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凉风吹来,堪堪吹醒清秋,她定了定神,缓缓抬眸,退后一步向师无涯施礼。
“师将军。”清秋淡声回道。
这一声淡漠之极,仿佛隔着时光的长河,像是被冷池水浸染了一轮又一轮,陌生又熟悉。
师无涯心下陡然,眼底划过不易察觉的悲戚。
他在期盼些什么,他该期盼些什么,一时之间,师无涯有些怔忡。
今夜的清风明月吹不散两人心头的慌张,照不明两人的心思。
时隔两年,再次相见,竟是如此仓促。
回想当年,清秋只觉那不是自己,她从未做过那些荒唐事,什么为情自戕,都是一场梦,梦醒了就是如今这个样子。
清秋不仰头去看他,他早已不好奇师无涯此刻是何神情,亦不在意他眼底的情绪。
她是恨他的,清秋恨恨地想,她此刻拍打师无涯,声嘶力竭地诉说当年病重失声,又再说这两年他如何的无情无义。
可到头来,清秋只是弯唇笑笑。
那是十五岁的她想做的事,可她如今正值桃李年华,已不再莽撞行事。
往事随风,再纠结倒成了解不开的结了。
清秋眸光盛满月光,莹亮纯净,她仰首轻笑,道:“师将军别来无恙,仍旧如当年俊朗。”
四目相对,师无涯反从她的眼神中窥见几分坦然,是坦然,也是冷冰冰的礼数,从前付清秋从不纠结这些。
眼前人仍如当年,眉眼灵动,生得秀美,承了江南美人的神韵。
清秋的话,师无涯好似没听见,他一时只盯着她看。
“师将军,男女七岁不同席,你如今这般盯着我看是要作何?”清秋眉眼生出几分不悦,登时垂下眼。
“付清秋,你这样装模作样的说话,一点都不像你。”师无涯似打趣,似讥嘲。
只可惜,清秋并不接这话,仍抿唇笑道:“师将军,我与你似乎不甚相熟。”
语罢,清秋无辜地眨了眨眼,让他的话落了空,师无涯眉头拢起,不解地打量起她。
师无涯见她说的话有模有样,不像是故意噎他。
“你如今倒是学起别的手段来了,可惜我仍旧不喜欢你。”师无涯挑眉,眼中掩不住几分得意,笃定清秋是为他如此。
细说起来,她却是因他变成这副模样,可却不是为了让他喜欢。
思及此,清秋唇边的那抹淡笑渐渐冷了起来。
二人重逢,她已给足了师无涯体面,却不想他如此不要脸。
“师将军,何须你来喜欢我,你我二人不过是旧时玩伴,莫将话说得太真,倒叫自己丢脸。”清秋淡淡道。
此话一出,师无涯微怔,漆黑眸子泛不起一丝光彩,先前漫出的得意乐趣都被淹没。
一股没由来的心慌充斥他的心,由心底深处蔓延至周身。
“方才是我唐突,付二姑娘与我确实只是旧时玩伴。”师无涯忙往后退了一步,拱手作揖,眉间隐隐藏着几缕愁绪。
师无涯前后判若两人,清秋分不清那一人是他,总归是师无涯能做得出来的事。
毕竟,在杭州对她是一副模样,在汴京又是另一副模样。
清秋不以为意,只道:“师将军言重了,不算唐突。师将军,时候不早了,我便不与你叙旧了,亦没有什么可叙旧的。”
两年前,师无涯何等决绝,与付家断绝往来,再无瓜葛。
那么如今她和师无涯又有什么好叙旧的。
清秋颔首欲走,只刚走出一步,却听师无涯倏然开口,他脱口而出:“近两年,你可还好。”
师无涯回身望着她,他的目光,随着月光落在她的身上,记忆中的清秋好似没有这般清瘦,瘦得让人心疼。
忽地,晚风来急,搅起清秋天青色裙裾,她的发钗横斜,端庄清丽,是绿玉佳人。
师无涯目光灼灼,于她方才在集英殿感受到的那张网一样,一张由目光所织的网,笼得她心头焦闷。
“很好,”清秋忽地一顿,唇畔带笑,“托师将军的福,我快定亲了。到时,还请师将军来席间喝一杯。”
定亲?
