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轻柔地拿开吕氏的手,明媚一笑, 问:“嫂嫂, 知道了些什么?”
吕氏眉头舒展,心头悬着石头总算落了下来。
师无涯和清秋毕竟是两年前的旧事,饶是那时情真意切, 如今时过境迁,自是不同。
想到此处,吕氏长舒口气。
“一些旧事,都过去了。”吕氏悄声说着。
乐声再起, 殿中水袖起舞,女眷闺秀朝那青年望去,直到落座仍有不少目光落在他身上。
师无涯坐在官家下首,官家亲自敬酒,其间不乏夸赞之语,清秋离得远听不清楚,她也无心去听。
与她遥遥对坐的是尹惜,自师无涯进殿中,尹惜时不时打量清秋,清秋有所察觉,但却并未回应尹惜。
两年前的事知之者甚少,但所知之人大半都在这集英殿中。
付远衡见来人几分面熟,待师无涯一步一步走近之时才猛然发觉这是何人,师无涯散漫的目光与付远衡相撞,师无涯见是旧相识,唇边含笑点头,只这一瞬付远衡慌了神,别开眼去看清秋。
只见清秋与吕氏把酒言欢,好似并无关心来者是谁。
师无涯剑眉星目,行为举止之间似有世家子弟的礼仪规矩,他甫一坐下便有人以敬酒为名打探他的家世,又问其是否娶妻。
闻言,官家和善笑道:“师小将军倒还未娶妻,你若有心仪的女子,我替你做主如何?”
付远衡位次临近宰辅,离师无涯不过一丈远,官家所言,听得格外清楚。
谈及赐婚一事,付远衡眉头紧锁,小心探听。
师无涯在付家借住十二年,不喜清秋,和付清岁走得极近,可惜付清岁已然嫁人,倘若要师无涯娶妻,他又会娶谁?
思及此,付远衡只怕师无涯记着当年旧事,心有怨恨,要赌气娶清秋。
师无涯思忖片刻,眸中含笑,诚恳道:“臣尚年少,不急着娶妻,但官家有此意,臣不好回绝,可否日后待臣遇着心仪的姑娘再向官家请旨?”
语罢,官家沉声道:“我允了。”
“听闻师将军是杭州来的,父亲曾任杭州通判?”席间有一老者,居官家下首,另设坐席。
他眉目和善,鬓发斑白,眯着眼打量师无涯,官家听他如此说,心觉熟悉。
师无涯拱手作揖,道:“是,家父师远,与尹太师曾在杭州见过。”
尹太师眼眯成缝,朗然笑道:“是了,是了。官家,这师三郎君是师远幼子,惜儿随我回杭州时,我曾见过他一面,师远为人清明,我欲与之结交,但却因回京赴任,最终不了了之,后我在京中听闻杭州通判去世,心中悲愤。”
尹太师说及往事,仿佛窥见岁月的痕迹,满眼憾事。
“我是晓得师远家中子嗣稀薄,又无近亲,本欲寻他幼子教养在身边,只是我晚了一步,有人先一步接走了师三郎,命家仆打听才知是师远好友接走,如此一来,我便放下了此事。却不想又能在这集英殿中再见师三郎,你与你父亲有七分像。”
师无涯不曾知晓这件事,与他父亲相关的那些事,那些人,在他的印象里十分淡漠。
难怪当年尹惜会认出他,原来他是见过她的。
“家父过世十余年,尹太师还能记得我父亲,实乃家父之幸。”师无涯低眉垂首,墨色眼瞳里搅起一阵波澜。
君子之交淡如水,仅一面之缘,尹太师竟会想亲自教养他。
官家得知二人还有如此源渊,追封师远为观察使,准师无涯得闲时回杭州祭拜。
师无涯受宠若惊,忙叩谢圣恩。
父辈的事,付远衡不曾知晓,方才尹太师所述,他从未听闻。
但倘若当初真由尹太师收养师无涯,那如今的师无涯又会是另一副模样,是好是坏犹未可知。
付远衡不敢去想这桩婚事。
过去的事,已然过去,师无涯如何,与他付家再无关系。
当年早就分说清楚,倘或师无涯翻脸不认,他付家也不是人人拿捏的软柿子。
殿内亮如白昼,乐声人声混杂,席间推杯换盏,清秋吃不惯宫中佳肴,青山寺的两年叫她改了口味,甜的一概不食。
吕氏与身侧之人交谈,清秋闲来无事,正欲闭目养神,只微微阖眼,静听乐官奏乐之声,这曲子她曾听王恒讲过。
《霓裳羽衣曲》前朝盛行,但因其着实耐听,曲声悠扬绵长,故而仍为宫廷所用。
只是这曲子经人改过,并未原曲。
乐声婉转动听,时而如高山流水,时而如碎玉落盘,起起落落。清秋听得认真,但她心绪平静,不为乐声所动。
大殿之中贵女举止优雅,言笑宴宴,无人在意她是否行为举止得体。
