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房间里,瞳瞳的异色双瞳格外明亮,清秋伸手将它抱了出来。瞳瞳离了猫笼,在房内乱跑,清秋恐它撞着桌子,忙去追它。
夜里安静,清秋捧着一盏油灯,小声唤它:“瞳瞳,瞳瞳别跑。”
瞳瞳一溜烟蹿到了书架下,清秋见它窝在书架墙角,里头灰扑扑地一片,它爪子扒拉着什么,清秋放好灯盏,趴下身去抓它。
清秋抓着瞳瞳的后颈使力把它揪了出来,它的爪子挠着纸团,直到被揪出来还在玩纸团,清秋手臂上沾满了灰,瞳瞳喵了一声,登时肚皮朝天撒娇。
清秋抱起瞳瞳,先把它放回猫笼,随后捡起那纸团。昏黄的灯烛下,清秋凑近了才看清,是碧色印花笺。
笺纸上铺满灰尘,仿佛藏在书架下许多年,当年她随手扔的印花笺,到如今才捡起来,清秋晓得里头的内容,不过是少女时的心事。
清秋铺开笺纸,拈起笺纸一角将其烧毁。
随笺纸一道烧毁的还有她对师无涯的情意,师无涯与她形同陌路。清秋眸中映着跃动的火舌,看着笺纸一点点被火焰吞没,将要燃到指尖时,清秋蓦然松手,踩灭火星。
第31章 由爱故生怖
时至深秋, 汴京城外枫林又红遍满山,秋风萧瑟,宅中只余松柏常青。
自宫中夜宴过后, 韦氏也知那春风得意的少年将军竟是师无涯, 付彰与付远衡在家中再不提少年将军。
虽说如此, 但付远衡仍在心中赞叹其才能,只是当年的事,却无法和解。
师无涯与付家恩断义绝, 再不往来,如今潇洒回京, 还不知他心中对付家有何看法, 付彰在心中几度揣摩,最终没个结论。
韦氏近来为此事头疼,清秋虽与王恒情投意合, 可往日里,清秋对师无涯情深意重, 为他神魂失守,如今师无涯乍一回京,还不晓得有无变数。
韦氏心中记挂着这事, 却又不能与清秋直言, 只怕勾起些不好的回忆。
这日午后晴空如洗,云淡风轻,秋风卷着庭前落叶。
清秋在正房里与韦氏说话, 韦氏一袭豆绿衣裳,绾着光洁的发髻,坐在榻上闲闲吃茶,清秋支手扶额, 撑着小几,手中捧着半卷书。
此刻闲静安然,忽地一声,李妈妈掀帘而进,急急赶来,只见里屋姑娘在看书,忙慢下脚步,道:“惊扰姑娘了。”
“不妨事的,本就是闲书。”清秋抬眸轻笑。
李妈妈亦笑道:“姑娘当真是个性子好的。”
闻言,韦氏看清秋一眼,神情复杂,韦氏朝李妈妈道:“是有人来了?”
清秋放下书,听她二人说话。李妈妈上前一步,本想单独说与韦氏,可瞧着清秋这副认真静听的模样,只好顿住脚。
“倒不是人,是礼。”李妈妈讪讪道,“又是国公夫人送来的贵礼,这回倒与往日不同于了,多送的是吉利的物件,又抬了好几箱金玉珠宝,说是赠与姑娘玩的。”
先前国公府也送过不少礼,只是这回格外郑重。
清秋微微蹙眉,眸光一转便想到了其中缘由,道:“是王夫人赠我的,收下罢,只记在我名下,不要收到母亲房里。”
如此一来,日后韦氏也就不用还礼了。
韦氏问道:“你当真是要答应了?话先说在前头,你如今在家一日有你爹和哥哥担待着,再不济,我豁出面子保全你,可你要是嫁了人,便不可再像往日那般行事,你可晓得?”
“国公府是什么样的人家?是由不得你胡来的,王夫人陈氏是世家大族,王国公又有胞妹王贤妃在宫中承宠,王家郎君又是国公唯一的嫡子,你将来可能待得住?清秋,从前我盼着你嫁个好人家,总不至于叫你受委屈,可如今看来,哪儿都不是好去处。”
韦氏长叹一声,李妈妈跟着皱眉,李妈妈劝道:“夫人,这是姑娘的福气,日后定然会顺风顺水,夫人关心则乱,说这些别叫姑娘心里害怕。”
往日里韦氏只想让清秋嫁得高门,一生锦衣玉食,可当真有这样的好事摆在门前,韦氏心里却打起了退堂鼓。
清秋安慰韦氏,柔声道:“母亲,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论嫁与谁,都有这一遭,公公婆婆小叔子,小姑子,都会有的,只是国公家高门显赫,水更深些,女儿心里有数,母亲别再为此事伤心了。”
清秋抿唇,为韦氏斟茶倒水,韦氏长舒口气,哪里能真正放下心来,只是此刻不知再说些什么。
晚间用过饭后,韦氏身累,便让清秋与吕氏先离开,清秋扶着吕氏,二人饭后漫步。
秋日的霞光,与山间红枫共色,从天边的一处蔓延至另一处,霞光铺满汴京,如同细碎的金子悬浮在空中。
吕氏步履虚浮,额间冒有虚寒,清秋忧道:“嫂嫂,要不先回屋歇歇?”
