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着,翻滚着,嫉妒令他双眼血红,几乎丧失理智。
他想要冲下楼去,当着婉瑛的面,将她心心念念的萧绍荣一剑砍死!再将他那双胆大包天的眼珠挖出来,装在盒子里,送给她做礼物!
婉瑛根本不会知道,他当时是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才将骨子里这份嗜血的冲动压下去,她为什么要拒绝他?她怎么敢拒绝他!
在锁骨处游移的手缓缓移到那纤长白皙的脖颈,这样细的颈子,仿佛一掐就能折断。
婉瑛本能地闭上双眼,濒临窒息的痛苦令她恐惧不已,泪水打湿了睫毛,她看上去就像只明知死期将至却无能为力的小猫,只能颤抖着等死。
可是死亡并没有到来,那只冰凉的大手离开了她的咽喉,以一种称得上温柔的力量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他的声音温和得让人害怕。
“小九,告诉朕,你究竟喜欢萧绍荣什么?”
婉瑛掀开湿漉漉的睫毛,惊恐地看着他。
姬珩皱着眉道:“不然朕实在是想不通啊,作为一个丈夫,你被婆母欺负,指尖都烫出血泡了,他护不住你。你被他亲妹子绊倒嘲笑,他无法替你撑腰。就连你妹妹珠胎暗结,怀上他兄长的孩子,你在林子里急得直哭,也不敢告诉他,怕他休了你,可见你对他也并非全然信任。一个男人,倘若护不住怀中的女人,便是无能。这样一个无能又懦弱的男人,他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想起萧绍荣憔悴落魄的模样,即使心中再害怕,婉瑛也忍不住反驳:“不是他的错,都是我的不好,是我出身卑贱,人也不伶俐,无法让公婆喜欢我,父母养育之恩大过天,他无法违抗爹娘,那不是他的错,他也是身不由己……”
看着她口口声声维护前夫的模样,姬珩心中只想冷笑,手指替她拭去眼尾泪珠,语气轻柔得像是在为她叹息。
“傻小九啊,哪儿来那么多身不由己,不过是看你听话不计较,哄一哄你罢了。养育之恩又如何,真正在乎你的人,是不会任你受一点委屈的。若是朕,无论是谁,若是欺侮了你,朕一概杀之。”
婉瑛震惊地抬起眼。
他好笑道:“看什么?难道你不知,朕从来不是什么谦谦君子。”
“不……”
婉瑛哭着摇头,不是的,他说的都不对,萧绍荣很爱她,可是无论再怎么说服自己,她的心底还是有什么在逐渐松动,忍不住顺着他的话去思索。
她想起每一回在尤夫人那里受了训斥,萧绍荣都要去替她讨回公道,可是只要她稍微一劝,他就放弃了,说是不想让她为难,所以都听她的。
难道真的是这样吗?
他只是看她听话,不计较,顾全大局,忍气吞声,所以刻意做出要为她出头的样子来哄她?那这两年的夫妻恩爱,又算得了什么?
婉瑛不愿意相信,只能自欺欺人。
“不,你能这样说,是因为你是皇帝,你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姬珩微微一笑:“是么?那这些暂且算作身不由己罢。可后来他打你,骂你,辱你,甚至想要掐死你。你被他父亲关在黑屋子里,不见天日,最后落下怕黑的毛病,夜里不点灯都不敢入睡,睡着了也总是做噩梦。这个时候,你的好夫君干什么去了?想必是在借酒浇愁,听别的女人唱曲儿罢?”
“他恨朕抢了他的发妻,可他不敢对朕做什么,所以他扔给你一把刀,让你自尽全他声誉,若不是朕将匕首夺了过来,小九,你是不是此时已命赴黄泉?九泉之下若有灵,你看着你的好夫君,为你的死掉两滴眼泪,然后转头就将你忘记。他是家中独子,靖国公夫妇定不会允许他为了个女人终身不娶。他又是个无法违逆父母的大孝子,到时候只好‘身不由己,迫于无奈’,娶别的女人为妻,与她生儿育女。小九,你在天之灵,可会甘心?”
