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二位不是父子,是兄弟?”
小贩小心翼翼地试探。
话刚说完,就看见对面的男子脸色更黑了。
“……”
完了,玉京贵人多如牛毛,自己说错话得罪了人,不仅生意做不下去,恐怕小命都要丢了。
小贩胆战心惊,正要跪下去磕头认错,一锭成色极好的银元宝从天而降,啪地扔在他眼前。
“眼睛这么瞎,还做什么生意,趁早收摊回家罢。”
姬珩兴致寥寥地转身。
“走罢,这儿的灯谜没什么意思。”
一行人赶紧跟上。
第29章 放灯
直至走出老远,姬珩的心中始终盘桓着小贩的那句话。
生平头一次,他怀疑起了自己的脸是否真有那么老,否则怎会将他和婉瑛错认成父子呢?这也太离谱了。
越想越郁闷,他干脆问吕坚:“我很老吗?”
“……”
这话问的,吕坚讪笑着,都不知该怎么答了。
左思右想,他谨慎地回答:“老爷……”
姬珩怫然不悦:“叫什么老爷,叫公子。”
“……是。”吕坚硬着头皮继续说,“公子春秋鼎盛,正当英年……”
“少说这种哄人的鬼话。”
姬珩皱眉,不耐烦地打断:“你老实说,我看着是不是比小九大上许多?”
这种问题,答错了就是个死。即使是御前伺候多年,早已油滑得像只老狐狸的吕坚也苦了脸,半晌,才想出个挑不出错儿的回答。
“公子……确实比慕姑娘略年长几岁……”
这个“略”字用得就很灵,既说了实话,又顾虑了皇帝的心情。
觑着皇帝难看的脸色,吕坚又飞快地补了一句:“当然,年龄算不得什么,公子与慕姑娘郎才女貌,看着就是对神仙眷侣……”
姬珩驻足于川流不息的街头,歪着头盯了他半晌,看得吕坚头皮发麻,正想着说句什么话找补,忽听皇帝发出一声极低的嗤笑。
“是比她大很多啊,足足大了十四岁。”
大十四岁是什么概念,意思是他登上龙椅时,婉瑛还没出生;他十五岁亲政,与辅臣们斗法时,婉瑛还只是个亲娘怀中嗷嗷待哺的婴儿。大楚向来崇尚早婚,十三四岁就成婚的比比皆是,他若再大个一两岁,说不准还真能给婉瑛当爹。
想到此处,姬珩再忍不住,回头去瞧婉瑛。
她正与春晓手挽着手看杂耍。
上元佳节,京中百戏盛行,吐火的,上竿儿的、走绳索的,舞狮子灯的,拿石锁的,胸口碎大石的,应有尽有。
她睁大了眸,贪婪地看着各路艺人的表演,眸中有惊奇,有赞叹,有不谙世事的天真,像初次来到这滚滚红尘中的懵懂孩童。
戏棚中恰好有两位老师傅在打铁花,融化的铁水碰到棚顶迸散开来,火树银花,蔚为壮观,引起行人的驻足赞叹。
婉瑛仰头去看,星陨如雨,落在那双流光溢彩的瞳眸中,是令这世间美景都瞬间失色的场景。
姬珩看了良久,走过去,点点她的肩。
她侧目望来。
姬珩笑眯眯道:“叫声爹来听听?”
婉瑛:“……”
似是看出她的愕然无语,姬珩好脾气地笑道:“不乐意?也是,我还没有老到当你爹的程度。那不然……”
他故意停顿片刻,饶有兴味地笑:“叫哥哥?”