吕氏摇头,眼中含笑,道:“可还记得那日集英殿内,你对我说的话?”
清秋自然记得,只是她并未深究,吕氏是她的嫂嫂,饶是晓得了过去的事也不会声张,因而她并未在意此事。
这件事,不必想也知道是谁说的。
清秋颔首,道:“定然是大哥说的,大哥平日里不苟言笑,向来在意规矩,这件事我将其判在家丑之内,想必大哥也是如此想的,可大哥还是告诉嫂嫂了。”
“可见大哥心里也没什么规矩。”清秋挑眉打趣付远衡,她侧目观察吕氏的神情。
吕氏性情温良,待她又是极好,因而她故意做出这副样子,为的就是卖哥哥一个人情。
此话一出,吕氏倏然红了脸,眸光乱转。
这话不明摆着说付远衡为了她连规矩礼仪都不要了。更何况,付远衡极守规矩,与付彰如出一辙,甚至还更严苛。
家丑不可外扬,饶是亲嫂子,也不该说出去。
清秋乐得眉花眼笑,吕氏羞赧道:“你这张巧嘴向来不饶人,稍熟些了,连我都要被你打趣,可见你真真是家中的小霸王。”
闻言,清秋挽着吕氏的手腕,故作委屈道:“可我说的是实话,嫂嫂是觉得我说错了?”
吕氏不欲与她争辩,正色问:“这几日风头正盛的少年将军便是你曾经的心上人?那你如今再见他,心中作何感想?”
清秋眸光一暗,别开眼,眼前是杏院旁的荷花池,当年她就是在此与师无涯恩断义绝,扬言要恨他一辈子。
她想不恨他的,可却忘不掉曾经对师无涯低声下气,将自己的尊严碾在地上。
清秋在青山寺中读过许多书,书中赞叹梅花高洁,又说名士不肯摧眉折腰侍权贵,可她却因一丝薄情要折了傲骨。
从前师无涯高傲,对她不肯低头,而她低头折节追在他身后如同乞儿。
乞求什么?求一份真情。
如今回想起来,清秋只觉可笑。
情之一字,催心折肝,可要为了这一个字,抛了自尊自傲,那便是最荒唐的事。
青山寺的两年,每读一卷书,清秋便恨师无涯一分,从前她打碎自身的傲气,如今她又一点点的捡了回来。
她恨师无涯,恨之入骨。
吕氏不同于韦氏的试探犹豫,而是单刀直入,将她平静的心一下子击得七零八碎,她思索着要如何回答韦氏的问题。
清秋望着枯荷残枝失神,良久,她静静道:“不如何,只不过是父亲的旧友之子,在付家借住过几年。我从前确实喜欢他,只是那是从前的事,往事只堪哀。”
吕氏悄声叹气,垂眸凝视着她,她听清秋说得轻松,可这“往事只堪哀”的下一句是,“对景难排”。
吕氏目光生怜,颇为惋惜地看着清秋。
小女儿家的心思,她是懂得的。就像当年她父亲为她定下张家四郎的亲事,她不情愿,奈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纵使再不情愿,她还是得嫁过去。吕氏对婚姻的期盼只有“举案齐眉”这四个字,若是张家四郎与她能够如此,她这一生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吕氏刚开解好自己,却听父亲说张家获罪贬到岭南,张家四郎不愿拖累她,恳请退婚。吕氏听说,只觉张家四郎是个品行高洁的君子,她想就算被贬,只要夫妻齐心总归会有好日子过。
于是她向父亲言说,想要嫁给张家四郎,可奈何张家四郎一心想要退婚,又远赴岭南,她只得作罢。
因退婚一事,吕氏的婚事一拖再拖,直到前两年,付远衡向秘书省少监提亲,吕氏才得以嫁入付家。
说来也巧,付远衡那时是昭文馆学士,他的恩师便是吕氏的父亲,吕氏与付远衡相识已久,吕氏只觉嫁谁都是嫁,便允了父亲。
不过这些事,清秋不晓得,她只知吕氏与付远衡极为相配,又兼青梅竹马。
吕氏领清秋坐到池边亭下,道:“清秋,只要你欢喜,无论做什么,嫂嫂都是应允的,许多事我不晓得,可是嫁人还需想清楚。”
清秋单手支着下颚,目光眺向眼前的枯荷池,因她曾经要跳池,这池水被填高了。
