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他是过来亲自审自己的么?
也罢,从加入潞王揭起反旗的那一天起,他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无论是斩首还是凌迟,都不过是个死字而已。
想明白这些,萧绍荣也渐渐淡定下来,一派置之生死于度外的从容。
做完事后,太监、狱卒、包括皇帝身后站着的那名缁衣卫,全都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昏暗的监牢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一个蓬头垢面,穿着破破烂烂的囚服,一个端坐在门外,神情冷淡。
“坐罢。”
萧绍荣冷笑,虽然衣衫褴褛,形容狼狈,眼神却桀骜不驯,丝毫不像一名死期将至的囚徒。
“多谢陛下好意,但罪臣这样就很好。”
“随你。”
烛光幽微,照亮姬珩一张苍白的脸,他大病初愈,瘦了不少,轮廓刀削斧凿,眼窝凹陷,一双眸子愈显深幽,似两个黑洞,但目光一如既往的锐利逼人,冰冷地审视着靠墙而坐的囚犯。
“你这个人,让朕如何说好呢。作为儿子,你屡次三番闯祸,牵连父母,累及家门,是为不孝;作为人臣,你欺君叛国,犯上作乱,是为不忠;作为丈夫,你对自己的妻子拳脚相加,言语辱骂,逼其自杀,不仅枉为人夫,更是枉为男人。总的来说,你这人其实本性不坏,只是无用,可有时生而无用,便是最大的过错。”
他三言两语之间,便将萧绍荣贬得一无是处。
萧绍荣倏然抬起眼,先前的从容荡然无存,眼中冒出熊熊怒火,咬牙切齿地反问:“那陛下呢?你对臣子的发妻见色起意,不择手段强取豪夺,这便是堂堂君父所为吗?”
姬珩淡然一笑:“这样的话,你憋在心里很久了罢?好色之徒,无耻小人,荒淫无道的暴君,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趁着朕在你面前,就一并说了罢。”
萧绍荣一时僵住,神色惊疑不定。
“怎么?”姬珩唇边笑意加深,“你以为有些话关起门来说,朕就不知道了么?你以为黔州远在千里之外,朝廷耳目不能及,朕就不知你和四叔早有勾结了么?”
“你知道?”萧绍荣的眼里同时浮现出震惊与茫然,“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
话没说完,先听见一阵笑声,他登时勃然大怒。
“你笑什么?”
“朕笑你愚蠢。”
姬珩止住笑,淡淡地看着他:“连贵妃都看明白了的事,你却懵然不知。”
“你……你……”
一股血冲向天灵盖,萧绍荣气得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自你对她下手的那一刻起,朕已不能饶了你们靖国公府。”
“朕给过你机会,你本可以在黔州平安度过此生,可是你不甘,你满腹牢骚,心怀怨怼,贵妃写了那么多信,劝你放下执念,回头是岸,也无法浇熄你的怒火,你想报这夺妻之恨,让朕尝到应有的代价,所以潞王向你示好,你迫不及待便答应了。你是不是还梦想着叛军攻入玉京那日,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指斥朕是荒淫无耻的昏君,然后一刀砍下朕的首级?”
他轻笑起来,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可惜,成王败寇,此刻,是朕站在这里,而你成了阶下囚。”
“你这个人庸碌无为,志大才疏,无论是为人臣,为人夫,还是为人子,都一事无成,唯有谋反这件事,是真真正正地遂了朕的心意,托你一人之福,靖国公府满门都要灰飞烟灭。”
萧绍荣气血上涌,浑身颤抖,刹那间想明白了一切。
这是一场精心设下的局,只等着他入套。
仔细想想,皇帝虽远在玉京,却对他在黔州的一言一行都了如指掌,甚至连长姐给他的信里写了什么都知道。也许从离开玉京的那一日起,自己就时时刻刻处在缁衣卫的监视之中,可皇帝却隐忍不发,直到他投诚潞王,起兵谋反,他才雷霆出击。
难怪朝廷出兵如此之神速,他们才出师不久,郑伯昌率领的官军就到了城下,之后便是节节败退,直到被擒。
原来这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潞王包藏祸心,反志已萌,一直是令朝廷头疼的一个痼疾,他是要将潞王一网打尽的同时,又坐实靖国公府谋反的罪名,他要以一个全天下都不能反驳的理由诛杀萧氏满门,让他们靖国公府钉在耻辱柱上,永生永世不能翻身。
这便是帝王心术,在这场血淋淋的权力游戏中,从一开始,他就是注定的输家。
地上的萧绍荣突然暴起,冲到牢门边,目眦欲裂,两条手臂从栏中直直地伸出来,将牢门撞得砰砰响,这一刻他看上去不像人,倒像做着困兽之斗的野兽。
他抓着木栏,用尽力气嘶吼着,脖颈通红,青筋都绽了出来。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我恨你!你算个什么皇帝!算个什么君父!狗皇帝!你为什么不过来!我要杀了你!”