起伏不定的乐声出现了裂痕,清秋眼睫轻颤,浓密卷翘的长睫阖动,恍然一睁眼,只觉灯烛刺眼。
有乐官的琴弦断了。
如此想着,清秋抬眸望向对面的乐官,乐官分坐不一,殿中是为炉火纯青的老人,而年纪小些的则在廊柱后伴乐。
那人的弦断了不要紧,装个样子仍能混过去。
清秋还未寻到那弦断的小乐官,就觉身上被什么笼着,像是一张大网将她裹在其中,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这感觉并不好受,清秋眼波流转,却见有人正盯着她。
那目光似火焰,越过岁月的长河,似有万顷的燎原之势。
清秋朦胧地凝视着他,师无涯究竟是何神情,清秋看不清楚,只晓得那目光刺人又灼热。
师无涯紧攥着杯盏,满殿名门贵女,但在这锦绣衣堆里,他只一晃眼便看见清秋。
两年别离,她容颜未改,与从前一般无二。
可,有别样的东西变了。
她看向他的眼神,淡然深远,再不见从前的好奇欢喜。
师无涯的视线不自觉地被她吸引,他的目光游移,企图在她的身上窥见一丝情意,可当年的事,哪有什么情意可言。
思及此,师无涯剑眉深蹙,橙黄的烛光映照着他眼底掩藏的愁绪。
师无涯旋握手中白瓷杯,蓦然想起当年的旧事,付清秋于他而言不过是个过客,师付两家恩断义绝,何必再生出旁的心思。
酒过三巡,殿内喧闹不减,官家吃醉,与百官言笑。
清秋回过神吃了杯酒,还未吃完便有宫女上前来,道:“平乐公主请姑娘一见。”
吕氏见那宫女搭话,问起缘由,宫女如实道来。
平乐公主乃张贵妃所出,张贵妃又与张小娘子同宗,只是有嫡庶之分,张小娘子一心嫁到盛家做妾,与张家几乎断绝来往。
张小娘子也是有好本事,只在盛家几年便熬出了头,做了当家主母。而这张贵妃生有龙凤胎,除却平乐公主,亦有一皇子,是为二大王杨岚。
付家与张家一向没有往来,那位长居宫中的平乐公主她也不曾认识,怎么会突然要见她。
清秋心中有疑,可公主之命,如何能不听,更遑论这还是位有尊贵体面的公主。
吕氏道:“去吧,我同你哥哥在殿外等你。”
宫女作势请她,清秋只得动身前往,云露绿柳见此,忙跟上去,却被另一名宫女拦住,那宫女口齿伶俐,甚是傲气。
“公主有请,你们候在这就是,若是担心只管问公主要人。”
语毕,宫女快步离开,云露绿柳只得候在殿内。
集英殿外月华倾照,明月高悬,幽静巍峨的皇宫,宫道上零星的宫灯,在夜色中起舞。
比起集英殿里的酒气脂粉,清秋只觉跨出殿门那刻,身心皆舒畅,一口长夜凉气深吸到底。
几名宫女请她到公主寝宫,穿过枝叶横陈的甬道,石灯明亮,星子扑朔。
清秋跟着她们进殿,殿中温玉暖香,较之集英殿繁复亮堂,许是这位公主颇爱金玉瓷器,殿中陈列皆是名贵之物。
宫女掀起重重叠叠的珠帘,碎玉碰撞,泠泠作响,香雾袅袅。
黄梨木罗汉塌上的紫衣华服的女子,闻声渐渐醒神,随侍的宫女,见此忙去斟茶倒水。
清秋低眉敛目,垂首肃立,只见那榻上之人,不疾不徐地支着下颚,眉目轻挑,大有睥睨众生之势。
只这不容人直视的气势让清秋极为不适。
平乐公主自是有贵气的依仗,晾她一晾,无可厚非。只是这么多名门贵女,怎么偏偏是她,清秋腹诽,面上却不敢有一丝不敬。
好在平乐公主只是晾了她一口茶的功夫,不多时,她朱唇轻启道:“上座。”
清秋依言就坐,平乐毫无顾忌地打量她,清秋虽觉不适,但却不敢言,平乐的姿态太过高傲,看她如看物件。
好半晌,她启唇,声如轻铃,“付清秋,付家二姑娘,母亲韦南风是杭州商贾出身,父亲付彰中举在杭州任县尉,昭宁六十五年举家进京赴任。”
她说及此,忽地顿住,唇边荡开明艳至极的笑。
清秋眉目微蹙,不解其意。
“随付家一道的,还有个人,那人与你是什么关系。”平乐坐直身子,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眉眼甚是轻蔑。
平乐屏退宫女,殿内只余她二人,万籁俱寂,烛光幡然起跃。
“父亲故交,曾在付家借住一段时日,后又离开,如此而已。”清秋缓缓抬眸,她的目光清和宁静。
