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以莲帮他挽了个精致漂亮的发髻,成套的赤金珊瑚发簪发饰妥帖地戴在头上,金玉相衬,愈显矜贵。
南羽白整夜没睡好,他紧张得连脚底都有点发软。
不安又期待的神色,泛起或困倦或激动的水光的双眸,是即将出嫁的小夫郎独有的最漂亮动人的模样。
尤以莲接过身侧青荷的木梳,动作轻柔地帮坐在镜子前的南羽白行三梳之礼。
屋外头的热闹声息不止,屋子里却被衬得出奇的安静。
大部分声音都来自屋外,带着沉闷的隔音,充斥着明显的钝感。和屋内发出的声音有着很明显的分界。
“一梳梳到尾,举案有齐眉。
二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三梳梳到尾,无病无灾,一生富贵……”
尤以莲笑眼温和,眼眶微红,看着镜子里面容尚且稚嫩、神色紧张又羞怯的少年。
他的眉眼灵动干净,秀发及腰,模样温顺。
“等出了这道门,到女君家里去,以后你就是女君家的人了。要懂得孝顺长辈,体贴妻主,爱护小辈。”
尤以莲顿了顿,继续说:“家里不论大事小事,要问过妻主的意见再定夺。其一,她是你的妻,是你的天,你应当事事以她为先;其二,问过她的意见,日后就算出了什么岔子,也能让她跟你一同承担问题,不必独自承受不好的后果。”
南羽白神色认真地点了点头,模样乖巧,“谢谢小爹教诲。羽白记住了。”
尤以莲递给他一颗糖丸——是舒芳让青荷送过来的。
“以后你就再也不是小孩子了,万事不可任性。”尤以莲感慨道,“不论遇到何事,第一重要的事永远都是和你的妻主保持良好关系。既要得到妻主的爱,也要得到妻主的敬重,这样就算日子再苦,也苦不到哪里去。”
南羽白认真地点头:“嗯嗯。”
“好了,把这个吃了吧,”尤以莲说,“一大早就坐在镜子前打扮,现在都到正午了,吃点糖垫垫肚子。”
南羽白不疑有他。
他害怕把口脂弄花,捣鼓了好一会儿,终于小心翼翼地张开嘴,动作笨拙地把糖放在舌底含住。
喜庆的唢呐声倏地嘀嗒吹响,划破正午躁闷的热气,像是撕开了一个口子,欢快的音符与流动的人群一起流进南府后院。
鞭炮声噼里啪啦,混合不断靠近的脚步声、逐渐清晰的说话声……像越来越激烈的鼓点,躁得人心浮动。
宁诗在外面敲门,高声喊话:“侧君,公子准备好了吗?”她今日还不至于真的丧心病狂到女扮男装,否则今日的风头就要被她全抢走了,只往脸上戴了个面具,装成舒芳的朋友,“太女和五殿下的花轿都到了,请公子尽快出来。”
至于南羽璃那边,则是舒芳去通知。
尤以莲不敢造次,宁诗的地位比他这种戏子高的太多,他半分迟疑也无,冲门外的宁诗汇报:“好了。”
南羽白现在只要再盖个红盖头,就可以出去了。
南羽白也很主动,一双鹿眼弯弯,他对尤以莲说:“小爹,送我出去吧。”
尤以莲将红盖头轻轻放到南羽白头顶。柔软的纱制材料轻盈透气,隐私性却极好,轻易能把光线隔绝。
他亲眼看到盖头自上而下,一点点遮掩住少年的漂亮容颜。每遮掩一分,暗色便延长一分。
直到最后盖头将少年最后一点精巧的下巴也盖住,少年的面容终于彻底藏匿于阴影之中,再也看不到少年鹿眼弯弯的可爱模样。
——少年要出嫁了。
尤以莲看着少年,感慨地落下泪来。
如果他的孩子还活着......
如果南羽白是他的孩子......
如果,如果......
到头来,他竟是对自己的情敌莫里的孩子,生了几分亲近的糊涂念想。
尤以莲无声地流着泪,装作语气如常,有点闷的鼻音却出卖了他,“好孩子,小爹代你的亲爹爹说句话:愿你一生健康、顺遂、幸福——得妻主庇护之幸,享儿孙绕膝之福。”
南羽白也有一点点想哭,但想到辛苦一个上午才画好的妆面,他努力忍住了。
——他希望女君能看到今天的他有多漂亮,永远记得他今天的模样。
尤以莲牵着他的手走出房间,装作看不到青荷和舒芳俩人互相挤眉弄眼。
舒芳如今是邱巧灵和南羽璃父子俩的狗头军师,青荷自然也听舒芳的命令行事。
舒芳那边,南羽璃也披着盖头出来了。
尤以莲示意青荷蹲下身子,让青荷背南羽白上花轿。
他和宁诗对视一眼,示意自己的任务完成了,便迅速转身离开。
宁诗佯装成一个状况外但十分热心的普通女君,拉着青荷来到舒芳身边,“舒女君,羽白公子待会儿是上哪边的花轿?”
