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她还是个中毒之人。
他默想着韦大夫的医嘱,要忌凉忌生冷,免得毒入了里不好治了。
顾景淮又把她托了回来,想了想,她这么“安分”,怕是一会就滚回墙边了,无声叹了口气,将左臂垫在她脖下,手刚好护在她的肩与墙之间。
没办法,谁叫她是病人呢。
“夫君。”
她冷不丁叫了他一声,他刚要解释自己只是出于好心,却又听她说——
“你就不怕我是皇上一伙的?”
她好似并未醒着,嘴唇翕动,说出的呓语让人脊背发寒。
“我是……皇上赐婚……”她越说越小声,最后双唇紧合,脑袋无力垂下,是真睡着了。
顾景淮眸中涌出细碎的晦涩,盯了她片刻,慢慢闭上双眼,也似梦呓般回道:
“无妨。”
第34章
晨曦争着涌进窗棂, 不大的牢房内陷入白昼的海。
卯时一到,顾景淮幽幽转醒。一日之计在于晨,醒来后片刻, 思绪总是更活跃些,许多先前未注意过的细节开始拼凑起来。
他确是故意不参与磬广台案的, 徐宰相都不入的局,何必去惹一身腥呢。
顾、徐二氏相斗已有两代历史,皇上娶了徐家女儿为妃, 而所宠爱的另一妃子却硬是与他扯上了关系, 皇后之位便从后宫之争转为外戚之争。
虽然他并不认为婉妃就此与顾家产生了利益结合, 但皇上大约是这么想的。
再加上她昨夜说的梦话。
表面上皇上这赐婚是为了打压顾氏, 可若其背后更有深意, 嫁进来的是个细作,安在顾府里观察他的动向, 再以进宫见婉妃为由通风报信,也不会惹他怀疑,这一计便是一石二鸟, 可谓之完美。
她中的水洛之毒莫非是皇上下的?可又为何不用些危害性命的鸩毒?抑或是,以婉妃荣宠为要挟。在她心里,自家姐姐的命运一定比他重要。
还有那铸金虎符,皇上或许是故意未收去, 看他会不会在危急存亡之际, 比如此时,派上用场。
幸好此事他瞒得极好,否则以顾延清冲动又说一不二的性子, 怕是昨夜就要领兵杀到皇城门下。
那么,她是细作么?
窄小的床上, 姜初妤侧卧着,头抵在他肩上,腿贴着他的腿,安然阖目而息,宛如画中。
顾景淮伸出右手抚上她不堪一握的玉颈,上面的红痕已淡得瞧不见了,他缓缓将手掌贴上,就这样不动了。
无妨,她这样柔弱,一旦与他有二心,轻易就可要了她的命。
顾景淮收回手,避开她的身子,起身把床榻全都让给她。
胸前的纱布没有渗血,火辣的痛消减不少,暂时没必要再换药,他套上襴袍,坐在桌前看起昨夜没写多少的自白文书。
笔上的墨已凝固,纸上的一片黑遮去了最后几笔字,成了张废纸。
他伸手把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索性不写了。
***
皇宫的中央地界,龙辇平稳地行至金銮殿。甫一停下,有内侍匆匆跑来,说有要事要禀告皇上。
大太监一挥拂尘,狠狠地打了他的脑袋:“死东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耽误了朝会,几个脑袋够你砍?”
“皇上命我只要有动静就必须立刻赶来禀报,奴才也是遵旨而为,不然是万不敢冲撞的。”
内侍俯在大太监耳边耳语了几句,说罢对视一眼,赶忙垂首做小,大太监诡秘地眯了眯眼,心领神会。
消息传到周承泽耳中,他神色恍惚了一瞬,颇有些意外:“他写好自白书了?怎么不先呈上来。”
“非也,是他本人想见您。”
周承泽指尖敲着镶金扶手,开口道:“等下了朝会,把人秘密押来。”
两个时辰后,朝会结束。
今日是大朝会,周承泽身着绛纱袍,腰束金玉大带,袖襟缘着的黑边更彰显帝王霸气,头戴通天冠,以玉犀簪导之,贵气逼人。
他睥睨着已沦为阶下囚的顾景淮,见他襴袍松垮地罩在身上,鬓边碎发微乱,唯有纍丝錾金发冠暗示着此人金贵的身份。
顾景淮凤目随着周承泽移步而动,唇边漾开一抹淡笑:“一别两日,不知皇上想臣了没有。”
“自然是时刻不忘。”
“劳皇上惦念。”他双手背在后,五花大绑着,却挺拔地站在下首,依然气度不凡,毫不畏缩,“可惜臣不是来认罪的。”
周承泽刚要发作,忽听他严词道:
“我是来……自戕以明清白的。皇上不想知道,若我死了,会发生什么吗?”
