传出的消息。”
一句话,说得肖思宜半天没反应过来:“这……这么突然?”
她没见过千颉,只知道他和邢大将军达成了某种合作,导致她在数月前于浮极山受了一场大伤。听到他身死的消息,除了惊讶之外,随之而来的便是担忧。
“这表示父亲的计划失败了,”像是看懂了她想说什么,邢夙无所谓地笑笑,“炎葵拿回了南荒,我们不可能通过南荒去得到元汐桐了,真是可惜。”
说话的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的是父亲那间设了法阵,不许人随意进出的书房。房梁之上阴森森地挂了上百只铜陵,每一只铜陵的吊铛都被换成了白纸,纸上写着在那场清洗中被无辜杀害的将士的名字。
每次他踏进父亲的书房,总会闻到浓郁的墨香。他在这股墨香当中承受着父亲的冤屈和仇恨,看着这个性情一天暴虐过一天的男人殚精竭虑地策划着他的复仇大计,不知何时发根已经全白,说不出是更可怜还是更可恨。
身为贵妃的姑姑虽宠冠后宫,但多年来一无所出,只得过继个宫女的孩子在名下教养,封六皇子。其中缘由彼此之间心知肚明,但只要姑姑还在皇帝身边,便总有下手的机会。
这事急不得,父亲所求也不止皇帝一条命。
“是元家人造的孽,理应由他元家人来偿还。”从千颉那里得知元汐桐的真实身份后,父亲终于找到了实现自己心中最大构想的途径。
邢夙记得,父亲说出这句话时,眼中的光亮锐利得令人胆寒:“传说中鹓雏的骨血可以做很多事,其中有一条,便是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炎葵失去了妖脉,已经无法化形。那么用来生祭我那上万名枉死兄弟的最佳人选,便只剩下元汐桐一个。”
“可是生祭了元汐桐,那些死去的将士,就真的能回来吗?回来的,还是他们吗?”那时邢夙是这样回答的。
“怎么,你心软了?”父亲却这样反问他,“在元虚舟那样当众侮辱你之后,你竟然还能对元家人心软?”
言语之中带着一股邢夙熟悉的嘲讽,一直以来,父亲都很享受这种将他当做出气筒来屠戮的感觉。
所以邢夙沉默着没有回话。
父亲接着说道:“那个孩子,本就不该出生,你也看到她过得有多痛苦吧?被歧视、被嘲笑以至于满身都是怨气。她娘将她当做工具和容器生出来承载妖力时,便该想到,别人也一样能利用这个容器。既然这样,何不将她的价值最大化?”
这番慷慨陈词结束在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牺牲她一个,去赌一个可以拯救上万人的可能性,这是值得的。我们不过是在解救她,让她的人生变得更有意义。”
让她的人生变得更有意义……
想到这里,邢夙不禁笑出了声。
站在他面前的肖思宜小声问道:“既然失败了,那接下来,你是不是就可以不必沿着大将军给你设下的路走了?关在浮图里的那个人——”
“思宜,”邢夙握住她的那只手紧了紧,面上显现出一丝得色,“是父亲失败了,我还没有。那老头的力量我已经吸收得差不多了,至多明天,我就能把你外公那些残余的旧部变成一支只属于我们的,所向披靡的军队。”
他真的很想看看,那个越来越没用的老男人,在得知自己只能指望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时,会是什么反应。
“然后呢?”肖思宜问,“然后就这样造反,杀回帝都,和那些同你一起长大的同窗发小们,刀兵相向吗?”
“当然不是造反,”邢夙说,“虽然中土大地上,王朝更迭,造反是传统,人人都觉得自己有种坐上那皇位。但太平盛世,毫无理由地造反注定不得民心。那皇帝本来就要死了,现在我们只不过是要确保皇位落在六皇子手中,说起来这也顶多是个家事。”
他恨他的父亲,但现在他说起人命,说起“必要的牺牲”,那股云淡风轻的语气跟邢将军简直一模一样。
肖思宜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大仇能报,她当然应该感到高兴。可这里面牵扯进了太多无辜的人事,她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正确,只能犹豫着劝道:“一定要这么做吗?玉胜仙师五年前还传授过你沐骨之术……”
“可我将军府也回报了他大批的天才地宝,等价交换而已,因果早已结清,这不是他长生派最爱的一物换一物吗?”
被天子一张嘴闹出的“双子星”之争,彻底终结在五年前,邢夙被元虚舟砍断臂膀的那一刻。
他的自尊心被摧毁得一干二净,并非全因那场当众羞辱。而是,而是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明白,他和元虚舟的力量悬殊,让他十几年的潜心修行全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那么继续苦修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掠夺才是最好的修行之法。
所以他抛弃了自己原来的臂膀,让机关家给自己重塑了一条手臂。父亲替他将已经归隐的玉胜仙师请出山,传授他可以将力量储存在机械臂膀内沐骨之术。
从此,他可以突破身体的极限,无限地储存力量。
人的身体无法储存妖力,但义体可以。
一条臂膀废了,换一条便是。
只要抛弃所谓的秩序与良知,他便能接触到更为广阔的世界。
“可是,这样阴毒的术法,我怕你会无法全身而退。”肖思宜仍旧不赞同。
过了好一会儿,邢夙才低声笑了笑,看着她说道:“早就没办法全身而退了,思宜。”
“……”
邢夙:“况且术法创造出来,就是给人用的。天地灵气总有一天会耗尽,修士修行也迟早会走上掠夺之路,早一步晚一步,又有什么区别?玉胜仙师若真是个好人,为何继任他掌门之位的弟子要背叛他?长生派上下至今无一人来救他?”
都说穷生奸计,富长良心,只不过是因为富人的利益无法被轻易动摇而已。玉胜仙师收的那个平民徒弟,在落星神宫闯了大祸,因此触怒了他其他的弟子,导致了今日的背叛……说出来简直要笑掉大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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