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道却是炎葵自己扛的。
她以残血之躯冲上天际,带着被信任之人背叛后,永不原谅的决绝,被第三道天雷劈散了修为,妖脉尽断。世间最后一只纯血鹓雏庞大的鸟身在赤水之畔消散,天上飘落下来的羽毛几乎要铺满赤水两岸。
目睹这一幕的千颉急血攻心,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他一连昏迷了数日,才在狩月宫内醒过来,因此错过了去赤水之畔寻找炎葵的最佳时机。
人人都说她已经魂飞魄散,但他不信。
他会找到她,即便是被她亲手杀死,他也要将她找回来。
可在此之前,他需要先苟活下去。
既然他已经做了最忘恩负义的事,将自己和外界连接的桥梁彻底摧毁,将光明和美好尽数背弃,那他只能做恶到底,成为完完全全的恶人,才能获得短暂的力量。
因为对阿姐的愧疚已经不允许他再好起来了。
他也没有资格去祈求她的原谅。
看完这段记忆,元汐桐这才明白,她被千颉驱赶时所感受到的那丝生机,只不过是一种欣然赴死的快乐而已。
在期盼着死在娘亲手上的那一刻,他终于体会到了久违的快乐。
“我……”元汐桐眼神黯了黯,低声说道:“我不进去了,既然娘亲不希望我们去打搅,那就让她安心送他最后一程吧。”
也许是,再艰难的路,只要跋涉到了终点,就会变得宽容。
在这一刻,她忽略了千颉给她带来的伤害,决定在这最后一刻,让他死得其所。
大妖处在寂灭边缘时,妖境内通常会充斥着大量的记忆碎片,迷宫一样,腐蚀着擅闯者的心境。
元虚舟大概明白元汐桐应当是在妖境里看到了什么,但受到影响并不大。她只是偶尔喜欢犯傻而已,实际上比谁都勇敢结实。
所以他没有多问,就这样轻轻将下巴磕在她头顶上,说道:“嗯,那就不去。你娘不会有危险的,你放心。”
要她放心,元汐桐却还有一桩事情实在放心不下。
她拉开和他的距离,盯着他那双眼睛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你……你的眼睛,就一直是这样了吗?”
怎么还是金色?
这大概是什么修罗族的特征吧,元虚舟也不清楚:“也许要等我弄清楚自己的来历才能知道。”
顿了顿,他才问:“很吓人吗?”
元汐桐摇摇头。
瞳孔里有情绪了,就不吓人了。而且,还……
怪好看的。
第80章 因为做恶的感觉很爽,爽……
已经糟到了极点的结局,还可以更糟吗?
在听到阿姐质问的那一刻,千颉才明白,对于他来说,是可以更糟的。
他不想和那么一个牙尖嘴利,试图摧毁他神识的小姑娘解释那么多,因而下意识嘴硬说出的托词,却恰恰好落进了阿姐的耳中。
这样凑巧的误会,令他感到无比绝望。
——不,他不是这样想的,他从来不曾这样想过。
想要仓惶解释几句,可无力和羞耻却将他袭卷。他也很意外,在实实在在地做了那么多恶之后,自己还能拥有羞耻这种情感,但在这一刻,他的确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已经没有意义了,这点无关紧要的误会即便是解释清楚了,对他已经犯下的罪行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所以他在将元汐桐驱逐出妖境后,只是静静地转过身,站在原地,看着阿姐,不发一言。
其实,这么多年未见,他有很多话想问的。
但在完完全全感受不到阿姐任何妖力的情况下,他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需要问了。
因为在她妖脉尽断之后,她一切的苦难,都是拜他所赐。
已经麻木到极点的心在一钝一钝地跳,原本跳散了,不知去了哪里,这一刻却重新聚拢在阿姐那张和渡劫前没什么变化的脸上。而她正在朝他走近,一步一步走得很轻,也很稳。
他在这样的脚步声里,竟然品尝到了幸福感。
眼眶没来由地开始发热,原本他以为已经被他抛弃掉的泪腺又奇迹般地长了回来,阿姐的身影在他眼里变成模糊的色块。
在眼泪滑落下来之前,他再次背过身,不再看她。
已经够了,临死之前,能看到这一眼就足够了。
“原本我还只是想试试能不能直接踏进来,没想到真的成功了,”炎葵在他身后停下,转着脑袋四下打量了一番,才轻轻巧巧地说道,“是特地等着我来,所以毫不设防的吗?”