***
许是昨夜太过劳累,姜初妤幽幽转醒时,榻边的人已不见踪影了。
她慌了神,跳下床来握着铁栅呼问:“你们把他带去哪儿了?为什么不把我也带去?”
“夫人以为这天牢是什么地方?岂容您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狱卒的笑意不达眼底,只是面儿上对她留情。姜初妤缩了缩脖子,这里当差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说个话都慎得慌。
可是他能去哪儿呢?身上还有伤,也不可能是嫌挤换牢房吧?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忽听一声惨厉的尖叫,一声落下,又一声响起,似连绵的山峦起伏不定,细听之下,声音好像是从脚底传来的,无端叫人通体生寒。
她踮了踮脚,吞吞口水又问:“敢问这声音是怎么回事?”这回语中带了恭敬。
“哦,这个呀。”狱卒语调稀松平常,显然早已习惯,“当然是下边在审着人呢,惊扰了夫人的话,给您拿块棉花塞耳?”
姜初妤的脸瞬间煞白煞白的。
等棉花拿来了,她也未用,随手丢在了地上,蹲在榻上抱着双腿蜷缩起来。即使那声音撕裂得如厉鬼鸣叫,她也能听出来,绝不是顾景淮。
他总是隐忍的,不常表露情绪,不管在何种境地,都能游刃有余地游走在刀尖,安定如磐石,好像永远不会抛下别人,永远不会死。
如果他此刻在受刑,一定会一声不吭。
所以她更加心如刀割,仿佛铜鞭血钳也落在了自己身上一般,随那声音而哀鸣,后背贴着阴寒潮湿的灰色墙壁,难耐地强忍痛楚。
同时也有些庆幸,幸好她莽撞地来了,多少能照顾得上他。
过了很久很久,午饭都送过了,天牢内又陷入了鬼魅般的死寂,连他一根头发丝都没见着。
莫非晕过去了?还是屈打成招认了罪?
姜初妤一瞬间闪过许多念头,都没注意到槛门前站了个“黑白无常”。
狱卒敲了敲铁栅,在她一激灵看过来后,口齿清晰地通报道:
“夫人,定远侯殁了。”
她呆楞地看了狱卒半晌,好像没听懂话的意思。
狱卒只好又重复了一遍:“还请您节哀,皇上的意思是由您来操办后事。”
“……呵,他才不会。”好一会儿,姜初妤才有了反应,她忽然展颜一笑,明眸亮亮的却不见水光,笃定地说,
“我知道的,他永远不会死。”
他怎么可能死呢?一定是有人在骗她。是皇上在骗她,抑或是他在骗她。
红墙碧瓦框起来的天地中,顾景淮睡在金銮殿长阶下的一方草席上。
姜初妤忽觉眼前一切都混沌得不可分辨,石砖上刻着的龙凤纹马上要活起来,从地里拱出,裂开一道大缝将他们吞进去,拖进地府受锤炼。
她甩开搀扶的人独自向他走去,时不时停一下,直愣愣地盯着他白中泛着青的脸庞和发乌的唇,就像一个目不识丁的人站在铺展开四书五经的房内一般茫然无措。
她大着胆子用高头履的鞋尖踢了踢他的劲腰,等了片刻,不见他竖眉瞪她,叫她自重。
是她用劲轻了。
姜初妤又踹了踹,这回顾景淮有了反应,脑袋歪向了一边。
大约是因为现在她在上他在下,他的侧脸不像往常她偷偷窥视时那样俊冷清隽,在她眼里变得皱巴巴的,一点儿生机都不见。
这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死了。
姜初妤举目望了望金乌,又顺势而下,遥遥看见与红日同样光耀夺目的金銮殿檐下,皇上正长身而立,瞧不清面目。
凭什么他还能站着?!
她宁愿皇上的怀疑都是真的,想摇醒躺着的顾景淮指着皇上大喊“你快去把他杀了”!
要不是还念着阿姐,她恨不得冲上去以命相博,反正现在他死了,她也活不了多久了不是么?