“…………”
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罢。
别说婉瑛,连一旁听着的春晓都尴尬得手脚蜷缩,心想皇帝今晚还真是受了不小刺激,连“叫哥哥”这种不要脸的话都说出来了,他可是比自家小姐大上一轮还多啊……
不过想归想,春晓还是没那胆子说出口的。
方才她只不过同摊主开了句玩笑,就挨了皇帝一记狠瞪。
春晓耸耸肩,专心致志扮演空气,心底却默默吐槽,男人的自尊心可真脆弱。
这边姬珩还在逗着婉瑛叫哥哥,婉瑛实在叫不出口,既恼怒又羞窘,被缠得急了,索性破罐破摔,赌气喊道:“老爷爷。”
“……”
正巧这时打铁花结束,人群散了,寂静的夜色中,显得婉瑛这句话尤为清晰,连春晓都睁大了眼睛去看她。
其实婉瑛只是出于一时之气,心中早后悔了,这会儿又俱怕又忐忑,两只眼偷偷地去觑皇帝,唯恐他生气,她是见过他发怒的场景的。
不料姬珩只是愣了片刻,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随即“噗”地一声,扶着吕坚,笑得乐不可支。
“爷爷?好罢,叫爷爷也行。”
“……”
*
今夜不设宵禁,京中百姓携家带口,出来夜游观灯,街上宝马香车,行人摩肩接踵,放眼望去全是人头,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能挤挤挨挨地顺着人潮而行。
姬珩担心婉瑛挤丢,又怕什么人磕碰到她,便一手揽着她的肩头,将她纳入自己羽翼之下。
两人都是一身男子打扮,虽然大楚并不抵触男风,有些富贵人家还以此为雅,但似他俩这般在大街上就搂搂抱抱的,实在是少数。况且他俩容貌出众,一个高大俊朗,一个体格娇小,矮的那个被半边披风裹着,只露出一张雪白小脸。这搭配确实惹人注目,有不少路人回头投以视线。
婉瑛当然也注意到了,有些不自在,想要挣开,放在肩上的手却加大力气钳制。
当她抬头看来时,姬珩坦然自若地解释:“街上人多,路边还有残雪,爷爷老了,腿脚不便,走路怕摔了,乖孙女,就当一下爷爷的拐杖罢。”
“……”
婉瑛的脸慢慢地气红了,无奈地想,他到底还要开玩笑到什么时候?
姬珩长了张清冷淡漠的谪仙脸,又因身处皇帝的位子上,口含天宪,说话自带威严,让人先惧三分。事实上,婉瑛与他相处久了,才知道这人其实很爱开玩笑,没什么正行,常常用最风轻云淡的态度说出那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
“不……不要叫我乖孙女。”
她试图叫停这没完没了的打趣。
“爷爷不叫孙女,叫什么?再说了,可是你先叫我爷爷的。”
“总之,总之不要叫。”婉瑛红着脸,磕磕巴巴地说。
她一脸难堪,显然再逗下去就要恼了。
姬珩低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叫声哥哥,我就不叫了。”
“……”
叫不出来的,打死她都叫不出来的。
婉瑛死死地咬着唇,似紧闭的蚌壳。
姬珩不以为忤,指着前方道:“那儿有卖糖葫芦的,乖孙女,饿了罢?爷爷给你买吃的。”
像元宵灯节这样的大盛事,历来是一年之中小摊贩们最挣钱的时候,除了正经的茶肆酒楼,街道两侧摆满了小吃摊,卖香饮的,卖果子的,卖糖人儿的,还有担着扁担挑子出来卖馄饨的,吃的喝的应有尽有。
婉瑛之前困在深宅大院,其实从未亲眼见过玉京的繁华热闹,她所见的就只有高墙圈起来的四四方方的天空,她吃过京中最负盛名的糕点,但那也只是从店中买来,精致地摆在碟中的点心而已。只有亲眼见到了,才知道这是真正的天子脚下,昌明帝都,富贵温柔的好去处。
婉瑛原以为皇帝常年深居九重,本该同自己一样,对街上不熟,谁知他却熟到连哪家卖的果子最好吃都知道。
婉瑛被他拉着手,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寻找着他口中的那些老字号。他熟知大街小巷的布局,就像在城中住久了的人一样,他甚至还因为一串糖人儿价钱不公道,同卖糖人的摊主当街砍起价来。
看着他有理有据地跟人家讲价的样子,婉瑛有一种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的荒诞感,同时又有点难以抑制的想笑,她已经许久没这么想笑过了。
当姬珩将那支好不容易以五文钱成交的糖人儿塞入她手中时,看着她笑意盈盈的眉眼,他一时有些发愣。
“笑什么?”
婉瑛讪讪地收起了笑容,想含混过去。
一旁的吕坚却道:“想必是笑公子砍价这般熟练罢。”
姬珩哦了一声,并不当回事地道:“平时一串糖人儿两文钱便可买到,这老头子欺生,十个铜板卖给我。这已经不是黑心商了,是拿我当不懂行的冤大头,怎能忍他?”
婉瑛再也忍不住好奇:“公子怎知一串糖人儿卖两文钱?”
“叫爷爷。”姬珩敲她额头,又淡淡地说,“常来买不就知道了。”
“从前陛……公子常带着老奴趁夜微服私访。”吕坚笑着解释。
原来这不是他头一回微服出宫,难怪他行动这般轻车熟路呢,婉瑛心想。只是他堂堂天子,为何要像街头无赖一样混迹市井呢?
