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辞看不得一个跟妻子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他回过头,刚想送客,却见夕阳的光温柔地披在她身上,给她原本就清丽娴静的眉眼渡上一层温柔的色彩,乍一看,就像海市蜃楼似的,美得不切实际,美得虚无缥缈。
他嘴唇嚅动了下,却局促地发现,他竟不知如何称呼眼前之人。
这个他名义上的妻子。
他口口声声唤着“妤娘”的人,也是当初在青源惊艳了他心神的人。
过了须臾才哂笑道:“我只知道,她是你的影子,把我骗得团团转,把我们全家上下都骗得团团转,就连梦里,她都不会露出破绽,你告诉我,音娘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又该如何相信她?”
阮妤原本也想转身离去,见他佝偻着背影,踌躇了下,还是捉裙走了进来,“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其实这桩姻缘,并非我的本愿,音娘只是被无辜牵扯进来而已,我娘向来强悍,音娘又怎敢违抗她意愿?说到底,是我一时任性一走了之,才会发生这种荒谬的事,不管怎样,我先替阮家向你说一声抱歉。”
鹤辞垂眸默了半晌,才指了椅子叫她坐,“音娘是什么样的人,你跟我说说好嚒。”
阮妤只好将阮音的身世一一道来,“从小,我娘和祖母就不待见她们母女,我虽有心帮她们俩一把,可我也是泥菩萨过江,又如何能改变残局?”
她边说边觑他的脸色,见他脸色终于缓和了些,这才续道,“音娘……是大智若愚的人,虽然大家都拿我们姐妹相比,可论立身处世,我却自愧不如……”
说了半晌,鹤辞的回应都淡淡的,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只有他知道,一开始得知真相的恼怒,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心疼,他不能细想,一想起来,整个心房止不住地抽搐。
痛到极处,痛感像细细的涓流,自心口蔓延至全身,就连脚趾头似乎都痛了起来。
他是为她而痛的。
她比他小了整整四岁,就算她一时赌气离开,他这个任由她离去的人,难道不用引咎自责?
想到这,他彻底坐不住了,连忙起身走到书案前写下放妻书,将放妻书交给阮妤,“岑鹤辞和阮妤的婚约就此结束,烦请你将此书带回青源。”
阮妤接过放妻书,那颗压在她胸口许多年的石头终于落下,可旋即又想起音娘来,“没问题,只是音娘……”
“她应该走不远,我这就去找她回来。”他
边说边往外走,一直站在身后沉默不语的绮萝突然拔腿追了出来。
“世子……”
鹤辞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支支吾吾的,便不耐道:“说。”
“世子妃……不对,二娘子……她有孕了。”
他眉心拧起,声音也不由得轻颤,“你说什么?”
绮萝只好把话又重复了一遍,话音未落,便见他就像一阵风似的,阔步出了屋,紧促的步伐在回廊上渐行渐远,一边唤明泉牵马过来,连留在屋内的阮妤都来不及招待了。
明泉急冲冲跑了过来,问他要到哪去,他一脸凝肃道:“去公主府。”
阮妤见他已出了门,自然也不好再多逗留,只是天色将黑,音娘一个重身子的人又能跑到哪里去呢,刚有孕的人,肚里的孩子哪里经得起折腾,想到这,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绮萝还想跟她多说几句话,她却摇头道:“世子给了我放妻书,我再待下去,恐怕会惹人非议,现下我住在金沙寺后的牌坊街二巷里,我这就先回去了,若是找到音娘,记得差人告诉我。”
绮萝只得点头道好,又给她寻了件阮音的披风,还在她手炉里塞了满满的炭,这才让人送她回了府。
外头的天已经黑透了,暮食总不见静思堂来人,一派人打听才得知两人都已不在府中。
管家这才干净过来将方才的事说了,只是毕竟也一知半解,说来说去,最后都成了他的猜测。
秦老夫人听完简直急火攻心,拍桌站了起来,“胡闹,这么大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说?”
