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疑道:“嫂嫂放心我?”
“日后总归是要你管的,难不成嫁出去就不当主母了?”话音甫落,吕汀英倏然凝眉,怎得就说起了这事。
清秋并未言语,良久才轻笑道:“嫂嫂连这样的话都要和我忌讳么,那日后岂不是许多话都不同我说了?”
吕汀英点着她的眉心,笑骂:“你这滑头,惯会说话。”
二人闲聊一阵,外头女使叩门,轻声道:“大夫人,今儿送来了一批女使,李妈妈问分到哪个院里去,厨房管事的那边又有人闹起来了。”
闻言,吕汀英不敢多留,宅中事务颇多,若留得久了堆积着就多了。
清秋送她出院子,云露正巧回来,“姑娘,大夫人备了件泥金缠枝棠花长褙子,还有套崭新的头面,姑娘这会可要试试?”
云露见清秋未置一语,正要去拿衣裳来,却听清秋道:“不必了,云露我有些东西一并还给常也,你且将东西给观墨,晚些时候你再去国公府里。”
语罢,云露匆匆退下,清秋闭门进屋,书案上还放着那红木匣子。
清秋坐至书案,缓缓打开匣子,红木匣子的铜扣已掉漆,只刚一碰上就沾了铜灰,清秋捻了捻指尖,径直打开匣子。
不大不小的匣子里装着数十封情信,其中笺纸各异,笔迹深浅不一,透过墨痕可推断这几封情信并非同一时间写的。
信封都未署名,只在信封上写了三个字——付清秋。
冬日晴光映照尘封已久的信笺,随着细小的微尘,清秋好似见到了杭州旧时光,十几年了,杭州的一切她还是记得如此清晰。
杭州旧宅,青梅树下,她和师无涯盘坐在树下,春日万物生发,他依着师无涯的肩,听他一遍又一遍的念:“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那是师无涯待她分明是有情意,可为何到了汴京一切都变了。
清秋从最底下抽出一封信,泛黄折旧的笺纸,微微卷边,笺纸在日光下显得格外陈旧,笺纸上的字迹并不成熟,稚嫩娟秀,但清秋认得出来,那是师无涯的字迹。
或许那是很久之前所写下的,如今再翻出来,只觉恍若隔世。
一封又一封的情信赫然出现,可师无涯喜欢她为何要对她说那些话,做出令她失望的举动,清秋从未在师无涯的眼中见到真挚的爱意。
信笺最早可追溯至昭宁二十六年,那是师无涯写下的第一封情信,他在信里写他的未婚妻是个善良明媚的小姑娘,好像和她有个家是个不错的决定。
每一年春师无涯都会写下一封情信。
——昭宁六十二年春三月,杭州记。
——昭宁六十三年春三月,杭州记。
……
——昭宁七十二年春三月,汴京记。
……
——昭宁七十四年春三月,渭州记。
……
信笺笔迹如此熟悉又陌生,仿佛字字泣血,都在诉说着他难以克制的爱意。
清秋攥紧信纸一角,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滴在手背,菱花窗外吹尽凉薄的风,红木匣子里的笺纸翻飞,满屋铺满新旧不一的笺纸。
一时间,清秋不知作何感想,若是在从前她或许会因这些信欢喜得彻夜不眠,只是如今她不会再为之感动,甚至连眼泪都不想流。
可是眼泪不受她的控制,一个劲地往下淌,她毫无办法,心口被一只无形的手抓紧,心脏抽疼,伴随着阵阵心悸。
十四年,她和师无涯相识十四年,其中有十二年,都是她在追着他,她为他几度自戕,形销骨立,如今却告诉她师无涯一直喜欢的都是她。
何其可笑。
清秋眉眼含嗔,面颊泪流成行。
窗外寒风泠冽,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檐下积雪,庭前青梅树开出莹白小花。
白雪挂在枝头,随风纷纷落下。
“师无涯,如今与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清秋支起身子,将信笺收好,过往的事早已飘散,当初她所说的恨师无涯,永生不原谅,都是真的。
一如她当年喜欢他,也是真的。
