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他来了。”有人来报。
徐妃一滞,盛怒渐渐平复了下来,捋了捋宝珠,以身子不爽为由回了寝房,不许任何人进来。
昨晚与皇帝躺过的榻已被宫人手脚麻利地收拾平整,但燃了一夜的助兴香的气味还残留着些许,一踏入屋内,昨夜压了一晚的腹中情火又烧了上来,她不由得生咽了咽口水。
徐妃扫视了一圈屋内陈设,门窗紧闭,四下无人,终于冷眸看向床尾角落里站着的男人:
“你来有什么用!”
男人见她是这番反应,也很是吃惊:“皇上昨夜莫非又没碰娘娘?”
似是被这个又字戳了肺管子,徐妃登时一竖眉就要发作,可忽然转念一想,皇上一旦碰了她,她就要去找眼前这个人借种,这一发脾气,好像是她盼着要做那事似的。
宫里哪有什么爱情,她只要保证未来坐在皇位上的人是徐氏血脉就好,连是不是皇上的都不重要。
于是她挪到床沿坐下,说起了另一件事:“定远侯认罪自戕了,这事你听说了没?我总有些忐忑,他一死皇上就来我宫里,好像是故意的一样。”
上回她借熙和巫咒的东风一事,差点出了马脚,便是因为皇上放出了婉妃孩子掉了的假消息。
若是这回也是呢?
定远侯是那种被屈打成招,就认下非自己所为之罪的人么?说是以死明志都更有几分可信度。
她沉思许久,盯着这个父亲养了十几年的门客,徐徐开了尊口:
“徐秉,我有件事要你去办,办不到的话,你不如提头再来见我。”
***
顾景淮的尸身被抬入顾府灵堂的时候,姜初妤正在春蕊的服侍下穿丧服。一朵白花开在鬓边,她望着妆镜中的自己,却并不感到十分陌生。
她才十七岁,就要服第三次丧了,难不成真是天煞孤星,命里克人,注定要孤苦一生?
姜初妤双眼无神,直愣愣地盯着那朵花看,忽然无端想起,那日在静禅寺,他们于六角亭中救助一只受伤的花猫时,她对他说的话。
她说——
“佛祖也一定会保佑夫君,吉祥平安。”
才只过去一月而已,为何、为何?
她有些撑不住,身子一软,眼看着要歪下椅子去。
春蕊扶住她,抽抽嗒嗒地掉着泪:“小姐节哀,大夫人昏过去了现在还没醒,顾老爷求见皇上未果,反而招致顾府上下被封禁了,其他人又拿不了主意,眼下说不定,还要靠您撑着。”
“我能撑着什么?我连姜家都没撑起来,更何况顾家。”姜初妤脑袋靠在春蕊腰上,泪盈于睫,却聚不成足以滚落下来的泪珠,视野一片模糊,人也失了生气,说着丧气话,
“封就封好了,等抄家的旨意下下来,反倒觉着现在是最好的时候了。”
“……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您还是要多为自己打算。”春蕊生怕她一个想不开。
“我先去为他守灵了。”
“小姐,守灵是在晚上,您还是先吃些东西吧。”
“府里乱成这样,倒是他那里最清净。把粥送到灵堂吧,我会吃的,你放心。”
春蕊只好照她的吩咐,扶她去了灵堂。
堂内的两根粗柱前点着千树灯,往上一层阶上,垂到地面的白纱隔出了一块四四方方的空间。姜初妤素手撩开薄纱走进去,里面南北方向躺着一樽棺椁,后面白墙上有一个黑色的奠字。
她驱走了下人,把粥碗往棺板上一放,磕出一声脆响:
“我来扰你清静啦。”
四下寂静。
她又故意用勺柄敲了敲碗沿,闹得动静更大了。
“我不好过,你别想这么轻松地躺在这里,我不会消停的。”
顾景淮:……听见了,脾气挺大。
“你也别担心我会想不开殉情,你谁啊?你这个沾花惹草又养外室的负心汉,我如花似玉的年纪,等你头七出了就改嫁,跟新夫君长命百岁子孙绵延,气死你。”
她这一番话说得太快,又隔着厚厚的棺盖,顾景淮并不如“活着”时那般耳清目明,没怎么听清,只听到了个“改嫁”和“气死你”。
他才死了不到两天,她就要骑在他头上……不过她都敢敲他棺盖了,不能说是要,是已经骑上了,真是成何体统。
爱改就改,好像眼巴巴着要嫁他的人不是她似的,他气什么气?最好早些改,等他复活后,看她上哪哭去。
逝者与未亡人隔着棺盖互相置气。
过了不知多久,他好似听见木头移动的声响,而后又听见她的声音清晰起来,近在耳畔。
姜初妤推开棺盖,又见到了他那张与昨日并无二致的脸,在心里笑话自己,竟然还像个相信神话的孩童般盼着他奇迹般毫无征兆地苏醒过来。
“这只香囊……我骗了你,我一直保留它到现在,但不敢叫你知道。”她摆弄着那只青底金线香囊,之前被烧出来的洞重新用绸布补好了,也缝补了字的缺口,可终究不似天衣无缝,变成了一只满是残缺的纪念。
