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此,他们争吵了好几次,可每一回的争吵,都是无疾而终。
他刚走,她这边就想起音娘给她的护身符,忙从五斗柜上的一只花瓶里取了出来,看着沉甸甸的金条,不禁陷入沉思。
她承认当初一时冲动被他诱骗离府是错,但她也再不想回到她那个家去,再遭受旁人的指指点点,可她又能如何呢?她一个人背井离乡来到这里,除了他,也几乎没什么人脉,离了他,她又能往哪里去?
想到这,她不免又灰心丧气起来,只好将金条用手绢包好,再塞回花瓶里去,又重新取了一捧草木灰将花瓶底掩了个严严实实。
朝食是和王妈妈一块吃的,王妈妈是上个月才被买来的仆妇,还不到四十的年纪,身材高大,干活也利索。
小家子里没那么多规矩讲究,所以王妈妈一向是做完了饭,便跟着主子围坐下来。
“夫人没胃口?”王妈妈指着芝麻饼和豆腐脑说,“您昨日不是说想吃这个?奴婢一大早去桥南那家摊子排的老长一队了……”
王妈妈说她也有一个跟她一般大的女儿,因而也将她当成半个女儿看待,在她这里,阮妤也终于体会到了家常的温馨。
她不想在她面前露出萎靡的一面,便垂着头,随意舀了几口豆腐脑,才弯唇道:“好吃。”
“夫人是不是还为郎主忘了您生辰伤怀?”
阮妤沉吟片刻,才勉强笑笑,“什么都瞒不过王妈妈你。”
她唉了一声,说:“我是过来人了,要我说,男人没几个好东西,咱们郎主又没有什么坏习性的,学识还高,已经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我也看得出来,夫人在娘家时定是养尊处优的,嫁给郎主这种一穷二白的人,还是便宜他了……”
阮妤娘咬了咬唇,犹豫道:“王妈妈也觉得我这段姻缘是错吗?”
“这我可不敢说,郎主毕竟还年轻,将来也不是没有平步青云的机会,这种事,谁又说得准?最重要的还得看您。”
“看我?”
“是啊,”王妈妈点头,“我也不是念过什么大书的,讲不来好听的话,我只知道,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过日子毕竟少不了柴米油盐,偶尔磕磕绊绊也是难免,不如静下心来想一想,您究竟还愿不愿这么继续过下去?”
“我明白了,谢妈妈指点迷津,”她顿了顿,又呢喃,“其实我娘从未教过我这些……”
说完不由自主地哂笑,在这世上,怎么会有她那样的娘?
吃罢饭,王妈妈提着菜篮子出去买菜,阮妤便走到花墙边上喂鸟。
这一只玄凤鹦鹉还是两个月前,她和他上瓦市闲逛,从鸟贩子手上买来的。
当时这只鹦鹉还很小,还受了伤,鸟贩子便打算将它折价卖了,她见它嫩黄的一小坨,被鸟贩子冷落在一旁,可怜兮兮的。
褚少游见她的目光在它身上停驻,便问她喜不喜欢。
她点点头,于是他便将它买了下来,还买了一个精美的鸟笼用来养它。
可现在看着笼里的鸟,精心喂养了两个月,已长大了不少,可无论怎么上窜下跳,都只能待在小小的笼子里,再观自己,她又何尝不是一只挣脱不出牢笼的鸟?
这些日子里积攒的怨忿,突然沉甸甸地涌了上来。
今日隔壁瑾国公府似乎在办寿辰,一大早便来了不少的宾客,这会隔着花墙还能听到远处的院落传来戏曲声,唱的是五女拜寿,热闹非凡,再想起自己冷冷清清的一人,心头的委屈在这一刻突然决堤。
在家时,她从来不敢掉泪。
流泪在她娘那里是无能懦弱的体现,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流过一滴泪了,她原以为,她已丧失了这个本能,可刚抬手才发现,自己脸上不知何时早爬满泪痕。
于是用手背去擦,可那些眼泪却像是淌不完似的,无论她怎么擦拭,最后却越来越多。
她抬起朦胧的泪眼,抬臂打开了鸟笼,把那只鹅黄的小鸟捧了出来。
“小梨,我放你走好不好?”