可是她浑身僵直,腿打不了弯儿,傻愣愣的什么都做不了。
日光悬在头顶,如暖剑刺透了她脊背,与从脚底升起的冷流交汇,打了一场恶仗。
一股猝然而至的悲伤掐住了她的心尖,挤着血泪向上挣涌,捅破了她的眼睑,在七窍飞窜,弄得她不仅泪流满面,还耳鸣不已,喉间发苦,终于撑不住身子软着跌倒在他身上,放声哭号了出来。
顾景淮“生前”所畏惧的事不多,女人的眼泪算一件。缘由无他,只是实在是太麻烦了。
却偏偏摊上了最麻烦的一个。
人真是水做的,一哭起来堪比雷公电母降雨,在他曝尸之日,十分应景地下了场暴雨。
宫里的假死药比江湖上的更厉害,不仅可以让他面色苍白形容枯槁状如闭气,还保留了部分意识,能隐约听见近处的声音,以及微弱的触觉感知,除此之外真与死人无异。
听她哭得如此肝肠寸断,顾景淮放心了不少,她的悲伤是这出戏的画龙点睛之笔,越真越足以叫人信以为真,这也是他计划瞒着她的主因。
更是暗自庆幸,这泪雨虽下在了他有伤的前胸,但因药的作用,几乎感受不到疼。
然而,那骤雨似乎逐渐从胸口向上移,浇在他颈上、唇上、眼上。
他死了,她竟会哭得这样惨。
顾景淮有些动摇,是不是不该这样试探她。
不等深想,他忽然心口一跳,险些诈死过来。
那雨……不,是她同样冰冷湿润的唇落在了他唇上。
第35章
傍晚时分, 京都应景地下了一场清雨。雨不大,只堪堪把泥土表皮浇湿,就鸣金收兵了。
金銮殿前的砖地放眼望去遇水深了色, 没有哪一寸躲过一劫,说明顾景淮的尸身早在降雨前就被抬走了。
周承泽一整个下午都躲在金銮殿里, 不想也不敢回安仁殿,令内侍看管好后宫嫔妃,不许人踏入前殿一步。
他心想, 顾茂行显然把自己夫人也瞒着了, 她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竟不顾礼法当众……
然, 人之常情, 并非不能理解。
姜氏二女在情意绵绵这点上,真是一脉相承。
大哥死的那晚, 听闻姜凝婉也悲恸不已,他也是这样,明明整个天下都在手中, 却在外面躲了一宿,不敢见她。
真想也尝尝女人泪的滋味。
周承泽最后望了眼玉阶下方,姜女余音不绝的哭声似还在耳边萦绕,他转身传旨下去——
“去蓬仙宫。”
龙辇摆驾后宫, 却不是去往倚兰殿, 奴才们心领神会,只怕皇上是有段时间不会去婉妃那儿了。
周承泽自出了金銮殿就已换了神思,心中并未装着任何一个女人, 却是在想,他倒要看看, 顾茂行死后,能折腾出些什么东西来。
蓬仙宫宫人接到御驾前来的消息,皆是面露喜色,个个打起精神,期冀着主子的坏日子到头了,往后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徐妃本以为皇上封锁后宫,是不想让她们打扰,所以根本没报他今夜会来的希望,接到消息后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叫宫人端来那套最华贵的金花头面,兴高采烈地打扮了起来。
她换上曳地锦绶双蝶百水裙,罩了云纹霞帔,端坐在妆镜前左右歪头看了看,自觉明艳动人,顾盼生辉,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对了,快去我帐中点上露馥香。”
一身绛红朝服的周承泽迈入院门,徐妃才想起来这头等大事,急忙扭头去找身边的大宫女。
“娘娘放心,奴婢已经吩咐人点上了。”大宫女吃吃一笑,“说不定您时来运转,往后要常常熏这香了呢。”
“嘴可真甜。”徐妃顺手拿了只银镯塞进了她手里,扭着腰肢婀娜地走出门去迎接皇上。
“皇上金安。”她福了福身,被周承泽一把端住了手臂,扶她平身。
她看见他眸中闪过惊艳之色,低头羞涩一笑,又听他问:“今日怎生得如此娇艳,叫朕移不开眼了。”
她佯装生气:“皇上这话臣妾就不爱听了,是您总去婉姐姐那儿,不来看我,自然容易忘了臣妾的容颜。”
周承泽嘴上连连说着“怨朕”,被徐妃盈盈笑着拖入了房中。
一夜好梦。
第二日清晨,周承泽离开后,徐妃气得叫人把剩下的露馥香都烧了,要不是宫人拦着,差点连金莲三足铜香炉都要砸了。
“娘娘三思啊,这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会怎么想您啊?”
“他爱怎么想怎么想,我算是明白了,他是真不打算给我个怀龙胎的机会!未来储君,不能从我徐氏的肚子里蹦出来!”她发间步摇垂下的流苏乱晃,丝毫不见往日端丽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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