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郎中坐下来,隔着帕子将三指摁在手腕处,探了一会,眉心动了动,“世子妃信期可还正常?”
阮音支吾道
,“迟了六七日。”
老郎中闻言,眉心却是舒展开来,抚着胡子大笑,“恭喜世子妃,您这是有喜了!”
老郎中号脉无数,对这样的事情并不陌生,一摸到喜脉,便要神情夸张地道恭喜,主家一高兴,得到的赏钱自然不会少。没想到世子妃听完竟睁大了眼,木木地定在那里,脸上寻不出喜色,他不由得心头一突。
难道世子妃并不想有孕?虽然说这样的事比较少见,但毕竟也不是没有。
阮音只觉得耳畔嗡嗡的,过了会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又追问了一遍,“什么?”
摸不清她的心思,老郎中脸色又敛了敛,摸摸眉毛道:“脉象虽不大明显,却如盘走珠,正是喜脉的特征,再加上您说信期迟迟不来,我看必是喜脉无疑了……”
“我……”她不禁低头望向平坦的小腹,不敢相信,那里竟有了一条小小的生命,缓了一会,才问,“胎儿可还康健?”
“现下月份尚小,行动都要格外注意,等三个月后胎儿才会稳定,世子妃有些气虚,还是得开几剂温和的补药调理一下才行。”
“那劳烦了。”她说完对绮萝使使眼色,绮萝立马会意,踅入屋内取了赏银来。
“这是世子妃的一点心意,也给郎中沾沾喜。”
老郎中双手接过赏银,忙拱手道谢,这才铺开纸,边写药方边道,“世子妃客气了,我见世子妃有些肝气郁结,气血不畅,切记要放宽心怀,这样有利于养胎。”
阮音怔怔道是。
送走老郎中,绮萝才一脸春风地走了进来,“恭喜世子妃要当母亲了,奴婢这就给老夫人王妃报喜去。”
“等等!”她一把扯住她的手道,“先别说。”
绮萝不解地拧起眉,敛平裙摆坐下,“怎么了,世子妃不高兴嚒?”
“高兴……”也许是消息来得太过出其不意,令她还没反应过来,她现在的心情有些复杂,她虽不讨厌孩子的到来,可当自己真的怀了身孕,更多的却是茫然。
“世子妃不要多想,郎中都说了要放宽心怀,肚里的骨肉才会好好的不是?”
骨肉这个词实在是妙,把两个不同的生命紧紧拴到一起,既是自己的骨血,又怎会有不喜欢的道理?
“骨肉……”她伸手覆上小腹,学着怀孕的妇人那般轻轻打圈,掌心之下,仿佛也有个小小的生灵给她回应一般,摸着摸着,甜津津的喜悦才从心田深处慢慢渗透了出来。
“我有孩子了……”
孩子会是像他,还是她呢?
还是像他的好,她的孩子,可要像爹一样聪明才是,将来还要做大官,让她享福呢。
想到这,嘴角终于挂起笑意来。
绮萝说:“这就对了,奴婢听说,当娘的可要开开心心的,将来生出来的娃儿才会漂亮呢。”
“知道了,”她说完一顿,又道,“祖母和娘那里你去说一声吧,至于他那儿……你先别提,我想亲自告诉他。”
“好,奴婢这就去。”绮萝说着又唤来春枝,让她好生照看着,这才转身往留墨斋去了。
——
却说同一日,鹤辞刚下值走出衙门,打眼便瞧见衙门对面的柳树下熟悉的身影,呼啸的北风将她略显单薄的长袄吹得鼓起,只见她不停地搓手,像是已经等了许久。
他走了过去,“妤娘怎么来了,这么冷的天,怎不……”
话音未落,对面的身影转过身来,却是令他怔了一跳,脚心也不由得停了下来。
那是一张与妤娘别无二致的脸,妍丽的五官仿佛是画师笔下的丹青画卷,杏眸只淡淡飘过来一个眼神,便让他感到陌生。
妤娘不会用这种眼神看他。
那她又是谁?
待反应过来时才发现,妇人衣着朴素淡雅,和喜欢鲜亮衣裳的妻子截然相反,他这才退后一步,暗暗掐了掐大腿道歉,“实在抱歉,是我认错人了。”
阮妤朝他颔首,便挎着篮子往回走。
腿刚迈出两步,身后又传来他的声音,“夫人莫非是从青源来的?”
阮妤身子一僵,就在失神的当口,一抬眼,他已经来到她跟前。
“无意冒犯夫人,只是夫人能否回答我,方才我唤娘子闺名时,你为何转过头来?”