这么大的动静很快引来了外面值守的缁衣卫,他们拦在皇帝身前护驾,有人厉声呵斥萧绍荣,见他依然喊着大逆不道的话语,狱卒用鞭子狠狠抽他,抽得本就破烂不堪的囚衣愈发不能蔽体,染上斑斑血迹。
不管怎么鞭打,萧绍荣始终没有求饶,姬珩抬手叫停鞭刑,目光幽若寒潭,问他:“在黑暗中等待的滋味如何?鞭子抽在自己身上,疼么?”
“我……我要……杀了你……”
萧绍荣像条狗一样地蜷缩在地,两眼无神,喃喃自语,滚烫的热泪顺着太阳穴流下。
“我曾经……追随过你……”
“我曾经……效忠于你……”
“我曾经视你为君……为父……为天上日月……”
他也曾壮志凌云,满腹雄心,像玉京城中千千万万的男儿郎那样,敬仰着那位年少登基的天子,渴望报效国家,向往着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他永远记得肩扛天子旗的那段戎马岁月,他眼中注视着帝王伟岸的身影,他愿为陛下死,愿为大楚河山抛头颅,洒热血,他不是生来就是叛臣贼子,他也曾怀有一腔碧血丹心……
可那个忠心耿耿的少年死了,被他亲手杀死的,他死于自己的愚蠢,死于盲目的天真,死于君王的背叛。
时至今日,萧绍荣才彻头彻尾地明白过来,比起发妻被人抢夺的耻辱,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是信仰的崩塌,于是他眼睁睁看着,看着那个少年死去,看着他的理想、他的抱负一寸寸地被摧毁,他的灵魂在极致的痛苦中化为灰烬。
“那又如何?”
姬珩始终面容平静,眼中没有丝毫起伏。
“你的忠心,你的爱,你的恨,朕都不在乎。”
是啊,他都不在乎,因为有太多人效忠于他,他是高高在上的君主,臣民皆为蝼蚁,有谁会去在乎脚下一只蝼蚁在想什么吗?
“哈哈哈……”
萧绍荣发出嘶哑的笑声,似癫若狂,他抬起头,乱发下一双眼睛赤红。
“那陛下还来此地干什么?来欣赏手下败将狼狈的样子吗?现在看到了,陛下还满意吗?”
“朕来这里,是因为有一事不明。”
姬珩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拿在手里,借着烛光翻来覆去地看。
“扶摇之草,长于西南深涧之中,根叶含剧毒,药效发作缓慢,毒入肺腑,则大罗神仙难救,中毒者思虑加重,夜里多梦,甚至幻听幻视,最终心血耗尽而亡。”
银光在他眼底一闪而过,他把玩着刀,笑得阴冷:“你将毒药抹于刀刃上,又将刀千里迢迢地送给能替你下手的人,真是好一条毒计。只是不知,你这招是冲着小九去的呢,还是料定朕会替她挡刀,冲着朕来的呢?”
牢里的人一言不发,他也仿佛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垂头若有所思:“前些时日,小九对朕说,朕不是爱她,只是想得到她。朕原本不在意,可后来却觉得不对,若只是想得到她,朕与你这种畜生又有何异?所以自那日起,朕就一直在想,这二者之间的区别。”
想来想去,终究还是给他想明白了。
他将刀插入桌中,道:“还是有区别的。”
萧绍荣嘲讽地冷笑:“说得如此简单,只因她背叛的不是你罢了,倘若有朝一日她背叛你,上一刻还在与你柔情蜜意,山盟海誓,下一刻却在别的男人身下婉转承欢,将你忘得一干二净,陛下当真能够容忍吗?”
“不能。”
萧绍荣提起唇角,果然,他就知道,世间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受妻子背叛自己,更何况是大权在握的帝王。
可很快,他听见皇帝轻描淡写地说:“杀掉不就好了。”
“既然如此,陛下与我又有什么区别?”