“既然你未扔过,我原谅你了。当初送了你,现在也算是物归原主罢。”
她扒开他交叠的双手,硬把香囊塞了进去,却不想合上棺盖,就这么趴在棺椁边上瞧着他。
半晌,顾景淮没再听见敲碗声,也不闻哭声,耳根清静下来,反而有些发躁,仿佛真的离开了一般。
许多时刻,他自己都有些模糊,究竟还活没活着。
这时他就会想起那个冰凉的吻来。
那轻盈的触感好像刻在了他唇上,只要愿意,就会轻易忆起,仿佛身临其境又让她亲了一遍。
便宜她了。
姜初妤继续絮絮叨叨,反正也不怕他听见:
“今日是十五,明日就是月圆之夜了……还是你生辰吧?”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
“说要为你准备生辰贺礼,却被许多事冲撞了。我本想着,干脆要送就送一份大礼,许你把那外室姑娘迎娶进门。你说,她现在会不会比我更伤心?”
顾景淮心下讶然,他这妻怎这般厉害,不仅要改嫁,还要给他抬外室进门?
但是他哪来的外室?
第36章
丧事置办得太匆忙, 封了宅,连出门采买祭祀纸品、讣告报丧都没办法,只好一切从简。
正因如此, 姜初妤到现在都还有些恍惚,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困在渝州姚家, 所谓上京嫁人不过是春闺里的大梦一场。
她将自己锁在灵堂内的这只黑白匣子中,兀自说着瞎话,又哑然了片刻, 仿佛另一个自己从身体中抽离了出来, 指着她鼻子骂她这是在做什么。
她回答不出。以后要做什么, 她也不知道。
这时响起叩门声, 惊扰了她的幽梦, 她伸直发麻的腿,撩开白纱向门口探去:“谁?”
春蕊轻推门扉, 探进来半个身子,沉重的黑门与一身缟素的侍女,颇像墓穴中的妇人启门壁画。
“小姐, 宫里又下圣旨了。”
春蕊神色哀怨,想必不是什么好消息,姜初妤轻蹙眉尖,对皇上的怒火又烧了起来:“真要抄家?皇帝就这么心急?”
“不是, 是……”春蕊收到她允准入内的手势, 闪身进入灵堂内,对中央灵柩磕了三个头,才上前小声说, “圣旨说,罪臣不该以礼下葬, 允守灵三日已是恩赐,要咱们明晚午夜一过就下葬。”
姜初妤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春蕊满腹疑惑,但见她满面疲态,身子装在宽大的丧服里显得薄如纸片,更加不敢开口问此事的前因后果,徒增伤悲。
***
顾家人坚决抗旨,长子死得如此不明不白,不讨要个说法,都对不起祖宗。
周华宁尚在病中,顾家另两房也受了牵连,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统统挤来哭丧又七口八言地出主意,全让顾文启轰回了各自院里。
“哭哭啼啼吵吵嚷嚷的,像个什么样?顾家还没倒呢,也不会倒。”
偌大的中堂内只剩大房的人,顾延清双眼通红,本性风风火火的人却显出了几分真实的隐忍镇定:“大哥帐下那些兵呢?我去讨来。”
“可是二哥,你又不会行军打仗,怎么讨啊?”顾疏芸抹着泪,哽咽着说了句戳心话。
顾延清一噎,平生第一次恨自己太过浪荡,武到用时方恨未练,关键时刻接不过担子。
“不成,皇上就等着有人造.反呢,你这才不是给他报仇,这是自己伸了脖子叫皇上砍。”
顾延清闻声阒然抬首,见他那平素甚少露面的大嫂以麻束发,细眉低垂,被侍女搀着迈入了堂门。
姜初妤平静的黑眸扫过中堂里坐着的几人,这是还不等她来,就开始议事了。也罢,她只不过是入门才两月的新媳,在他们心里估计只算半个自家人。
“我来迟了,抱歉。”
“你大嫂说得对。”顾文启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精锐如鹰的目光攫住她,“你与茂行进宫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昨日我见你神情恍惚便未细问,今日你再说一次,不可有任何隐瞒。”
姜初妤便又说了一遍,可要说细节,却是几乎说不出来的,好像有什么在阻拦她,回忆不清最后一起度过的夜晚。
不知为何,她却忽然又想到了再往前推几日,在尹府发生的事,突然福至心灵,眸光微动,想到了什么,难不成是与那什么台案有关?