舒芳的态度异常恭敬,“那高头大马上坐着人的,就是羽白公子要上的花轿。”这说的就是叶昕了。
太女还被禁足着呢,人都没法亲自来,没有高头大马;况且只是娶个侍君,太女给的聘礼再贵重,给的婚服再华丽,也不能越过祖制,硬是将娶侍君的排场办得像正君一样。
否则违抗的不仅仅是圣命,还是整个东凰几百年来的立身根本——祖制法例。
宁诗“哦”了一声,“那我跟青荷一起送他过去吧。”
舒芳也乐得当个甩手掌柜:“好。那就辛苦女君了。”
人安安全全地让宁诗带走了,五殿下就没有借口把她宰了还要把她扔在太女的花轿里最后搞出一个磨镜殉.情的丑闻让她遗臭万年了。
*
两人之间的对话还挺愉快。
南羽白却有点慌了。
他发现自己的四肢慢慢没了力气,渐渐地,甚至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
——是那颗糖丸!
南羽白试图从青荷背上下去,却只剩一点微弱的力气,轻微的挣扎对青荷不痛不痒,脚步沉稳地把南羽白背到了南府正门门口。
舒芳让青荷听宁诗的话,青荷就头也不抬地按宁诗的吩咐行事。
正门口,左边是前来帮忙接亲的墨画,右边是高坐大马之上的叶昕。
宁诗让青荷走在前面,自己挡在后面,不让墨画看到南羽白的背影。
墨画眼尖地认出了宁诗。他刚抬起脚,想靠近她问个底细,却敏锐地察觉到有道强烈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他顺着视线的方向看过去。
叶昕身穿一袭红色华贵婚袍,头戴玉冠,脚踩锦靴,身姿挺直坐在马上,满身华贵之气。
她对他勾了勾唇,眼底却是森寒的凌厉之色。
警告的意思不言而喻。
墨画定了定神,还是住了脚。
太女肯定不愿在大喜之日跟叶昕起冲突。他只管接到南羽白上轿就好。
直到叶昕迎亲的队伍走远了,青荷才回后院背着同样穿嫁衣盖盖头的南羽璃出来,这回是青荷走在前面,邱巧灵和舒芳分别挡在侧面和后面,阻隔墨画的视线。
墨画看着花轿的轿帘抬起又落下,皱了皱眉:“邱侧君您怎么来了?”
邱巧灵方才怎么不送南羽璃这个亲儿子上花轿?
还有这个曾经追求南羽璃的姓舒的女人,还有这个不断来回跑的青荷……
墨画心里顿时涌起许多疑问。
他想问个明白,顺便问问青荷为何宁诗会在这里,却被邱巧灵打断了思绪。“大人莫怪。”
“我如今管理南府后院大小事宜,送嫡长子出嫁,是我该做的事,”邱巧灵眼圈哭得发红,笑容却有些僵硬,“大人快出发吧,莫要误了吉时。”
墨画盯着邱巧灵看了好一会儿。
南府的人如何安排出嫁的事,是南府的家事,太女出于对南羽白的疼爱,也愿意尊重南家的人自行安排出嫁事宜。
再者,南收帆感念太女提拔之恩,面对太女时比狗都忠心,对这门亲事是一百个愿意。就算南羽白想拒婚,南收帆都会帮她把人盯死了,再想办法帮她把人给劝回来。
故而太女一直没有把手伸到南家后院去。
可今日的情况委实有点奇怪……
邱巧灵被墨画盯得后背直发毛,险些露了怯,
幸好舒芳及时站到他跟前,把墨画的视线给引走了。
“大人,”舒芳笑容和善,圆滑的脸蛋毫无攻击性,“莫要误了吉时,让太女好等。”
提及太女,墨画的脸色终于有所松动。
他翻身上马,临行前瞥了舒芳和邱巧灵一眼,冷声哼道,“好自为之。”
邱巧灵险些直接瘫倒在地。
他脸色发白,被舒芳掐着手臂扶着站好,耳边是舒芳压得极低的警告声音:“邱叔,想想您的亲儿子。您想看他死在暴戾成性的五皇女手里吗?”