“是……”管家战战兢兢地缩着肩膀,“世子妃……说只是去买点东西,也不让人备车……说一会就回……”
秦老夫人两眼一翻,眼看着就要厥了过去,郑姨娘赶紧走上前来,扶着她坐下,这才斥道:“你这个糊涂东西,世子妃如今是有双身子的人,老夫人盼了许久才盼来呢,若是出了差池,你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睿王妃也赶紧端了茶来,对秦老夫人说:“娘先别急,绮萝不是从小跟在妤娘身边的嚒,快传她来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秦老夫人抿了口茶,脸色才恢复了些许,“对,快去。”
第61章 寻妻 “殿下不留男客。”
已过了暮时时分, 街上空空荡荡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天飘起了雪沫子,寒风在耳边呼啸着, 叩在青石板街上的马蹄声多了几分孤凉。
鹤辞扬鞭催马, 不顾上城坊内不得快马疾行的规定,只恨不得生了翅膀,立马抵达公主府。
雪沫子扑在他身上, 又化做刺骨的冰水,寒意渗透到骨头缝里来, 然而他却浑然未觉。
好不容易赶到公主府, 圣人溺爱襄城公主, 她的府邸比其他的公主府还要恢弘些, 在这浓稠的夜色里, 门口那一排的灯笼暖融融的, 仿佛一座巨大的暖炉。
他翻身下马,上前叩门。
不一会, 管家便开门出来, 举起灯笼将他打量了一遍,见来人是陌生的男子, 身上一袭被雪水浸得半湿, 浓密的眉毛上挂着的雪花刚刚消融, 雪水顺着脸上往下淌, 不禁问道:“请问阁下是?”
方才催马疾行的时候倒还没什么感觉, 这会一停下来,寒风一吹,冷得他身子直打摆,他缓了缓, 才呵出一口白气道,“在下大理寺丞岑鹤辞,有要事求见殿下,还请通传。”
管家犹豫了下,才道:“阁下会不会走错?天色已黑,殿下不留男客。”
“无错,在下要找的正是襄城殿下,若不是事态紧急,在下不会上门叨扰,还请管家通融通融,替在下通传一声吧。”
管家没有办法,只好转身入内。
少顷,管家去而复返,只摆摆手道,“阁下回吧,殿下说不见。”
鹤辞闻言不由得趔趄了下,脸色也愈发苍白。
管家正要掩上大门,他这才醒过神来,抬臂抵住门板,一字一顿道:“还请管家再次通传一声,就说我岑鹤辞今日不见着殿下是不会走的。”
管家见他竟敢挡住门,不禁竖起眉毛道:“年轻人,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殿下的尊容,岂是随随便便就能看的,殿下都说了不见……”
话音未落,鹤辞已推门走了进来,“十万火急,待会在下自会向殿下请罪。”
说着便阔步朝正房走去,侍卫没想到竟有人敢夜闯公主府,纷纷亮出长矛喝道:“站住!再往里走一步,休怪我刀下无情。”
鹤辞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哪里听得到嘈杂之声,然而他毕竟身单力薄,又怎敌得过那孔武有力的侍卫,不过走了十几步便被冰冷的兵械禁锢住了身体,他挣了一下,贴在他身上的刀片却越陷越深。
“鹤辞求见殿下,请殿下移驾尊躯。”
浓墨般的夜幕下,扯絮般的雪越下越大,他被侍卫押着伫立在那里,那一身薄棉的青袍上早堆满雪,融化的雪水伴着雪花,在衣服表面凝成一层冰碴子。
他的身体已冻得没知觉,只剩胸口一点滚热的,只仰首望着沉甸甸的屋檐,一遍又一遍地喊道。
侍卫见他穿的是官服,也不敢将他怎样,两厢僵在那里,等将领将此事禀告给殿下后,过了会,才走了出来,竖掌示意其他人松开,这才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睿王世子,真是失敬,殿下让你进去。”
鹤辞这才拔腿往屋内走去。
屋内刷得金碧辉煌,符合他对这位公主一贯的印象,刚入门,便被暖气包裹住了身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这才往上首的宋心钰扫了过去。
上首的椅子上坐着两个人,准确的说,是宋心钰毫不避忌地当着他的面,就这么坐在男人的腿上。
她手里正剥着一颗炙烤过的橘子,纤细的手指将橘子皮剥开,又挑走细细的筋络,这才掰下一瓣橘肉放入嘴里细嚼慢咽起来。
鹤辞见屋内只有两人,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又觉得这公主着实荒唐,不禁又敛下眼皮,朝上首的人叩拜道:“臣参见殿下。”
“哟,是世子啊,”宋心钰将橘子丢给小侯爷,起身踱到他跟前来,冷眼睥睨着他,“无事不登三宝殿,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听她的语气竟像毫不知情般,他的心一点点坠到谷底,却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回道:“殿下,臣是来接世子妃回家的。”
宋心钰装模做样地瞪大了眼睛,才道:“妤娘怎么了,她不在你们王府待着,是你把她气跑了?”