“……”喉头哽住了,所以千颉使劲吞咽了几下,才稳住声线回她,“嗯,因为一直盼着你来。”
“阿羽的神识被你赶出去了?你有没有为难她?”
“有的话,你要教训我吗?”
一问一答间,他的回应堪称冷漠,炎葵却并未介意。
事实上,自那次渡劫失败之后,她已经很难感知到别人的情绪了。即便是在看清千颉的衣饰头冠还是二十年前,他背叛她时的模样后,她的表情也是纹丝不动。
“小颉,”她淡淡开口,“我赶了这么远的路,来见你最后一面,你就只打算把背影留给我吗?”
一句“小颉”令千颉低低地笑了一声,垂在身侧的拳头却攥得连指骨都要裂开。精心维持的幻象在此刻再也撑不住,他又变回了早已经习惯的披头散发的样子。
长期不曾在阳光底下活动令他的皮肤呈现出半透明的青白色,在空旷的殿内幽冷得像是下一刻就要长出尸斑。
这副模样实在丑陋,他伸手将面颊捂住,下意识地就要将自己的身躯藏起来。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了?”炎葵在他身旁蹲下,透过千颉垂下的发丝去看他,他却应激般地缩了缩肩膀。
过了半晌,他才自嘲般地开口:“因为做恶的感觉很爽,爽得完全停不下来。”
“所以你先是杀了我儿时最要好的同伴,再屠尽了比翼鸟族,将所有曾经欺凌过你的羽族尽数一个一个地清算……这样做,能让你感觉到快意,是吗?”
他的罪行远不止如此,但一桩桩细数太麻烦,炎葵没那个耐心。
“是。”一旦开始用恶行来止痛,便无法回头。
“哦,这样,”炎葵点点头,没什么情绪地说,“那么,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你知道的,我出现在你面前,只会是一个目的。”
千颉当然知道。
他平静地笑了笑,后颈处突然浮现出一个小小的黑色漩涡。
在游尸九野内,元虚舟先是用白骨将他穿胸,再用风刃斩断他一只手,他也能迅速恢复过来的原因就在于,那根本不是他的命门。
后颈这里才是。
而炎葵向来是知道的。
她从袖里抽出一把短剑,金吞口,剑柄上镶有绿松石,剑身光华璀璨,一看便是柄神兵利器。炎葵以前用不着这些东西,但妖力尽失后,便不得不多搜罗些兵器来防身。
“让你见笑了。”她说,“如你所见,我现在确实成了个废人,如果你要反抗,我也完全拿你没办法。”
一个大妖,要取人性命,竟然要借助武器,说起来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这座奉妖殿,人是旧人,景是旧景,看起来虽无变化,但又什么都变了。
炎葵的态度越是释然,千颉便越觉得心头泛起了刀绞一般的痛,痛意和歉意混杂在一起,绵绵无尽,只一会儿他便已经泪流满面。
“对不起……阿姐,对不起……”他抬起头来看向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重复着道歉。
“嗯,我听到了。”
炎葵拨开他的发丝,抬起手木然地蹭了蹭他的面颊,然后捧住他的脑袋,一手将短剑抬起,正对着他的后颈。
对视的瞬间,相伴了上千年的记忆像涨了潮的海水,铺天盖地地漫过来。恍惚间,千颉好像听见了蛮蛮谷的蝉鸣声在他耳边燥燥地响。
他小心翼翼地将额头抵上她的肩膀,察觉到她并未将自己推开,竟然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因为他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其实是幸运的。
是阿姐让他幸运了上千年,只是后来路走岔了而已。
而他最终能死在阿姐手上,又何尝不是一种善终?
“小颉,礼物收到了吗?”
一阵剧痛自后颈袭来,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千颉听到炎葵这样问他。
她的眼神里有慈悲,有麻木,唯独没有爱恨。
他明白这是为什么。
“收到了,但我不喜欢,你很过分……所以,我也要送你一件,你可能不喜欢的礼物……”
千颉的话与他的生命一起终结在这里。
炎葵捧着他的脑袋抬起头,发现这座已经完全平息下来的妖境竟然刮起了一阵和煦的风。
无数的黑色花瓣被风卷起,不多时便被卷成一个小小的花球,怎么看都像是花瓣的坟,片片倒映在她眼里。
黑色的光芒就裹在花球之外,似送葬的火焰熊熊燃烧,一点一点将花瓣全数烧尽,直到那座坟茔变作一颗纯黑的珠子。
而承载着千颉全部妖力的庞大妖境,就静静地栖息在这颗珠子当中。
-
错乱的星辰各归其位,天边晨曦初现,宣告着这个漫长的夜晚即将结束。
落星神宫几位星官疗完了伤,正聚在一起紧盯着奉妖殿的大门。
其中一人满脸的不放心:“究竟有没有问题啊?炎葵什么妖力都没有了吧?她独自进去,万一被反杀了怎么办?”