姬珩只需看一眼,便能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朝廷政策落没落实,官员政绩口碑如何,虽只是一串小小糖人儿,却反映着民间物价。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民生经济,世间百态,就暗藏在这些市井街头之中,所以天子不能只是高倨庙堂,有时还要来亲眼看一看,他治下的国家是何种模样。”
他的目光投向行人如织的十里长街,看着拖家带口出行,脸上洋溢着幸福笑容的百姓,沉声道:“天下太平,是多少帝王辛苦一辈子也想要在史书上留下的一笔,只是太平二字,并不只是说说而已。朕只要看着这些人,便能知臣子们是在奏折上写些歌功颂德之语来哄骗朕,还是真正的老百姓安乐富足,天下海晏河清。”
“可这里只是玉京,”婉瑛忍不住道,“天下之大,还有很多地方,陛下看不到。”
玉京繁华,因为这是天子脚下,可大楚两京一十三省,多的是藏污纳垢之所。就比如婉瑛的家乡江陵县,当年闹饥荒,也是饿死过许多人的。
姬珩笑看她一眼,似乎是没想到,她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朕当然知道。”
他的神情变严肃了些,同婉瑛说:“君王虽为天下共主,但权力只在这座皇城之内,皇城之外,朕鞭长莫及,所以历朝历代才会设立刺史、巡抚这类的官员,代天子出行,巡视地方。”
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微笑道:“但是耳目也有蒙蔽自己的时候。就比如你上回看到的吴锡林,他是两浙巡抚,东南乃财赋之重地,国朝大半赋税由此出。朕对他寄予厚望,他却深负朕心,高居抚台之位却不为民做主,反而欺上瞒下,放纵孙儿强抢民女,家中豪奴狗仗人势,打死无辜百姓,苦主想进京上诉,他反倒将人一家五口放火烧死。”
婉瑛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上回见到的那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行事竟这般恶劣。
她不禁追问:“那他现在呢?”
后宫素来有女子不可干政之说法,姬珩也从来不跟妃子们讲这些朝堂上的事,只是婉瑛的心思如琉璃般纯净,她并非故意探听朝堂之事,而是就像听话本听到一半的孩童一样,迫切地想要知道坏人最后有没有得到报应。
只是结局注定令她失望了。
上回姬珩正在气头上,原本想治吴锡林一个管束子孙无方,是非不分,公权私用的重罪,要砍了他的脑袋,谁知婉瑛突然闯进御书房,被发火的他吓得脸色煞白。姬珩一腔怒火无处着落,又担心继续发火下去,会吓坏她,只能草草了事。
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当时既然放过了吴锡林,事后便也无法再严厉处置他,此事只能重拿轻放了,也算吴锡林走运。
“革了他的职,抄没家产,令他归乡养老去了。”
婉瑛点点头,喃喃道:“我还以为……”
“怎么?”姬珩笑问道,“你还以为,朕是个一生气就对老臣非打即骂的人吗?”
婉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事实上,她一开始真的是这样认为的,现在才知道,原来他惩治的也是大奸大恶之徒,再想起平时他早起晚睡,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大半工夫都在处理政务,撇开他对她做的那些事不谈,其实他真的算是一个圣明勤政的好皇帝。
“那个人呢?”婉瑛忽然想起问。
姬珩知道她说的是她第二次碰见的那名御史。
那人其实是都察院刚升上来的一名侍御史,兴许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烧得轰轰烈烈,直接将矛头对准金銮殿上的天子。这位胆大的年轻人于朝会上公然抨击皇帝强夺靖国公世子之妻,是背德乱.伦之举,会寒了天下臣子之心。
道理说得冠冕堂皇,正气凛然,其实背地里缁衣卫早已调查清楚他的身份,查出他早年与萧绍荣是同窗,曾受过靖国公府一些恩惠,虽不经常走动,但若说这背后没有靖国公的手笔,姬珩是不信的。
有些人看着老实寡言,但终究是生受了这么一大份屈辱,要忍不住出手为儿子讨回公道了。
姬珩气不气呢,自然是气的,可是他毕竟在龙椅上坐了这么多年,见惯了底下官员们阳奉阴违的手段,忍功早就锻炼上来了。若按他年轻时的那副脾气,此人多半要押去菜市口砍头了。
他是靖国公的马前卒,小小蝼蚁,杀他容易,只是不值得,反倒让天下人以为皇帝害怕他的话,让他名垂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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