鹤辞只好点头道是,“都是我一时糊涂,这才将她气跑,她刚有了身孕经不起颠簸,殿下若见过她,还请请她出来吧。”
“她竟有了身孕?”宋心钰喃喃重复了一遍,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也就是她这一句话,令他窥探出端倪,她果然知道她的去处,又或者,她就躲在暗处看着他。
想到着,他的目光朝屋内睃去,声音也陡然拔高了些,“音娘,是我错了,你跟我回吧……”
话音刚落,却听一声刺耳的笑声传了过来,宋心钰扭身朝上首走去,又坐回小侯爷腿上,凤眸乜着他嘲讽,“倒是奇了,你将她气跑,不去将她寻回来,跑来本宫这撒泼,莫非你以为,本宫会收留她不成?”
鹤辞抬起乌眸,笃定道:“音娘来京也不过一年的时间,除了殿下一个交心的知己,和其他世家贵妇不过是点头之交,所以她不可能不来见你。”
宋心钰迟疑了一瞬,才道:“你说的是妤娘,本宫可不认识什么音娘。”
“音娘就是妤娘。”
“噢……”宋心钰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音娘就是妤娘,没想到她竟敢欺骗本宫,本宫为何要收留一个骗子?”
鹤辞觉得浑身都在发烫,神智也有些模糊起来,他甚至没有办法分辨她的话是真是假,他暗暗攥紧双拳道:“倘若您未曾见过她,那臣请求殿
下派亲兵帮忙搜寻,眼下天色已黑,又下着大雪,臣害怕她会遇到危险,其他的,请容在下将她找回再慢慢解释。”
宋心钰没有开口,她只是冷冷打量着眼前这个形容狼狈的人。
风雪侵蚀了他清隽的容貌,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薄唇冻得青紫,只有那身姿还是挺拔的,像屹立于寒风的竹。
她这才想起,两年前,她似乎还看上他来着?
她倒也不是为报私仇,只不过想起方才妤娘……不,是音娘心如死灰的模样,她是该替她好好搓磨他一番。
只不过他身子骨似乎也弱了些,都不必她动手,看样子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想到这,她心头不由得感到快慰,只是玩归玩,闹出人命可就不好了。
“行吧,看在你寻妻心切的份上,本宫就不计较你无礼了,不过,你可记住,下回,可没有这么好运了。”
他一伏首,脑袋便重重栽到地上,“多谢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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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辞一睁眼,他已经躺在自家床上了,屋里熏着银丝炭,暖烘烘的气息灌入肺腑里,与体内的寒激撞着,化做一阵痒意,从肺腔直冲喉咙,他一开口,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只有一声声咳嗽震得他心口疼。
他伸手抚上心口,只觉得那里空落落的,那曾被她一颦一笑填满的心,随着她的离去,也重新被掏空了。
门外的明泉听到声响,赶紧推门而入,倒了杯温水侍候他喝下。
他一口一口咽下温水,喉咙一动,嗓子眼就阵阵发疼,终于喝完水,他问:“音娘呢?”
明泉顿了下,才小心翼翼回道:“世子妃……尚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他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脚刚落了地,就被明泉摁住了。
“世子,郎中说你寒气入骨,若不多加修养,将来恐要落下病根,你放心,王爷已经派人找了,一有消息,小的第一时间禀告于你。”
鹤辞甚至没有力气与他抗衡,只被他轻轻一推又重新倒回榻上。
绵软的枕头上还残留着她淡淡的幽香,只嗅了一下,眼里的泪便止不住落了下来。
明泉看在眼里,也忍不住鼻酸,“世子还是莫要伤神,保重好身体要紧。”
“你先出去吧,我先静静。”他说着便翻过身,将自己蒙在被子里。
明泉只好摇摇头,退出里屋。
却不料,刚走上廊庑,迎面便见睿王妃走了过来。
他连忙拱手作揖道:“小的见过王妃。”
睿王妃眸光往屋内扫了一眼,才问:“醒了?”
“是,”明泉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世子好像还……”
睿王妃想起昨日在众人逼问之下,绮萝才吞吞吐吐说出实情,秦老夫人当场气得快晕了过去,只是老人家又念着未出生的曾孙,一方面绝不可能让岑家的血脉流落在外,另一方面又对阮家的行径愤恨不已,老太太一怒,她这个娘家沾着亲的不免被牵连进去,再打上一层厚厚的耻辱印。
比起秦老夫人的“爱恨交织”,她反而觉得走了的好,她对她肚里的那两肉并不关心,她只知道,阮音比她更懂眼色,做什么事都能做到老太太心里去,她的出现,让她们僵了几十年的婆媳关系,愈发僵化了。
想到这,她嘴角向下捺,语气也多了一丝不耐,“这阮家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依我看,走了倒好,横竖出了这桩事,咱们府也不可能与他们家有什么往来了,我进去看看他。”
第62章 定居 “你想跟乡野村妇一样不成?”……
睿王妃推门进来的时候鹤辞就听到了, 预料到她要说什么,他便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装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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