这只鹦鹉早就认了她为主,即便放它出来,也只乖乖伫立在她手指上,低头啄着身上的羽毛,毫无离去的意思。
“小梨……”她微恼地催促了一遍。
过了一会,小梨才似乎反应过来,展展翅膀,飞上高墙,然后……扑腾了一下,跌落到隔壁院子里。
她放心不过,又稍稍提高了音量唤它,“小梨……”
回应她的只有急切的啾啾鸟鸣声,她不清楚它摔伤了哪里,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瓮声瓮气道:“你、你还能不能飞,能不能让我再看看你……”
少顷,隔壁一个疏懒的音调清晰地传来,“这只小黄鸟,是夫人您的?”
男人冷不防的开口,吓得阮妤面色苍白,脚心也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见她没出声,男人又说:“夫人放心,小梨掉到某身上了,它没事。”
听到他叫它小梨,她的心跳又停了一刹,刚想沉下声来质问他,男人又解释,“某无意偷听夫人讲话,只是我方才在这凉亭底下偷懒小憩,迷迷糊糊间听到了一些,实在抱歉。”
阮妤警惕地盯着那堵墙,抿紧唇没接腔。
“我让丫鬟把小梨送过去吧,我们家的这堵墙太高,它好像飞不过去。”
“不……不用了,既然它没事,就放它走吧……”
对方默了一瞬,才道:“夫人确定要放它走?这么小的鸟儿,一旦飞出这个院门,被不知什么人捡到了……不是所有人都像夫人那般良善。”
被他这么一提醒,她才意识到自己冲动了些,倘若它又落到鸟贩子手里,抑或那些施虐者的手里,那她岂不是害了它?
踌躇片刻,她开口道:“多谢郎君提醒,那我还是接它回来吧。”
对方爽快答应,没多久,院门被敲响,小丫鬟小心翼翼托着鸟给她送了过来。
她接过手道了谢,转身又回到院墙边上,将鸟儿放回鸟笼,还给它添了水。
看着它低头在水面轻啄着,她心里浮起一股异样的感受。
鸟儿没有生存能力,即便放生,也只能再度沦为别人的玩物。
她又应当如何呢?
就在她胡思乱想间,墙对面的声音乍然又响起,“夫人,您想过自立门户吗?”
她吓了一跳,半晌才醒过神来,应当是方才她与鸟儿自言自语被他无意听了去。
虽然这话说得直白,却也谈不上冒犯,甚至给她提供了一条她从未想过的道路。
可冷静想想,又觉得真要如此,道阻且长,她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有这么能耐,“我不过一介妇人,又有什么能耐去自立门户呢?”
“事在人为。
”
“事在人为……”她脸上转悲为喜,连忙朝墙面行了万福礼,“听君一言,令我醍醐灌顶,多谢指点。”
第46章 宫宴 哪个才是她的真实面孔?
回到建京的第三日, 正好碰上万国来朝,当日傍晚,圣人设宴给各国使者接风洗尘, 鹤辞和阮音也受邀入内。
阮音生在青源长在青源, 连大内宫门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乍然被邀请入宫,还是这么盛大的场合, 不免畏缩起来。
然而圣意难违,该去还得去, 好在她与宋心钰交好, 便临时抱佛脚地向她请教了宫规礼仪。
“妹妹也不必担心, 使臣百官和朝廷命妇分设宴席, 你到时就跟着我, 咱们也不必与他们有什么接触, 再说了,宴上那么多人, 也不会有谁专门盯着你不放, 对吧?”
