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伤口藏在衣物底下,起初疼得要命,但后来他换了个角度去看待这整件事,终于劝服自己,这只是他们在害怕他的证据,所以伤口也成了勋章,成了某种赎罪的宽慰。
他们都说他生来就有罪,那他便有罪吧。
炎葵问起这件事,是在他因为被打伤,卧床了两个月之后。
那两个月内,她失去了罚抄的代笔,过得很是不顺。
在这时候,她终于重视起来他的用途,带着婢女捧了一大堆的礼物,来到他房间看他。
恰好碰上他脱了上衣在给自己上药。
受伤的次数太多,他不愿意麻烦妖医过来疗伤。
事实上,所有羽族投向他的眼神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拷打,所以能自己做的事情,他都不会假手于人。
比他年长的炎葵虽懂得了男女之防,但他在她眼里还完全是个孩子,所以她只是睁着一双眼看着,待到他涂抹不上后背的伤口时,才伸手从他手里夺过药瓶,坐在他伸手一边替他上药一边问:“疗伤术你没学?”
她触碰上来的手极其自然,像从来不觉得他是什么灾星,所以他愣了许久,才摇摇头:“没有。”
“我还以为你只是不愿意学那些伤人的妖法……”
嗯?原来她知道啊,知道他不愿意系统学习妖术的原因。
见他闷着脑袋不说话,炎葵又道:“我嘱咐过他们对你态度好一点的,毕竟你被我罩着,怎么着他们也给我几分薄面。谁叫你自己不争气!你之前在蛮蛮谷不是很厉害吗?还策划着要炸宴会来着,怎么一出来就变孬了?你这样还怎么替我冲锋陷阵!”
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他竟然背对着她接了一句:“替你冲锋陷阵的羽族有那么多,你真的需要我吗?”
他回到的回复是一阵沉默。
羞意从他的发际线蔓延到耳垂,那片薄嫩的少年人的肌肤变得绯红一片。小小的、还未成型的喉结藏在他的脖颈里,上下滑动个不停。他深吸一口气,刚打算回头解释几句,他的肩膀却被炎葵使劲拍了一下。
“你很有竞争意识嘛!小颉!既然这样,那你更应该变强啊!”
她笑嘻嘻地凑过来的样子,映照在他骤然放大的瞳孔里,好奇怪,怎么过了这么多年,都完全没有褪色。
“为什么,要叫我小颉……”他什么话都不会说了,只能问出来这么一句话。
为什么要这么亲密地叫他?
明明都已经快要把他忘了。
他本来安心可以在蛮蛮谷里等死的,是她将他牵出来,牵进不属于他的世界,又忘性很大地将他抛到一边。他什么利用价值都没有,为什么要像条毒蛇一样,时不时就过来咬他一口?
“没有人这么叫过你吗?”炎葵顿了一下,想起这个漂亮得令人嫉妒小孩从出生起就没有了父母的关爱,被当成怪物抚养在蛮蛮谷,心里难得柔软了几分。
她看着他,大方地说道:“你是我表弟,我这样叫你,你不亏。这样吧,以后你也叫我阿姐好了。”
阿姐?
千颉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没有叫出声。
炎葵却丝毫不介意,她将手里的药瓶放下,换了疗伤术来一一抚过他的伤口,然后收起笑容,认认真真地对他说:“我从不觉得你是灾星,我也不认为你真的能接受这样的处境。”
“……”
“一味地认输,是无法获得尊重的。那些妖术,你明明看一遍就会,为什么不肯施展出来?”她站起身来,冲着他撂话,“下次再不还手,我就不替你疗伤了,小颉。”
都说出这种话来威胁他了,他当然只能照做。
阿姐很高兴,因为她多了一个厉害的,既能替她罚抄,又能给她背锅的跟班。
他也很高兴,因为他对她来说,终于有了利用的价值。
是阿姐教会他,不服从他的人,要想办法铲除。他是什么东西,阿姐知道得清清楚楚。她放任他,纵容他,饲养了他的贪婪,让他误以为今天的他,比昨天值得拥有更多。
最后却无情地抛下他。
呵。
阿姐生的那个女娃,曾经在行宫内控诉他没有跌落过谷底……
看来是阿姐从来不曾向她交待过他们之间的过往,所以她不知道他本就是从谷底爬出来的,对于屈辱的滋味,没有谁比他更清楚。
不过话说回来,他做了这样的事,阿姐恨不得要他下地狱,当然不会和自己的孩子说这些。
可他在地狱里等了这么久,她却始终不来。
他等得好累。
真的好累。
滴答、滴答……
暗夜中有什么从他的鼻孔滴落下来,眼角和耳朵也有热流在滑动。
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啊,流血了。”
睁开眼,他只觉得整个视野都被蒙上了一层血色。就连奉妖殿顶上的一个个星辰都有些看不清晰。
“好慢啊,阿姐,你什么时候才会来?”