师无涯眉头紧锁,上前一步,这一步逼得清秋往后退,她仰头对上师无涯一双灼灼燃烧的瞳眸,清秋心有困惑。
师无涯气什么,而她又退什么。
第30章 这是世上最好的姻缘
月华如水, 银辉如薄纱笼罩凉薄的夜,鹅卵石铺成的甬道两侧的花丛簌簌作响。
风拂过耳畔,扬起两人鬓边散发。
师无涯眼中的那片灼灼燃烧的火焰不曾褪去, 他恨恨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我要定亲了。”清秋一字一顿, 声音轻柔坚定, 犹如此夜的风,带着些许凉薄却又如此的轻。
清秋双眸水润,如同一江春水, 笑得清甜,她想若是和王恒成婚, 往后的日子应当会如同蜜糖水。
两人静了好半晌, 师无涯盯着她的眼睛,蓦然失笑,咬紧后牙道:“恭喜付二姑娘了, 这许多年,能见付二姑娘成婚倒也是一桩稀奇事。”
稀奇?
有什么好稀奇的, 师无涯话里藏刀,清秋听得明白,只是他呛她是为何呢?
想来是高傲惯了, 不肯对她好好说一句恭贺的话, 好在清秋并不在意他是否恭贺,她的婚事只要她自己欢喜就好。
“多谢师郎君。”清秋淡淡绕过,不接师无涯的话锋。
师无涯见她如此, 一时之间吃瘪,眉目紧锁,想说些什么挽回,又觉得自己落了下风。
踌躇之间, 清秋却格外洒脱。
她道:“师郎君,我真不与你叙旧了。既是来公主寝宫想必是公主召见,就别再当误了。”
话落,清秋头也不回地离开。
师无涯哑口无言,什么话也说不出,往日都是清秋将话送到嘴边,他顺承或是呛她,清秋都会回应他。
如今是不一样了。
师无涯眸中倒映着她离去的背影,万千思绪堵在心头,集英殿再见,他的目光总自然而然地落在她身上。
那抹身影消失在宫殿外,融进浓密月夜,再瞧不见一点痕迹。
良久,师无涯堪堪回过神,殿门口的宫女见他在此发愣,便道:“公主已候在殿中,师郎君快请。”
眼尖的宫女上前为他引路,他身上有几分酒气未散,行至门前时,宫女正用香薰,却听殿里头传出声音。
“不必了,让他进来。”
宫女只得收手,心中生疑。
平乐公主是众多公主中出身最好的,一向挑剔,对待宫人赏罚分明,平日里是见不得一点污垢,也不闻一丝酒气,今日却让人带着酒气入殿,着实罕见。
师无涯被引进殿内,殿中檀香安神静气,榻上一美人半撑着小几,挑眉打量着来人,宫女见平乐眼色行事,忙为师无涯上座。
平乐不疾不徐地起身,道:“师无涯,杭州人氏,父亲曾任杭州通判,母亲萧氏,萧家庶女嫁与杭州通判真是好不风光。”
师无涯微微挑眉,忍着不耐道:“平乐公主查我?”
平乐漫不经心地道:“又如何?师将军,我请你来,是有话同你说,听闻你骁勇善战,智勇双全,在渭州大展拳脚,连广威将军都被你压了下去。我心下好奇是怎样的将军,又是怎样的威风。”
“又是怎样的英武俊朗——”
她说这话时,倏忽起身,垂眸俯身贴近师无涯,平乐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平素人人都俱她,只师无涯挑眉相对,到底是外臣,有几分底气,不似方才的付清秋,不经吓。
师无涯不喜她靠得如此近,平乐在从他的眼睛看别的东西,可他眼底的情绪,何必要叫别人知道。
师无涯侧目,转过头,沉声道:“公主请自重。”
闻言,平乐痴痴笑起来,眉眼极其明艳,收敛几分轻慢之态。
她一笑,师无涯眉头锁得更紧,此刻他心里正烦乱,平乐不明所以地举动更是添堵。
“师无涯。”
师无涯眸光忽沉,听她唤起自己的名姓渐生烦意。
碍着官家的面子他须得敬着这个公主,可他又不是什么伶人任人拿捏摆弄。
师无涯由烦生恼,冷眼看着平乐有何打算。
“我与你有些源渊,萧氏与我外祖母同宗,你既是萧氏之后,可唤我一声表姐,也是不埋没亲戚间的情意。”平乐媚眼如丝,看着师无涯的神情三番四次的变换。
师无涯目光平静,冷道:“平乐公主,也是想攀一门穷亲戚?”