他言辞温和,极尽耐心,仿佛讲故事一般,将她死后的事细致地描述出来。
婉瑛毛骨悚然,而更令她感到害怕的是,她知道,他说的都是对的。
当日她若真的自尽成功,萧绍荣可能会缅怀她一年、两年……但最后,在父母的施压下,他终究是会另外娶妻生子,到时他一边怀念着死去的她,一边儿女双全,与新的妻子齐眉举案。
头痛得想要裂开,她心想,他知道,原来他一切都知道,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的,但他知道自己被萧绍荣打骂,被靖国公关起来……
而这一切,又是谁造成的呢?
是谁不顾她有夫之妇的身份,穷尽手段也想要得到她,让她声名丧尽,成为众人口中不惜抛弃丈夫,也要爬上龙床的恶毒淫.妇?
而他竟然还在这儿厚颜无耻地指责萧绍荣的不是,凭什么?凭什么!
这一刻,一向胆小怕事的婉瑛突然生出无边的勇气,那双从来不敢直视皇帝的双眸亮得惊人,迸发出强烈的恨意。
她咬着牙:“是你……都是因为你……”
如果不是他,她和萧绍荣或许能白头偕老,是他为了一己私欲,将她强行抢来身边,搅乱她的人生。
婉瑛闭上眼,眼泪一串串地滑落。
“不会有那一天的。”
她像是在告知皇帝,又像是对自己发誓:“永远不会有我心甘情愿的那一天,如果有,只能是我死了。”
“……”
姬珩笑了,心像是被人撕开一个大洞,却若无其事道:“宁愿死,也不肯和朕在一起,是这个意思么?”
身下的人紧闭双眸,显然不肯再与他多说一句话。
姬珩轻轻碰了下她沾着泪珠的睫毛,淡淡道:“没关系,不需要。”
长睫颤动,如翩跹的蝴蝶,美丽而又脆弱。
他说:“真心这样的东西,有则有之,没有,也不甚要紧。朕不需要你的心甘情愿,只要你的人在这里,就可以了。”
他俯身凑去她面前,吻了吻她的脸,随即将唇贴在她的耳边,温柔地像与情人耳鬓厮磨。
“不过有些话,你确实没说错。朕是皇帝,手握生杀大权。所以,下回在拒绝朕之前,不妨想想,你的好夫君萧绍荣的命,是攥在谁的手里。”
他离开了,暖阁里寂静无声,只有床前的琉璃灯彻夜长明。
这一夜,婉瑛久违地做起了噩梦,梦里依然是无尽的黑暗,萧绍荣掐着她的脖子追魂索命。
陷入梦魇不得清醒时,这一次,没有人将冰凉的手放在她的眼皮上,低声告诉她,天还没亮,再多睡会儿。
第32章 往昔
当萧绍荣酩酊大醉、满脸淤伤地被送回靖国公府,毫无意外地受到了他爹的一顿狠骂。
“衙门不去,有家不回,成日混在秦楼楚馆里喝得烂醉!现在还争妓打人,你到底还要堕落到什么地步?”
萧绍荣跪在灯火通明的祠堂中,任他爹声嘶力竭地吼骂,他只是无动于衷。
靖国公见了他这副死气沉沉、油盐不进的样子,只能重重叹了口气,又见他鼻青脸肿,衣襟上还沾着血,到底是老来得子,慈父之心逐渐占据上风,语气缓和下来,与他好言相劝。
“荣儿,你是为父唯一的嫡子,将来会承袭我的爵位,待为父百年之后,靖国公府的担子就要由你来挑。男子汉大丈夫,你肩担重任,必须振作起来。一个女人而已,不值得你这样为她,况且她如今已是皇帝的女人……”
“无耻鼠辈。”
一直沉默的萧绍荣突然开口。
“你说什么?”
靖国公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听错。
萧绍荣抬起眼,目光笔直,盯着他爹一字一顿道:“我说他是个无耻鼠辈,好色之徒!夺人臣之妻,这样的小人,他不配做皇帝!”
这一刻,所有年少时的热血,无知的崇拜,理想被认可时的激动,全部在萧绍荣的声声嘶吼中化为碎片,他多想回到过去,杀死那个愚蠢的自己,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
他效忠的君王,那个曾在千军万马中冲杀的英主,自己曾发誓将一生追随他,视他如一座高山般不可逾越,可那人却利用他的一腔赤胆忠心,将他当成傻子糊弄,当他在边疆为他鞍前马后时,他却对自己的妻子起了觊觎之心!