阮妤看了他一眼,敛下眼皮道:“妾身只是听到声音,下意识转过头,并无其他意思。”
听到她的声音,他心头的疑云更重了,原因无他,就算这世上当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莫非声音也能如此相似?这一样是巧,加在一起就不那么巧了。
他知道妤娘只有一个妹妹音娘,可眼前的人眉眼看上去甚至比妤娘更稳重些。
“你是不是有个姐姐叫阮妤?”
话音一落,阮妤还算从容的脸上,突然绽开一道罅隙。
——
午寝起来后,外头的风声越来越紧,天色也灰蒙蒙的,眼看便要下雪了。
今早鹤辞出门还没带上大氅,阮音担心他受冻,再加上迫不及待想跟他分享这个好消息,于是时候一到,便提前裹上银狐裘来到门边等候着。
然而她左等右等,都不见他的身影。
绮萝将手炉塞入她手里,勾头望了街角一眼,这才劝道:“世子定是有公务耽搁了,要不咱先回屋里等吧。”
阮音接过手炉,一点点焐热冻僵的手指,扭头问她:“你说,是不是得让人给他把大氅送去的好,我怕待会下雪了。”
绮萝拗不过她,只好答应,“好好好,奴婢这就叫明泉给他送去,这下您可以进来了吧……”
阮音点头,迈步往回走,却仍扭头往身后看了一眼,没想到这一看,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整个人也动弹不得地立在那里。
绮萝跟着回过头,身子也跟着僵住了。
比及已是日影西斜的时候,橘色的斜阳倾洒在远处街角的一对男女身上,落在身后那一道长长的身影,紧密得像是依偎在一起一般。
两人说说笑笑,就像一对恩爱多年的夫妻,就连迈出的步伐都出奇的一致。
她突然发现她站在此处就是一个笑话,方才一瞬间的欣喜,变成如坠冰窟的寒,冷得她牙关紧咬,才勉强抑制住上下排直打架的牙齿。
这一刻,她几乎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自己,只觉得胸口像被堵住一般,闷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下意识想往里走,躲开正面相遇的尴尬,可转念一想,这不正成了她做贼心虚了嚒?
于是重整了脸上的笑容,抚平袖子迎了出去,“好久不见了,妤娘。”
阮妤一见到她,瞳孔不由得颤了下,这才拉过她的手,将她细细打量了一遍,看着看着,眼眶也湿润了起来,“音娘,你胖了些,比以前更好看了。”
阮音看着她消瘦的脸庞,又见她衣裳单薄,又怎敢恨她回来?毕竟……她才是夺夫的那个。
“姐姐却消减不少……”她语气不知不觉带了些哽咽。
从头到尾,她的视线都没有落在旁边那个人的身上。
她不敢。
她也不配。
鹤辞的目光却始终定在她那张过分冷静的脸庞上,等她飘来一个眼神,等她开口再唤他一声夫君,可是……她再也吝于给他一眼。
方才,在他的追问之下,他才得知事情的真相,刚开始,他只觉得颜面扫地,又不禁对她感到失望,如鲠在喉的痛苦一寸一寸侵袭了他的心房,可后来,他又安慰自己,至少,他们的感情是真的。
可现在,他又不确定了。
“外头冷,妤娘你快进来吧,”她说着径自拉着她的手往里走,又试探性地问她,“天快黑了,褚二郎不来接你?”
阮妤唇边的笑意凝了一刹,才又笑起来,“音娘,我和离了。”
话音刚落,便觉察握住她的手突然紧了紧。
黯然只在阮音眼中一闪而过,她是擅长掩饰内心的人,不过须臾又笑起来,“和离了倒好,我就从前感觉褚二郎靠不住。”
鹤辞落在她们身后慢慢走着,见她们姐妹二人亲密无间地说着悄悄话,一颗心成了沸水里的饺子,没着没落的。
阮音将妤娘引到静思堂,将从家里抬来的嫁妆给她看,“嫁妆都在这了,这里的东西,我一分都未动的。”
说完,终于扭过身来,
将眸光转到他脸上。
见他脸色苍白,嘴唇翕动着,似乎想问什么。
她害怕自己会绷不住,不禁冷下脸来,抢在他之前率先开了口,“给我三千两,我马上远走高飞。”
第60章 出走 “二娘子……她有孕了。”……
鹤辞脚心趔趄了下, 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冷漠的眼神,他不明白,明明昨晚他们还相拥而眠, 为何今日她看向自己的眼神竟如此陌生, 即便她的身份是假,可他们成婚接近一年以来,她对他的感情也是演出来的嚒?
“三千两……”他忽地惨笑出声来, “除了钱,你难道就没有话对我说了?”