人生在世,最忌讳的便是回头看,清秋不愿困在过去,就算他对王恒没有真挚的爱意,却也愿意与他结为夫妻,相敬如宾。
她并不是非师无涯不可,至少如今她不在任性。
清秋收好红木匣子,原原本本的放回书架下,十二年来,数不清的日夜,师无涯分明能对她说出“喜欢”二字,可他却从未开口。
一切都太迟了。
她为师无涯所付出的真心实意,早已被消磨,痛苦和爱都那样的真切,清秋无法替青山寺的自己原谅师无涯,亦无法迈过心里的那道坎。
她和师无涯之间,是掰扯不清的,除非他真的死了,所有的爱恨消磨其中,那才算真的扯平。
就算她嫁给师无涯,她也不会原谅他。
她这辈子恨透了师无涯。
是夜。
清秋早早地掐灯熄烛,云露还未问清秋明日如何安排,就见房中灯火骤熄。
房内点着一支安神香,帷幕间缭绕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清秋侧躺在榻上,明日是赏雪宴,吕汀英已提前吩咐过她要早些起,故而她想早早睡下,谁知在榻上翻来覆去半个时辰都未能睡着。
那只安神香快要燃尽时清秋才起了睡意,临睡前她脑海中不停闪现着师无涯的情信,一封又一封,清晰明了,甚至连上头的痕迹都记得一清二楚。
白日里哭过一场,清秋眼皮微肿,闭目时,莹润的眼角沁出一滴泪来。
最后一缕安神香窜入帷帐,清秋鼻尖微动,恍惚间睡意来袭,她沉沉睡去。
睡梦之中,清秋梦见眼前一片漆黑,一道血光刺破无边常也,宫殿高墙锁着高门贵妇,城门外血流成河,宫道上的积雪蔓延成血。
于茫茫雪色之间,宫道尽头,有一银甲少年,红缨挽发,长枪在手。
那青年缓缓回头,唇边带笑,眉眼含笑,在城门前被万箭穿心。
第66章 城府深重
这夜的梦好似没有尽头, 清秋想从这梦中醒来,可一时间又无从脱身,整整一夜, 她未能从那一幕中缓过神来。
翌日清晨, 汴京满地清白, 昨夜子时又下起鹅毛大雪,天方明时止住。
清秋睡得不安稳,云露只刚至门前, 就听屋内清秋起身的声音,听有动静, 云露低声问道:“姑娘可是醒了?我进来服侍姑娘。”
“进来吧, 我方才醒来,嫂嫂可遣人来了?”清秋哑着声问道。
云露推门而入,手捧木盆, 搭着一方帕子,见清秋已穿好衣裳, 便正好为她梳洗。
“姑娘这会尚早,还不曾来人催,姑娘不急。”云露利索地盘发挽簪, 冬日里没有旁的花, 好在吕汀英送了些象生花来,这才衬的人活色生香。
清秋眼下浮起些许乌青,铜镜映出一张小巧白皙的脸庞, 眉眼清秀灵动,只眉间稍显几分稳重。
云露虽没绿柳心细,可自家姑娘的一点变化她都瞧在眼里。
“姑娘,昨夜可是没睡好, 今日赏雪宴怕是一时半会出不来,姑娘不妨在路上时再歇会。”云露忧道。
此次赏雪宴由宫中大娘娘所设,进宫时辰早,何时出宫尚未定下,若是宫里娘娘欢喜,指不定留到何时才出来。
清秋自是明白这一层,但她睡不下,昨夜的梦萦绕在脑海中始终未能退去。
“不妨事,只这一日罢了。”清秋抿唇轻笑。
梳洗过后,清秋吃了盏茶,约莫一炷香的时辰才见吕汀英遣人来催,这两日吕汀英也忙着,故而晚了会才来。
清秋同吕汀英同乘一辆马车,此次赏雪宴只请了京中权贵闺秀,其中好似有盛家二姑娘,还有好些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宝马香车驶过御街,清幽冷香自马车内散出。
车轱辘碾出一道道辙印,沿街少有人观望,此时尚早,街边不见游人,只余些许卖货郎铺陈物件,冬日起早之人不在少数。
赏雪宴设在后宫园林,马车停下,候在宫门前的宫女上前引路,吕汀英与清秋同行,只刚下马车便有一华服宫女迎上来。
此宫女与其他接应宫女不慎相同,其衣着华丽,举止轻慢,好似宫中女官。
“娘子可是付家二姑娘?”女官缓步上前,目光打量着清秋和吕汀英。
她的视线停在付家的马车上,华服女官眼底含笑,轻声道:“既是付家的马车,我是受公主之命来请付二姑娘。”
女官又道:“随我来吧。”
吕汀英疑了片刻,从袖中取出几两碎银塞进她手中,含笑道:“这位姑姑可知是何事?”