发妻被夺,奇耻大辱,即使是身无权势的普通人也会手刃此仇,可他却什么也不能做,甚至连一个字都不能说,就因为他是皇帝!
堂堂七尺男儿,竟然窝囊至此!
想到今日在遇仙酒楼中的所见,那个男人当着他的面,故意将慕婉瑛搂入怀中,而慕婉瑛仰头凝视着他,一个眼神都不曾分给自己。
萧绍荣紧握拳头,捶打着祠堂地面,恨红了双眼:“贱人!我当时就该杀了那对奸.夫.淫.妇!”
话刚说完,“啪”地一声,脸上挨了重重一记耳光。
他被打得偏过头去,长发凌乱地散落在脸上,那里很快浮现起一个鲜红掌印。他摸摸刺痛的脸颊,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静静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脸上写满失望的父亲。
靖国公颤巍巍地指着他,气得脸色铁青,声音都发着抖:“孽子!我们靖国公府,怎么会养出你这么一个废物!”
夜风忽起,吹得祠堂中灯烛摇晃,供桌上神主牌林立,俯瞰着这对堂中对峙的父子。
看着紧抿着唇,死不悔改的萧绍荣,靖国公一声长叹,转身跪在蒲团上。
祖宗在上,他们靖国公府自太祖时以军功起家,为保后世子孙安乐,祖先们付出鲜血与生命的代价,才挣来这世代公卿的爵位与荣耀,家门不幸,靖国公府满门,恐怕都要毁在这个不孝子手里了。
出了祠堂,萧绍荣跌跌撞撞地朝着观澜院走去。
刚出门槛不远,就看见忧心忡忡等在外面的尤夫人。看见他连路都走不稳,尤夫人赶紧上前来扶。
萧绍荣却避开了她的搀扶。
尤夫人一愣,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他脸上浮肿的指痕,顿时心疼得揪成一团。
“荣儿,疼不疼?娘给你上药……”
“母亲。”
萧绍荣冷静地打断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喊娘,而是恭敬客气地喊上一声“母亲”。
尤夫人从来没听过他用这样冰冷疏离的语气跟自己说话,还是这样陌生的称呼,一时之间怔住了。
“您一定很开心罢?”萧绍荣道,“能赶走瑛娘,您一定开心。”
“……”
尤夫人难以置信地问:“荣儿,你这是在怪娘吗?”
“儿子不敢。”
顿了顿,萧绍荣又淡然道:“不过没有母亲的话,我与瑛娘断不至于走到此种地步。夜深了,母亲早点歇息,儿子告退。”
他拖着脚步离去,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尤夫人久久地回不过神。
她有种强烈的直觉,那个曾经赖在她怀中撒娇打滚喊娘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
她只是想儿子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这有错吗?
这是她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养大的亲儿子,从小到大,夏天怕他热,冬天怕他冷,稍微有个头疼脑热,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求神拜佛,彻夜照顾,为了他平安长大,她为他操碎了多少心,可是现在,却为了一个女人,与她反目成仇。
尤夫人不禁老泪纵横,心底升起浓浓的悲哀。
*
通往观澜院的回廊上,风灯摇晃,散落一地灯影。
喝了太多酒,又着了风,酒意全部挥发出来,萧绍荣浑身滚烫,眼前一片重影。
恍惚之中,好似看见婉瑛笑着向他走来的身影。
是哪一年的盛夏,他寻了块难得的美玉,迫不及待地想要拿给她看,还没进门,就一叠声地唤起了“瑛娘”。
她在院中听到,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急匆匆地走出院子。
回廊旁边的庭院里栽着数竿翠竹,正是午后时分,阳光静谧,光线从雕花漏窗洒进来,投下斑驳竹影。
她步履匆忙地绕过转角,头上步摇轻晃,碰撞出清脆声响。光影洒在白皙姣好的侧脸上,还能看清细小的绒毛,那是萧绍荣此生都无法忘却的场景。
那时不知道,这样美好的时光,竟然这样短暂。
如今美景犹在,伊人却不见了。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眼眶湿热,一行浊泪终于顺着眼窝流下,他哭哭笑笑,状若疯子般呢喃:“瑛娘,当时只道是寻常啊……”
脚下虚浮,不慎绊了个什么东西,一双手却从角落伸出,将他扶住。
萧绍荣抬眼去看,那隐在黑暗中的人冲他笑笑:“二公子,你又喝酒了么?一身的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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