他掏出丝帕,将脸上的血渍擦过一道后,才开始用术法仔仔细细地清理。
真是,本来还想至少在阿姐来之前,他不能败给任何人。
现在竟然沦落到七窍流血的地步。
太狼狈了。
-
奉妖殿被浓黑的妖力包裹得密不透风,奇诡的黑雾无视风势,从殿内蔓延出来,浓稠地填满半座妖宫。
长长的树影几乎和殿宇连缀在一起,即便是对于已经觉醒了夜视能力的元汐桐来说,前行也成了一件危机四伏的事。
凝光球,照明符全都失效,扔出来就被黑暗给吞噬。
幸好这座妖宫的构造元汐桐已经烂熟于心,知道哪些位置容易设伏。
也多亏了罗青桑和苏浅的耳力过人,能提前预知危险,三人一路配合,总算是险象环生地抵达了奉妖殿。
但这里给人的感觉很怪。
整座圆形广场一片死寂,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莫说护卫的妖兵,就连鸟雀的啼鸣声都听不到一句。南荒气候宜人,这里却冷得像个大冰窖,刺骨的寒意混杂在黑气中,顺着衣料就往骨头里钻。
她们脚下是铺满了冰渣的宫道,妖气最为强盛的主殿就伫立在宫道尽头,模模糊糊地像被冰封住的怪物。
“不能再往前走了。”罗青桑横过一只胳膊挡在元汐桐面前,示意她们看向四周。
宫道两旁的草木不知何时已经被吸干了生气,凋零成光秃秃的枝桠,于一团黑气中张牙舞爪地凸出来。
千颉外溢的妖气实在太重,几乎到了失控的地步。她们在来的路上虽然已经感受到了不适,但身上绣有真言,又有灵力支撑,勉强还能净化。
可越往里走,鼻腔感觉到的空气越稀薄,几乎到了喘不过气来的地步。
盘踞在奉妖殿宫的这团黑气,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生命体,完完全全地在拒绝所有活物的侵入。
“怨气深重的大妖处在寂灭边缘时,反倒是最危险的,”苏浅说,“因为他们几乎是已经神智不清,身负的妖力造成的空洞会吞噬掉一切,若是不慎掉进去,就出不来了。”
这件事情,元汐桐知道。
大妖们也会死,若是寿终正寝,自然对周遭的事物不会产生影响。怕的是修行时走火入魔,或是修行法门本就是“恶”为根基,那么这些大妖们的寂灭之地,便会形成天然的恶沼,会吞噬所有试图接近的生物,几百年内都无法消散。
听上去好像和时空裂缝一个原理。
宫道上的冰层朝着她们脚下迅速延伸,元汐桐三人被逼退至安全距离。但冰封的范围一直在扩大,她需要抓紧时间。
“有生命的物体不可以侵入,但神识可以。”元汐桐突然说。
虽然很危险,但这种吞噬能力,怎么都不会比游尸九野那次更危险。
她在游尸九野内赢过千颉一次,这次,在千颉同样虚弱的情况下,若是拼神识的话,她不一定会输。
况且被千颉搅乱的天象一刻不恢复,哥哥的身体就要一直遭受折磨。
不能再慢吞吞地想所谓的“万全之策”了。
“我的神识可以去到很远的地方,我要进去找他,”元汐桐接着说,“你们就,替我看着点。”
“你放心,”罗青桑点头道,“我们不会让你有危险的。”
她和苏浅并不是犹犹豫豫之人,闻言她们迅速同意了元汐桐的办法——由她们二人留在原地,看好元汐桐的肉身,应对不断扩大的冰封和有可能出现的伏击。
事不宜迟,几乎是在决定好这一切的瞬间,元汐桐便将神识散开,顺着宫道往前奔去。
第78章 你们明明都那么珍视对方……
谢天谢地,元汐桐的判断是正确的。
她的神识的确很强大,在妖力尚未恢复的情况下,几乎是没有受到任何阻挡,便一头扎进了奉妖殿的殿门。
这样的举动其实很鲁莽,倘若娘亲在这里,一定不会赞同她这样做。因为没有人能预料到,妖力濒临崩溃的大妖们,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举动。
正如她在进入奉妖殿之前,根本想象不到自己会遭遇什么一样。
也许她的神识在跨入这扇大门的瞬间,就会被撕碎。
但出乎意料的是,门后竟然没有浓稠到化不开的妖力,没有寒气,也没有可怖的冰棱和一切看起来能伤人的怪物。
只有一望无尽的朦胧的雾气。
她应该是踏进了千颉的妖境当中。
越厉害的妖,拥有的妖境便越庞大。有些大妖寂灭后,骸骨能化为一座山。
千颉的妖境明显大得看不到边界。
这里除了雾气,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偶有阳光照过来,不多时便开始转阴。浓云在天际翻滚,此刻的千颉应当处在极为强烈的情绪波动中。