守在一旁的阿桑闻言,反手便将手里的长刀架上了他的脖子,冷着一张脸告诫道:“这位星官,请慎言。”
这人却丝毫不怵,一抬手将刀刃夹在指尖,皮笑肉不笑地挑眉道:“怎么?不慎言的话,你要跟我打一架吗?”
“哎哎哎,”沈岩从柱子后蹿过来,站在中间将这二人隔开,“都闭嘴吧,我好不容易想靠在柱子上眯一下,结果你们左一个慎言,又一个慎言,我还以为你们在叫我名字。”
他们已经等待了许久,焦躁些也很正常。
见二人都收了火气,沈岩才冲着石阶下努努嘴,安抚道:“虚舟的修罗之力铺散在地底的,一旦千颉有异动,会立刻将其诛杀。大家少安毋躁,不会有问题的。”
视线所及之处,元虚舟正专心替他的妹妹疗伤,并未分出半点眼神朝这边看。但他的力量仍旧在这座妖宫内铺着,以防出现任何意外。
说起修罗之力,众人仍是一头雾水。
但眼下却不是问个分明的时候。
远方有晨钟响起,高亢澄明的钟声穿透低俯的群山和蒙蒙晨雾,袅袅传进众人的耳中。
奉妖殿朱红的大门在这时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稀薄的晨光照进门扉,元汐桐飞快地抬头看去,先是有一瞬间的紧绷,在看到娘亲细长的身影款款出现在门后时,一颗心才终于落回原处。
她一下便从盘腿的姿势弹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奔。可奔到中途她却突然停了一下,将头回过去,看了看元虚舟。
元虚舟也在看着她。
他刚刚又被她下意识地甩开了手。
记忆中,相似的情形发生在她觉醒妖脉那一日,她在演武场上干脆利落地奔向了她最重要的娘亲,一刻都不曾回头看他。
而这次,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在琳琅的晨光中快速跑回来,一把将他牵起,牵着他走向赐予她生命的那个人,要彻底与他绑定似的。
这是元虚舟第一次在她脸上感受到“坚定”的情绪,他不自觉将她的手回握住,像握住一颗新生的太阳。
奉妖殿的大门被彻底打开,炎葵走出来时,手里还提着一个沉甸甸血淋淋的东西。
看清楚她手提着物品的众人,瞳孔皆不约而同地震颤了一下。
那是,千颉的头颅。
“娘亲……”
元汐桐走过去,看着她的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炎葵却只是对着她柔柔一笑,然后转向候在一旁的阿桑,将这颗头颅递到他手上,淡然吩咐道:“挂城楼上以儆效尤,提醒众羽族,这就是背叛我的下场。”
“是!”阿桑领命而去。
接着,炎葵又连下几道政令,将最紧要的善后工作一一交待。
元汐桐站在一旁,看着她面无表情,似乎对千颉的死完全不为所动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问道:“娘亲,你真的没事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她在千颉的记忆中看到过他们相处的细节,那是少年人情窦初开时最诚挚的爱恋,几乎称得上是刻骨铭心。
被背叛后,亲手斩下所爱之人的头颅,却还表现得这样平静。
这根本不正常。
炎葵的目光在她和元虚舟交握的手上停顿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道早已潜伏在奉妖殿内的黑影却悄然朝着她逼近。
只是还未触及炎葵的鞋底,那道黑影便直接被地底冒出的白骨钉在了地上。
一击未中,连影术也轻松被元虚舟限制,但来人却并未放弃,凄声尖叫着以血肉之躯扑向炎葵。
元汐桐这下反应了过来,一把将炎葵扯过,伸手将来人隔挡住,一掌挥开。
那人不算厉害,此前又受过一场大伤,因此身子轻飘飘地径直撞向了廊下的大柱,含着一口血没吐出来,看向炎葵的眼神充满了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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