平乐看着她的眼神,似笑非笑地颔首,道:“如此啊?那真是有缘,这位师将军与我有些缘分,听闻与付宅又有些源渊,看来是了。”
与师无涯的一切,其实都已陌生恍惚。
自她与师无涯相识,也不过是分隔两年,怎么就会生出一种隔世经年的飘渺虚幻之感。
清秋疲于思索,只将心头那点疑惑压下去。
“如此甚好,付清秋记着你今日所说的话,本公主会一字不落的转述给师将军。”平乐黛眉微挑,煞是欢喜。
闻言,清秋眸光闪过一丝笑意。
平乐将她付家的家底掀出,定是探过师家底细,又查暗中查到了些别的东西。
清秋神色自若,放低声音,道:“方才所说,一应属实,公主若不信可去查问家中下人。”
“不用了,我只随口一说,付二姑娘切莫慌张。今日让付二姑娘前来,实在唐突,我已命人备下歉礼,付二姑娘一道带回罢。”平乐似松了口气,约莫是心情好,她眉梢轻扬,削减几分威压之势。
平乐所说歉礼,清秋不敢不收,颔首称是。
清秋见她不再问话,正欲起身请辞,平乐不做阻拦,清秋福身道:“公主,若无别的事,小女子便先退下了。”
平乐不语,宫殿阒寂,清秋进退不能。
这位身份尊贵的公主,是在戏弄她,还是在作何试探。
可她哪里有得罪了这位帝王血亲,天皇贵胄。说不慌张,定然是假的,清秋想不通这其中关节,仍由平乐冷眼看着她。
倘使是为师无涯寻她的错处,那真是无妄之灾。
她和师无涯不该是青梅竹马,应当是死对头。
清秋不敢轻举妄动,只等着平乐发话,平乐扫她一眼,捧起建窑兔毫盏,悠闲自在地啜饮。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平乐才道:“付二姑娘,我还有些别的话要问。”
闻言,清秋只得坐下,垂首静听。
“付大人从杭州到汴京,一路稳扎稳打,有了如今的风光,付二姑娘,我想问你一问,你可做过什么亏心事?”平乐从榻上起身,垂眸审视她。
平乐对她态度不明,不知何意,纵使有再好的脾气,如今也被磨得恼怒,只是眼前人身份不俗,清秋眉心微蹙,启唇道。
“公主说笑了,小女子父亲一向正直仁厚,承蒙父亲教导,家中兄弟姊妹皆是如此,实在不知公主何意。”
语毕,平乐深吸口气,眼中笑意更甚。
“行了,我乏了,付二姑娘退下罢。”平乐拂袖坐回榻上,红袖翻动时带起沉沉的檀木香。
得她开金口,清秋如释重负,深深吐出一口气。
这还是她头一回独自面见王公贵戚,那位盛气凌人的公主,叫她喘不上气,直至出了宫殿,清秋仍觉胸口闷着郁气。
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滋味,只知道平乐公主对她有捉弄之心,故意以身份压她。
何必呢,就算是为师无涯,她和师无涯也从来没什么。
清秋踏出缓步踏出殿门,殿门大开,宫女鱼贯而入,手中托着木盘,清秋慌忙让行,她在廊下侯了片刻,却不见有人来为她引路。
此时,清秋才知,平乐公主要让她自己走回集英殿。
且不说,她是头一遭进后宫,如今夜深露重,她哪里记得来时路。
清秋垂首往外走,她总归是要出去的,赖在公主寝宫,怕是又要遭了平乐的道。
月明星稀,凉风满袖,吹得花丛树枝纷乱,几盏石灯摇摇欲灭。鹅卵石铺成的甬道,足有一丈宽,幸而石灯不灭,她能辨明出路。
清秋只一心要出寝宫,不曾注意迎面而来的一道身影,月光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人还在远处,影子却落在她的视线里。
那影子有些熟悉,是哪儿熟悉,清秋说出上来,她垂眸盯着那影子失了神,而那影子却蓦然在她身前停住。
只那一瞬,她记起了这影子是谁。
恰在此时,那人出声唤她。
“付二姑娘。”
清秋眸光震颤,身前交叠的双手蓦然一紧,连带着一颗心悬吊起来。
那声音太过熟悉,十二年,整整十二年,她对这声音已有了下意识地反应。
殿外朗月清风,明月高照,万籁俱寂,仿佛天地之间只余他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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