这样激荡的情绪令元汐桐感觉不太舒服,为避免神魂受损,她在心里默念了几段清心咒,才屏住呼吸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远,浓雾稍稍散去。但横在眼前的,却全是记忆碎片。
山呼海啸一般,走几步便看到一段,没什么规律,纷乱不堪,似乎连记忆的主人自己都不清楚该回忆哪一段才好。
他被这些记忆魇住了,怎么走都走不出来,也根本就不想走出来。
这些记忆,无一例外,都和炎葵有关。
元汐桐不知道千颉是不是故意要让她看到这些,以此来激起她对娘亲的不满——毕竟她是娘亲和爹爹所出,亲眼目睹自己娘亲和别的男子的过往,对于一些人来说或许无法接受。
但元汐桐却并未产生任何抵触情绪。
她已经长大了,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去纠结爹娘之间究竟爱与不爱。
她甚至觉得这很正常。
娘亲是南荒之主,是至尊至贵的羽皇,在爹爹之前,她就算经历了十段八段感情,那也是无可厚非。更何况,即便是站在千颉的角度来看,几千年来,娘亲换人的速度也不算快。
娘亲已经很专情了。
所以说到底,是爹爹占了大便宜。
可这毕竟是千颉的记忆,所有的一切都是站在他的视角来发生的。
元汐桐本就是个拧巴敏感的姑娘,在这样沓杂不堪的记忆碎片的冲击下,去直面他内心深处最阴暗、最克制和最委屈的情绪,她竟然微妙地产生了一丝共情。
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她和哥哥身上呢?
如果哥哥有一天要扔下她,一个人去渡劫,而她再也见不到他……她真的能坦然面对吗?她真的不会做出和千颉一样可怕的举动吗?
丧心病狂地就算是毁掉哥哥的一切,也要将他留下来,永远陪着她。
她会……这样吗?
这样的念头刚一产生,奉妖殿外的元汐桐便顿时吐出一口血。
苏浅皱着眉头看向她,发现她不仅嘴角开始吐血,就连紧闭着的双眼,不知何时也开始泪流不止,身子更是抖得厉害。
“糟了,她的神魂一直在波动,看来是受到了什么冲击,”苏浅问,“要强行唤醒她吗?”
罗青桑盘腿坐在元汐桐身后,伸手在她太阳穴处注入灵力。
暖融融的清光融进元汐桐的头皮后,她的颤栗渐渐弱了下去。罗青桑说:“暂时先不要,强行将她唤回来,对她的伤害更大,再给她一点时间吧。”
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体已经吐血的元汐桐,仍在千颉的妖境内游荡。
她陷入了“会与不会”的困境中,想不明白,思绪越来越混乱,甚至连眼皮都在不自觉地一开一阖。
好困,这个夜晚实在太漫长了,从落星神宫到南荒的狩月宫,她一直在强打着精神来应付一切。
她好想打个盹休息一下,就一下。
可理智却在告诉她,不行,不能就这样睡过去。
一旦睡着了,她就会永远出不去了。
娘亲,哥哥,爹爹都在等着她,她怎么能被这点把戏给魇住。
假设性问题她想不明白,干脆甩了甩头不去思考。她敲了敲脑袋强行振奋精神,扯着嗓子喊道:“不要再装神弄鬼了,千颉!”
空洞的回声传进她耳朵里,奇怪,这样喊出声之后,她的思绪竟然清明了不少。
她往前疾走几步,突然想到了什么,在原地停下,抬起头对着虚空环视了一圈,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跟你不一样,千颉。我的哥哥,他不会像我娘抛下你一样抛下我。”
世界静止了,横亘在眼前的记忆碎片被一股大力拨开。白雾骤然散去,奉妖殿终于在她面前显现出原貌。
跟娘亲描述的一样,几乎没什么变动。
而千颉就这样坐在通往羽皇之位的台阶上,面貌虽然看起来仍旧漂亮锋利,周身却透露出一丝无法掩饰的颓然。一双眼睛红红的,不知道是由于使用妖力过度还是什么。
“呵呵……”他一只手肘撑着脑袋,发出一声情绪不明的低笑,“真是伤人呐,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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