“是也不是。论情理,我本该是你表姐,如何唤不得?”平乐仍旧笑意盈盈,但她的笑淬着毒,不敢教人靠近。
平乐甩袖坐回美人榻,支手扶额,斜倚着身子,恰似美人横卧,眉眼俏丽。
师无涯静静看着平乐,平乐抿唇笑道:“师无涯,唤我声表姐听听。”
“表姐?我不认。”师无涯倏地起身道,“我母亲虽姓萧,却与公主所说的萧氏毫无关系,臣也攀不上平乐公主这样的表姐。”
那是一桩旧事,远得师无涯快要忘记。
昔年往事,追溯至十五年前的杭州,他的母亲萧氏——萧稜,是当时杭州知府庶女,而他的父亲进士及第,受杭州知府之恩,又与萧稜情投意合,心意相通。
这本是人人乐道的一桩美事,可萧家主母不允,这样的荣华富贵落到旁人生的庶女头上,实在可恨。萧家主母暗地与萧大人协商,二人偷梁换柱,要让嫡女嫁给师远,并让萧稜做腾妾。
就算将来东窗事发,师远亦无话可说。
如此一来,萧氏的富贵梦便是成了。萧氏主母恐萧稜出逃告状,临出嫁前将其软禁,萧稜被囚在暗无天日的柴房中,而另一头的师远却在采办婚事所需,他暗暗想着将来定不会叫萧稜委屈。
萧稜素日和善,待家中下人格外体贴,一日有心善的女使送饭来,为她开了柴门,告知她后院小灶房有个狗洞,可出府去。
“五姑娘,出了府就别回来了。”女使眼含热泪,一狠心开了柴门。
萧稜亦哭得泣不成声,萧家待她有抚养之恩,如今却又要将她嫁人为妾,抢她的婚事,若她嫁的是别人,萧稜仍由主母发落。
可师远不是别人,是她在灵隐寺求来的姻缘。
萧稜如此想着,一路遮遮掩掩出了府,她去灵隐寺那棵姻缘树下,等着师远相见。
那一日,师远本是不去灵隐寺的,可在街上买簪子时,他身上的红绳不知落到了何处,于是他便去灵隐寺求师父问一问,却在姻缘树下遇见落魄不堪的萧稜。
那是她的未婚妻,是他在姻缘树下求了一年又一年的心上人。
萧稜将一切告诉师远,师远不惧萧家权势,也不怕被唾骂忘恩负义,只带着萧稜离开杭州,赴任汴京。
这些事,师无涯本是不知道的,是师远的手札所记。倘使,平乐与他当真有亲缘关系,那也谈不上多深厚。
他的母亲温良贤淑,但却身弱,师无涯实在记不起萧稜的模样,萧稜去世时,他不过才四岁。
师无涯黯然垂眸,父母兄弟的模样,很近很远,近的时候在梦中一触便够到了,远的时候就如同现在,想要记清母亲慈爱的目光,却总是抓不住母亲的神韵。
殿内烛光飘摇,丝丝缕缕白雾腾起,殿门紧闭着,只开着一扇花窗。
橙黄明亮的灯烛照师无涯的侧脸,光影之间,他骨相优越,剑眉星目,挺鼻薄唇,左眼下一颗殷红泪痣,又添张扬恣意之态。
若是不识得的人,只当是谁家的贵公子。
他六岁之前或许是,可自六岁之后,他便是丧家之犬,檐下狸奴。
“无妨,师将军不认也没什么,总有别的亲可以沾。”平乐不急着让他认,又笑言,“不如你娶我如何?”
此话一出,师无涯如遭雷劈,眼中神情变了又变,平乐看他脸青一阵白一阵,只觉好笑便由着自己放声笑起来。
师无涯气急,却又奈何不得大昭公主,只生生忍下这口气。
“师将军,这是什么表情?”平乐忽地止住笑,冷下脸来,“我配不上你?”
“公主说笑了,是臣配不上公主。”师无涯起身作揖,“公主要见臣若是说此事,臣惶恐。”
平乐早知此事不会简单,不过是先诈他一诈,叫他心里有个底,如今看来此事得另寻他路。
“师将军起来罢,我向来玩笑惯了,吓到了师将军了?”平乐素手斟茶,递至师无涯面前,她眉眼柔和,多了几分羞怯之意。
那兔毫盏如烫手山芋,师无涯不得不接,他缓缓接过,谁知平乐指尖一动,勾起他的手背,平乐眼波流转,目光灼灼,似有万千的情语呼出。
师无涯微怔,却不敢松手。
“师将军初次回京,好像不太了解汴京局势呢,广威将军未同你说过?”平乐直起身,注视着他漆黑的瞳眸。
平乐眼中的窥探欲太过明显,师无涯撤回手,稳稳放下杯盏,道:“臣是武将,不懂什么公主在说什么。”
师无涯目光沉着,瞧不出端倪,平乐始终眉目含笑,余下还有些话她想同师无涯说,但不是最后一面,话说完了日后便没什么说的了。
27/71 首页 上一页 25 26 27 28 29 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