“嫂嫂,我想得清楚,看得明白,我愿意嫁给常也,是我深思熟虑的决定,绝非一时气话或是戏言。”清秋一字一句地说得清晰坚决,眼中更是笃定。
吕氏微怔,那些劝她好生想想的话都哽在喉间,吐不出来,咽不进去。
“嫂嫂,过几日我要回一趟杭州,我有东西落在哪儿了,我要拿回来。嫂嫂,我不在的这几日,你要保重身体,待我从杭州回来,我便和常也定亲。”
清秋起身伸个懒腰,秋风吹拂她的衣裳发钗,在薄薄秋风中,清秋如同轻巧的枝叶,仿佛一吹就随风飘走。
吕氏仰头看她,无可奈何地叹道:“只你欢喜便好。”
清秋杏眸明亮,眉眼弯弯,笑道:“嫂嫂多虑了,我心似明镜,早已为自己想好了,嫂嫂不必担忧。”
自那日过后,清秋便向韦氏说明要回杭州旧宅,说是要取一件旧物,韦氏心中有疑,一个劲地追问,清秋却不肯说,只说到时候便回来。
韦氏拧不过她,只气道:“你要回就回,把那宅子卖了也成,我和你父亲是再不会回杭州了,你可晓得?”
“当真要卖?”清秋凝眉问道。
那宅子是她们一家人曾生活过的地方,虽说宅子比汴京的小了许多,可也是承载了儿时记忆。
听见此话,李妈妈忙道:“夫人可别说气话,老夫人心里是有您的,日后回了杭州也有个去处不是?”
李妈妈朝清秋使眼色,清秋会意,劝道:“母亲是因我生气,故而说了昏话,我权当作没听见,成不成?”
韦氏哼声,别过眼,不与她说话。
清秋见此也不急,心里已经有了对策,李妈妈忙退开一步,清秋起身坐至韦氏身边,挽着韦氏的手,睁圆了眼睛。
“阿娘,你是气我的,我都晓得,阿娘,不要生清秋的气,这回我便也回去瞧瞧外祖母替您带个话如何?”清秋蹭着韦氏的臂弯,如同猫儿直往人怀里钻。
相较于两年前,清秋撒娇的招数显然不太实用,从前她可以窝在韦氏怀里,如今却只能倚在母亲的臂弯。
招数虽然拙劣,但对韦氏是好用的,韦氏眸光渐沉,叹道:“你愿去便去,记着你自个儿的话,清秋,向外祖母问一声安好。”
韦氏悄然别开眼,低声说着,韦氏不让清秋多留,让李妈妈送清秋出去。
回一趟杭州山高水远,临行前几日,清秋去了一趟青山寺,清秋先去大殿上香,而后等元圣元智诵完经。
元智见清秋来,早课后忙不跌地奔向寮房,清秋专程备了百花糕,元智来后不久,元圣紧随其后。
元智坐在亭子里一口一个百花糕,元圣正欲说他,却听清秋说及要回杭州一事。
元智一听,急着要说话,一时紧张,糕点哽在喉咙里,清秋忙倒了杯茶,笑道:“你急什么,有没人和你抢,两碟还不够你吃?”
元圣解释道:“元智师弟是从杭州捡来的,师父当年见元智孤苦伶仃,便带回了汴京。”
清秋顺着元智的背,心下了然,“原是如此,这有什么好急的。”
“付二娘子,我可以和你一起回杭州吗?”元智灌了好几口水,满眼希冀地望着清秋。
元圣在一旁垂首不语,仿佛是默认了元智的话,清秋倒觉得没什么,只不过是多了一个人,但要带元智走恐怕还需方丈松口。
清秋问:“空绝师父能答应吗?”
元智咳了咳,道:“师父说过会带我回一次杭州,定然会答应的,付娘子,就带我去吧。”
听元智如此说,清秋不好推辞,况且元智本系杭州人氏,来汴京之后定然未再回过杭州,元智元圣二人忙去寻空绝。
元智哭丧着脸,苦苦哀求,元圣在一旁帮腔,清秋则是最后假装路过,便也说了几句好话。
空绝白眉耷拉着,叹道:“是我当年答应你要带你回去,如今我抽不开身,倒是劳烦付二娘子了,元智道心不稳,这些年只当他个孩子教养,也未让他遁入佛门。”
原是如此,清秋这才明白为何元智向来不忌口,还在寺中酿酒吃肉。
元圣道:“师弟这么多年都为静下心来,有朝一日,终要还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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