她忖度着把这事也说了,顾文启自新帝登基后承蒙“圣恩”,居家修养,甚少参与朝中诸事,却也是知道磬广台案的。
“我老了,不中用了。”他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听不出悲喜的笑,“你们都回屋吧,我自个儿待会儿。”
姜初妤又来到灵堂,一进来却见顾延清跪在灵前,脊背挺得直直的,连她推门而入都没有反应,不知在想什么。
“二弟。”她出声提醒。
顾延清慢慢站起,双手并在身侧弯腰作礼:“大嫂。”
姜初妤点点头,绕过他来到棺椁边,半睁着的眸子忽然瞪大,连身后顾延清在说什么都听不真切了。
半晌,她才回过神,扭身隔着白纱问:“你方才说什么?”
顾延清不疑有他,只以为大嫂由于太过悲伤而神思出游,重复了一遍:“今夜由我和疏芸守灵,大嫂也该歇息了。”
“不行!”
她语中透着决绝,顾延清被惊了一下,也不好再争执,只好道:“大嫂情深意重,大哥泉下有知,也会甚感欣慰。”
姜初妤对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只胡乱地点着头,也不管他隔着白纱能不能会意。
她只能看见,那在她离开前对得分毫不差的棺椁边,出现了明显的偏移。
她在这灵堂内无事可做,曾摸着棺椁的四角把棺盖对得整整齐齐的,除非有人动过,否则不可能凭空出现半指宽的错位。
闹、闹鬼了?还是……
姜初妤对鬼神之说本就半信半疑,不禁后背发寒,步步退到了柱脚,深吸了几口气,脑筋一转,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她拨开白纱,冲正要离去的顾延清喊道:“二弟,你动没动过棺椁?”
“未曾,弟怎会对大哥不敬?可是出什么事了?”
“无事,你去安慰疏芸他们吧。往后顾家可就要靠你了。”
门甫一关上,姜初妤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儿,如果不是闹鬼,也不是顾延清,下人更不会做如此冒犯的事,除了她,谁还能这么大胆?
她大着胆子再次小心翼翼地推开棺盖,多么希望能看见棺里空空如也,可惜顾景淮还是面色灰白地紧闭双眼,安然躺在棺中。
她用手探了一会儿鼻息,没有反应。
她的心跳渐渐平复,却还是不肯放弃念想:“夫君,你要是还活着,能不能知会我一声?我嘴很严的,你放心。”
无人应答。
她失望地重新对齐棺角,背靠着滑坐了下来,没有注意到顾景淮双手指甲缝里染了灰黑色的脏污。
***
子时一过,便是十月十六了。
姜初妤端着碗长寿面“咣”一声放在了棺盖上,心情比前两日欢欣了些,对着虚空粲然一笑:“瞧,月圆了。”
皓月当空,似白昼还未褪去的余晖,在昏昏沉沉不见边际的黑夜里长明着。
顾景淮的眼前却漆黑一片,棺椁边严丝合缝,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昨日药效退去,他恢复了清明,缓慢地收握着手,适应这具僵了快三天的躯体。
这时他忽听面前传来一声响,知道他的夫人又对他大不敬了。
仿佛是听到他腹诽了一般,姜初妤竟像接话般自言自语:“往后说不定就没机会了,容我再对你不敬一回吧。”
随即,他听见吸溜面的簌簌声,吃面人吃得又香又快,他……饿了。
幸好这具躯体还未全活过来,胃动得慢,不然若是发出咕噜响,得把她吓得打了碗。
姜初妤替他吃完了长寿面,连汤水也喝得一干二净,她也好久没吃过一顿好饭了。
谁知此时忽有人来叨扰,甚至未敲门就闯了进来,姜初妤细眉一竖,刚要教训人,却听来人急得面色通红,尖着嗓子道:“少夫人不好了!皇宫派人来了,催着今夜就要将世子运去下葬,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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