有了她的安慰,阮音忐忑不安的心才稍稍回落了些。
傍晚, 阮音便跟着其他命妇们一道入宫了, 命妇们都有自己的朝服, 按品阶朝服颜色也略微不同, 她不过是六品敕命, 只在队伍最末处等候着。
一入宫门,宋心钰便风风火火跑了过来,将她拉到身边去了。
尽管宋心钰的风评不好,可在宫内, 谁和公主攀上关系,身价也得翻上几番,阮音见众人露出艳羡的表情,虚荣心也在这刻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宋心钰领着她进入大殿,殿内金碧辉煌,盘龙金柱每一根都得两人合抱那么粗,头顶的藻井更是犹如坠入了万花筒,简直令阮音大开眼界。
“这是坤宁殿,宫里的祭祀大多在这里,偶尔也做宫宴之用。”宋心钰一边向她介绍,一边拉着她坐落座。
命妇们也一一入座,各自掩着唇说起小话来。
少顷,掌礼仪的太监清清嗓子,对所有人说了一声肃静,众人赶紧噤声,一个尖细的声音喊道:“皇后娘娘驾到——”
阮音在听到声音后,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眼见着众人纷纷起身,便也跟着俯首下跪道:“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夫人们都平身吧。”
“谢娘娘。”众人说着便都站起身来,双手端端正正地交叠在腹前。
阮音半抬起眼眸,只看到皇后被侍女簇拥着走了过来,她身着朱红云龙圆补鞠衣,外罩黄色直领大衫,身上的织金刺绣在日光照耀下,泛着粼粼的光。
这身行头该有多沉呐,更别说头上还戴着那个嵌满珍珠的燕居冠了。
她怔怔地想着,却见皇后突然朝她看了过来,吓得她头又低了几许,长睫掩去浓黑的眼仁,眼观鼻鼻观心。
皇后嘴皮翕动了下,径自走到凤座端坐下来,抬臂朝下首分列在左右的命妇们说,“都坐。”
众人又道了谢,这才重新坐了下来。
“今日万邦来朝,乃朝廷庆典,特邀诸位夫人过来同乐。”皇后简单说了几句开场白,接着,穿着宫服的女使便端着美酒佳肴鱼贯而入了。
阮音垂眸盯着琳琅满目的一桌酒菜,除了常见的一些菜式,有好几样她连见都没见过,她偷觑着宋心钰和其他夫人的一举一动,只怕自己稍不注意,不仅当众出丑,更是让自己小命不保。
好在就如宋心钰所说,在场那么多人,皇后不会盯着谁不放过,酒过两巡后,她也逐渐放松了心神。
前头举行的是国宴,这边规模稍小些,但也少不了歌舞,宫里的太乐局和吹鼓局便是专门负责这项的,平日里专攻其职,到了宴上便能发挥出长处了。
阮音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表演,目光不由得被挥舞着水袖的伶人们吸引了去,没料到上首的一双眼睛也落到她身上。
皇后观察了一会,才扭头问宫人,“这个安人怎么和襄城走得这般近?”
宋心钰并非皇后所出,而是已故惠德皇后的女儿,因她行为乖僻,皇后也并不怎么喜欢她,只是圣人念她从小失母,对她总是溺爱了些,这才导致她我行我素的性子。
所以能跟她走到一起的人,在皇后眼里都只能是臭味相投。
只是看那夫人年纪还极轻,又是新鲜的面孔,在一众女眷里,就像一支清水芙蓉,美则美矣,却不露锋芒,乍一看,倒像文静端庄的贵女出身,和宋心钰简直判若两人。
宫人说,“娘娘,这是睿王世子的夫人,姓阮。”
皇后噢了一声,眸光定在阮音脸上,忽地开了口,“阮安人。”
阮音专心致志看着歌舞,冷不防听到皇后开了口,不由得转过头来,却是迟了一瞬,才知道她唤的是自己。
她心跳如雷,赶紧垂下眼道:“臣妇在。”
“上回大宴倒没见着你,不知你是哪里人?”
“回娘娘,臣妇是青源人,家父是青源通判……阮昌友。”阮音说着,手心已微微泛了潮。
皇后眉心微动了下,她是见过睿王世子的,知他仪表堂堂,更是学富五车,却没料到,他最后竟娶了出身寒微的小吏之女。
她嘴角微勾,心忖或许她有什么过人之处呢,于是笑道:“青源离建京也有好一程子吧,不知你和世子又是如何定下的姻缘?”
阮音回:“臣妇祖母和婆母是堂亲的姐妹,具体的臣妇也不清楚,反正在臣妇儿时,两家已经定下婚约了。”
“原来如此。”皇后也并非对她感兴趣,她只知道,此前宋心钰曾看上岑鹤辞,欲把他抢来当驸马,不过后面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便不了了之。
现在这两个人坐在一块,形同姐妹,叫她愈发看不明白了。
阮音见她微勾的唇角,琢磨不透她的意图,一根弦绷得紧紧的,直到看到她将目光重新落在乐师的身上,才轻吐出一口气。
宫宴结束时,已是暮色四合的时辰,两人便结伴往宫门走,一路上,宋心钰还喋喋不休得跟阮音说,“你见着方才吹笛子的乐师没有,长得可水灵。”
阮音点头附和,“还真是,小青竹似的,翠绿翠绿的。”
“看着应该也有十八九岁,应该也通晓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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