阮音暗暗掐紧手心, 将眼里的水汽逼了回去, 才沉声道:“是我欺骗了你, 我应该跟你说一声抱歉的, 不过……”
想到最近家里那些鸡飞狗跳的琐事, 她突然发现自己是真的不留恋这个地方了, “你放我走吧,我想走了。”
“音娘, ”阮妤见她态度坚决, 赶紧过来拉她坐下,“你不要激动, 有什么事好好说。”
“我没有激动, 我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只不过刚好今天撞上了日子而已, 既然如此, 还不索性说开算了,”她说完又转眸望向沉默的男人,“三千两,你给不给?”
鹤辞定定地看了她良久, 终究泄了气般耷拉下肩膀,“给。”
既然她眼里只有钱,他怎能不成全她?
阮妤没料到自己竟然见证了他们夫妻决裂,不禁两头劝着,可无论她怎么劝,这两个人都心意已决。
鹤辞将银票递给阮音。
阮音接过手仔细看了一遍,见数目无误便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入袖笼里,“我走了,这件事我不会往外说的,你放心。”
说完又朝阮妤看了一眼,脑里搜肠刮肚想了半晌,也想不出一句适合的话说,于是便转身往外走。
绮萝在身后叫了一声,她也没敢回头,妤娘回来了,绮萝也该还给她了。
刚走了两步,手腕却被钳住了,她挣了一下没挣开,于是回过头,狠狠剜了他一眼,“松手。”
他被她的眼神烫到了,下意识就松开手,“我有话跟你说,你跟我来。”
“不用,我们缘分已尽。”说完不顾他的反应,叫上春枝,主仆俩便出了府,彼时已是暮色四合,天边的云就像浓稠的墨,一点一点地扩散开来。
到这一刻,她的心倒格外的平静。
终于,她不用提心吊胆地演戏。
终于,她做回了自己。
春枝被她叫出来的时候还云里雾里,只睁着大眼睛问,“天马上要黑了,世子妃要往哪里去?”
阮音的目标也很明确,北风像刀子一般刮过她的脸,冷得她有些僵硬,就连那颗心也仿佛被冻起来一般,木木的,感觉不到痛意了。
“去公主府。”
眼下天色将黑,她们两个弱质女流行走在外并不安全,她知道,只有宋心钰能帮她。
建京没有宵禁,可这天色将黑之际,路上的行人也不多,阮音上了车便吩咐车夫快些,即便是这样,到了公主府的时候也已经过了酉时。
宋心钰和小侯爷正在用饭,冷不丁见她失魂落魄地出现,不禁搁下碗筷跑过来,问她发生了何事。
“怎么,睿王世子也欺负人,让你大冷天的一个人跑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见宋心钰头一句话就是为她打抱不平,她心头像被梗了一根刺般难受。
她欺骗的,又何止只是他一人?
她抬眸看了她一眼,又扫向小侯爷,过了须臾才闷闷道:“殿下误会了,不是世子欺负我,是我……是我做了不可原谅之事。”
她说完提裙跪了下来,“我今日来,是想向殿下请罪的,我不仅骗了世子,骗了很多人,也辜负殿下抬爱。”
宋心钰听得一头雾水,赶紧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你给我说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双目无神地定在地上,喃喃道:“妤娘回来了……”
“什么妤娘,你不是……”宋心钰说了一半才反应过来,皱着眉头将她打量了一遍,这才倒退了两步,“你不是妤娘?”
阮音攒紧手指,深吸一口气,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道:“对,妤娘是我嫡亲的姐姐。”
宋心钰脑里捋了八百遍也没琢磨明白她这句话,最后只问:“那你叫什么名字?又是什么时候变成妤娘的?”
到了这刻,那些难以启齿的话也没有说不出口的了,阮音扯起嘴角,勉强笑了下,“我姓阮,单名一个音字,至于我什么时候变成妤娘……说来话长,总之,岑阮两家联姻,婚书上写的是我长姐的名字,而新娘,从头到尾都是我。”
同一时间,静思堂里。
阮妤劝不回八头牛都拉不回的阮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眼帘,回过头,见鹤辞还在门边站着,仿佛一根木桩一般一动不动的,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音娘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世子,你还不快去追?”
怎知他竟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却是抬腿往屋内走,嘴里喃喃道:“罢了,她只念着她的三千两罢了……”
阮妤只依稀听了一点,不由得握紧拳头道:“音娘才并非这种见钱眼开的人,你们夫妻同床共枕这么久,连这点都看不透吗?”
43/53 首页 上一页 41 42 43 44 45 4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