“朕说的是杀掉那个奸夫。”
“……”
“不管是一个,两个,还是无数个,统统杀掉就行了。至于小九,朕会待她更好,给她所有她想要的,让她没有朕就活不下去。如果她受到引诱,那不是她的错,都是别人的错,把那些人都杀了,她自然就会发现,还是留在朕身边最好。”
姬珩平静地看着他:“这就是朕与你的区别。”
萧绍荣愣了好半晌,才终于明白,这人是个疯子。他泛起苦笑:“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于你而言没有意义,于朕却事关重大。”
姬珩从椅子上起身,走到牢门边,高大的影子完完全全覆盖住了地上的人。
“朕从来不在意名义,只注重实际,守着那点虚名到死有什么用呢?朕喜欢能牢牢握在手里的东西。可如今朕只要想起,她还在你们萧家族谱上未被除名,她于名义上还是你萧绍荣的妻,朕心里就膈应。知道朕为什么留着你一条烂命么,不是为了治你的罪,哪怕是你死了,靖国公府的谋反罪名也跑不了,朕让你活着到京师,是因为你还欠着朕一样东西。写休书罢,如果还想活命的话。”
萧绍荣转头,目光投向桌上铺设的笔墨纸砚,终于明白了这些东西的作用。他嗤笑一声,神情毫无畏惧,仿佛看破生死。
“要杀要剐,随陛下意。要想罪臣写休书,却是万万不能。”
“不想活了?”姬珩点点头,“也是,似你这样的人,活在世上也没什么用处,可你爹娘呢?你们靖国公府满门呢?”
他不屑地看着地上的人:“爹娘养你到这么大,不尽孝都罢了,总得偿还养育之恩。”
萧绍荣神情凝固,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
姬珩已经悄然离去,临走前,留下最后一句话。
“朕只等你到天明,你好自为之。”
地上的人僵卧良久,像个死去的人一样,半天都没动一下。但最终,他还是缓慢地爬了起来,佝偻着身子,走到桌前,颤抖着手拿起笔。
饱蘸浓墨,在雪白宣纸上落下一笔。
“兹有贱妻慕氏,
第一句方才写完,泪水就堕了下来,晕染了纸上墨字。
手抖得连笔也握不稳,他紧咬牙关,继续往下写。
“结缘两载,渐生不和,
二心不同,难归一意。”
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里划过,普济寺的初遇,人山人海中,偏偏那么巧,她撞入他怀里,心上似撞入一朵云,他一生中,再没遇见过那样美丽的女子。
洞房花烛夜,他掀起大红盖头,看到她晕生双颊,含羞带怯,那是他此生最幸福的夜晚。
可来玉京之后,她的笑容越来越少,眉间总是掺着些许轻愁,他假装不知,继续享受着她对他的好……
“立此休书,以求一别。
愿相离之后,重觅佳缘。”
记忆来到最后那一年,她看他的眼神不再饱含情意,而是充满畏惧,她怯怯地唤他夫君,小声问他能不能休了她,她想回江陵去。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写到此处,萧绍荣下笔越来越快,笔走游蛇,墨汁飞溅,几乎一气呵成,毫无凝滞,待写完最后一句“夫萧绍荣绝笔”,他将笔一丢,展纸看来,不禁满意地点头。
好字,好字。
幼时他爹常拿着鸡毛掸子逼他练字,寒暑不辍,他写过那么多字,唯独今日这手狂草才是登峰造极,写尽他平生之意。
休书轻轻飘落在地,他怆然大笑起来,笑声悲凄,久久不曾消散。
当夜,罪臣萧绍荣于狱中暴毙。
第72章 囚笼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等姬珩一场病好得七七八八,已经是五月半夏时节。
经过几个月的讨论,内阁针对靖国公府参与潞王谋反一案终于给出个处理章程。
自大楚立国以来,为了以儆效尤,对于谋反罪的处罚一向格外严厉。太祖时凉国公谋反,满门抄斩,夷其三族,包括同党一共诛杀了四万多人,杀得玉京血流成河,尸如山积,为此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者不计其数。
乱世需用重典,但太平年代却要施以德政,内阁诸臣商议来商议去,最后给出的处理结果是靖国公府褫夺爵位,籍没家产,年满十四岁以上的男丁流放岭南,女眷充入教坊司为妓,唯独靖国公府二房早已分家,又返还原籍,故不问其罪。
折子递到澄心堂,圣上御笔一勾,批了个“允”字。
除此之外,澄心堂还颁布了一条令众人惊掉下巴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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