女官眼底闪过鄙夷的笑,旋即推开吕汀英试图靠近的手。
“公主的吩咐还容你来置喙?”女官勾唇冷笑,作势请清秋随她同行。
清秋见吕汀英面色难堪,只得就此作罢,她原也想试探一二,谁知她软硬不吃,竟明晃晃的回拒实在霸道。
“嫂嫂不必担忧,我晚些时候来寻你。”清秋轻抚吕汀英的手,附耳道。
那位平乐公主她是见过的,先前谢师宴上就已着了她的道,现如今进宫她自然无法推拒。
清秋随女官进宫,女官走在前头,厉声道:“付二姑娘待会见了公主可别忘了该有的礼数,若是像方才那位娘子,只怕是要吃板子的,外头不必宫里头,管你是什么皇亲国戚。”
“谢姑姑提点。”清秋颔首应道。
女官话虽如此说,可平乐真要为难她,她又如何躲得过去。
琉璃瓦上覆着霜雪,日光映照着巍巍宫墙,一众女官引着世家贵女,宫道两旁分作两批,清秋与吕汀英走散,通往公主寝宫的宫道空无一人。
寝宫前已有人在候着清秋,那宫女见女官来便迎上来,女官顺势往后退一步,含笑道:“娘子快些进去别让公主等久了。”
宫女为她引路,低声道:“付二姑娘,公主已等候多时。”
宫殿暖香四溢,殿内珠帘玉幕垂吊,山水花鸟屏风后有一道纤细的身影。
眼前宫殿似与先前的不同,清秋刚踏入殿内,身后殿门倏然关闭,沉闷的身影搅得人心口不安,殿中陈设华贵,琉璃金盏,处处奢靡。
屏风后的那人转过身,透过白绢望向清秋,二人之间只隔着一层绢布。
平乐朱唇轻启,唇畔含笑,温声问道:“付二娘子许久不见,近来可好?我为你指的哪桩婚事可还喜欢?”
语罢,平乐挥袖坐下,举手投足间贵气典雅,她一动,殿中檀香更甚。
清秋微微蹙眉,思索着平乐的话,他和师无涯的婚事,竟然是她一手促成,可先前的谢师宴,平乐还因师无涯为难她。
此话究竟是何意,清秋不敢细想,只先行礼,回道:“近来安好,多谢公主记挂。”
平乐扬声大笑,满殿盘旋银铃般的笑声。
清秋心下慌乱却不敢轻举妄动,平乐未曾叫她起身,她只得依照规矩行事。
平乐是为大昭最为尊贵的公主,官家疼爱,母族势力庞大,纵使知道平乐刻意为难,她也不能反抗。
殿外急风乍起,雕花楠木窗透进些许天光,屏风之后的人缓缓起身,正对着清秋,只是她不曾走出来。
“你且在我这儿待会,待到午后我再放你离开。”
平乐轻声说着,旋即坐至圈椅旁,从身旁几案上斟茶,“这世上能让我斟茶倒水的人只有两个,你是第三个。”
平乐自小娇生惯养,官家待她格外珍重,恨不能以金屋铸之,在皇宫里她比她的生母张贵妃更多几分尊荣。
从小至大,平乐只为两个人斟茶倒水,一是她的父亲,二是大娘娘,她的生母都不足以让她端茶倒水。
“付清秋,若非师无涯要求你,你此刻也就在集英殿里了。”平乐捧着一盏茶绕过屏风,眉眼含笑,眼底荡漾起无尽的欢喜。
那种自心底溢出的欢喜得意,令清秋头皮发麻,平乐漫步走近她,白皙柔嫩的指尖略微抬起她的臂弯。
“你别怕我,我不会让你死的,这会还早,你且陪我说说话罢,深宫的日夜这样长,你陪我解解闷可好。”
平乐俯身贴近她,轻柔魅惑的嗓音仿佛是无法回避的咒语。
清秋微怔,并未直视平乐,平乐见她如此,不由得笑道:“你为何怕我?是觉得我之前为难你了?付清秋,过来坐。”
平乐反手叩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往屏风后去,屏风之后是一张龙椅,方才平乐坐着的便是那龙椅,大殿内的光晕映照着熠熠生辉的圈椅。
红木所制的龙椅,以金雕刻,刀工精巧,圈椅扶手边已被磨得光滑。
清秋被唬得连连后退,平乐的手划过她的肌肤,犹如冰凉的蛇鳞。
平乐身为大昭的公主竟要谋反,谋反……?
倘若平乐要谋反,那这主谋是谁,是谁在背后祝她,平乐再是尊贵,也不至于掌握兵权,是……师无涯。
难怪……
难怪会天降圣旨,原来是师无涯与平乐合谋,谋反一事何其重大,师无涯是在拿命赌功成名就吗。
清秋脊背发凉,手心沁出冷汗,口中喃喃:“师无涯……”
平乐将一盏暖茶塞进清秋手中,勾唇笑道:“就是师无涯换的,若不是你,我当真不知道有什么法子能换到兵权,为了笼络他,我可是费了好些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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