“……不。”邱巧灵牙关直颤,神色却异常坚定,“我就是死,也要护住我的儿子。”
舒芳眼眸幽深,笑容却越发和善,夸赞道:“为父则刚,对璃儿来说,您一定是个好父亲。”
——只要今日一切成了定局,她舒家就能抱上五皇女的大腿,不日还能弄个皇商来做。
只要今日能安抚住邱巧灵的情绪,不让他泄密出去就好,只要今日……
舒芳顿了顿。
她眼睛微微眯起,忽然握住邱巧灵的手,哑声喊道:“邱叔……”
除了今日不要泄密之外,等明日事情败露,得想办法让他不要把她招供出去。
——虽说叶昕会保她性命,但不一定会保她名声。
邱巧灵还没从事情败露的惊怕情绪中走出来,转眼间就被舒芳出格的动作震住了。
他眼珠子艰难地挪到对方脸上,好一会儿才震惊地瞪大了眼:“舒女君,你……!”
舒芳毫无攻击性的笑脸上洋溢着少女的年轻神韵,
她假借扶人的动作,和邱巧灵的身体靠得极近,久久不离,“邱叔,其实……我喜欢璃儿,是因为他跟您长得有三分相像……”
她贴近他,哑着声,带了点暧昧的意味,“所以,我喜欢的,其实是……”
南收帆夜夜都去尤以莲房里,邱巧灵独守空闺,定然有寂寞的时候。
邱巧灵惊得当即要离她远些,却猝不及防被舒芳在唇边偷了个香,他吓得都结巴了:“你、你、你……”你了半天,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舒芳继续诱惑道:“邱叔,我还年轻,肯定比您的妻主更加能让你开心……那么多漆黑的夜晚,一个人一定很孤单吧……”
邱巧灵现在对偷偷换亲的事还是有些惧怕,他是瞒着南收帆和南明,和舒芳一块密谋做的事。他对舒芳还留有一点奇怪的类似共犯的亲近之意,对舒芳不可能没好脸色。
而舒芳忽然翻起他的伤心事,让他想起那些被南收帆忘记的无数夜晚......心里骤然泛起孤苦的凉意。
“我担心的不是璃儿的婚事,我是担心您……这些天您为了璃儿操碎了心,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胡扯瞎咧的谎言信口拈来,舒芳是个商人,无奸不商,利益永远是她心里待考虑的第一顺位,“喏,您的眼角又长了点皱纹……”
邱巧灵连忙抬手捂住自己的眼角,“女君,你还年轻,我已经老了......”
“可是我不嫌弃!”舒芳神色急切,“邱叔……不,邱哥哥,好哥哥,我就是喜欢您……”
“您也知道,我年轻,我能给您的,比南收帆更多、更紧、也更温暖......”舒芳眼眸幽深。
男人,尤其是开过荤的男人,除了要靠几句小情小爱哄一哄,更需要在床.上被满足,直到服气为止。
横竖她不吃亏,还没玩过三十几岁的老男人呢,舒芳恶劣地想,有何不可?
第28章 尽君今日欢(二)……
南羽白浑身无力地倚坐在花轿里,连伸手去够头上的红盖头的力气都没有。
外头的声音很嘈杂,鞭炮声、道喜声、唢呐声、人来人往的脚步声……他知道外面很热闹,却很难听清那些人在七嘴八舌地说什么,唯一不断重复的、勉强能听清的字眼只有“恭喜”二字。
直到迎亲队伍走遍整个京城。
直到花轿安稳落地。
直到他被人搀扶着,出花轿、跨火盆、拜堂、送入洞房……
该走的婚嫁流程都正式地走了一遍。
南羽白被小心扶着坐到床边的时候,终于勉强恢复了一点力气。
借着盖头下的一点视野,他看见了身下纹着一对呈祥龙凤的大红床单被褥,还有洒落床上的好多形状饱满的桂圆、红枣、花生......南羽白的手指顿时紧张地纠缠在一起。
——此处,是婚房。
可是这是谁的婚房?
和他拜了堂的人是谁?
女君呢,女君此刻又在哪里?
刚刚的整个婚嫁流程,是依照正君的规制走的,太女娶侍君的规制没有这般繁琐复杂。
而被小侍搀扶着拜堂时,他身边的女人还语气懒散地冲高堂喊了一声“母皇”,那声音......听起来也不是太女的声音。
今日成婚的除了太女,就只剩下......
南羽白瞳孔一震。
——此处莫非是五皇女的府邸?!
想起对方是个手段狠辣,暴戾成性的疯子,南羽白霎时如坐针毡,整个人不禁心慌意乱起来。
他不自觉攥紧交叠的衣领,衣领里面、紧贴他心口的是女君赠予他的那枚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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