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都备好了。”
许县丞小声说道,身后江环熟练地让下人搭起戏台子,伶人们在廊下吊嗓子,宴席将开,一片喜庆热闹。
严敬渊很快落座,众人纷纷起身敬酒。
水榭外,传来婉转悠扬的唱音,严敬渊喝了酒,有些醉,杨知县想让他在府上休息,但严敬渊坚持要离开,杨知县告诉许县丞,让他赶紧将提前准备的厚礼搬到知州的马车上。
严敬渊一掀开帘子,见到两只大箱子,顿时气得冷笑。
“果然。”
他对随从道:“今日你们都瞧见了,杨家一个小小的知县府,竟然比我在京城的宅子还要华丽,天高皇帝远,真是富得流油啊。”
“人证物证俱在,不必等了,将这两口箱子一并搬到衙门去,明日就拿人吧。”
第五十九章 亦如少年始终挺拔的脊梁……
江大爷吃了几次闭门羹, 渐渐也就不再打宝和香铺的主意了,不过他不甘心,暗地里叫人装作普通客人到宝和香铺门前闹事, 只是胡娘子身经百战,早年经常被同行抹黑挑衅, 经验丰富,三下五除二将前来找麻烦的人都打发走了。
香铺的生意做不成, 接连亏钱,江大爷没有办法, 只能将铺子关了。
“不要紧, 我们还有许大人。”
想到这儿, 江大爷总算松了一口气, 新知州来到临溪县后,大房在许县丞的暗示下备下一份厚礼送出去,杨知县与许县丞二人已经将新知州的底细摸清楚了, 严敬渊原本是朝中御史, 去年被外派到曲州任知州一职。
他处事果决,先前在别的县城巡视时,就严正地查办了许多案子,杨知县与许县丞事先打听了很久,最开始摸不清严敬渊的性情, 可后来几次邀请他赴宴, 他未曾拒绝,送些意味暧昧的小礼他也悉数收下, 杨知县断言:“我看前面几个县令就是送礼送少了,我送十倍,我不信他不动心。”
许县丞将这件事告诉江大爷, “严知州位高权重,他这次来曲州府任职可是连升数级,定然极受官家器重,我们将他哄开心了,也能得好处,你还愁你们家的货物卖不出去?”
江大爷只是个商人,弄不懂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他听了,觉得许县丞说得很有道理,唤来长子江环,告诉他,大房名下还有一处大宅子,不妨孝敬给严知州。
江环了然,杨知县办春日宴,请严知州过来听戏的那夜,他将宅子的地契并杨许二人准备的几箱白银一起抬进了严敬渊的马车中。
以前二房巴结孙知州,大房也跟着巴结杨知县与许县丞,千方百计要与他们结为姻亲,杨知县的女儿嫁给了许县丞的儿子,前年,许县丞的小女儿嫁给了大房长子江环,江大爷一颗心总算落地,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姻亲关系更为牢固的纽带了。
“区区一个宝和香铺。”
江大爷冷哼,不再将它当一回事,他笑着对大房管事道:“以后说不定宝和香铺的人还要来求我们江家同他们做买卖呢。”
管事也笑着恭维。
然而下一刻,他们的笑容就维持不住了,江环慌不择路地冲进来,一脸惨白,“爹……爹出事了,杨知县与许县丞都被带走了。”
正慵懒地坐在太师椅上喝着茶的江大爷“蹭”的一声站起。
“被谁带走了?”
“严知州的人!”
江大爷腿一软,跌坐在太师椅上,茶水撒了一身。
送给严知州的礼,全部被他原封不动地抬到了衙门,江家送的地契,许县丞送的银子,杨知县送的美人都在,抵赖不得。
恰巧严敬渊查清了税收上的问题,知道他们二人巧立名目,多收了许多税款,许县丞擅长造假账,明面上的账目看不出任何端倪,严敬渊按兵不动,查了大半年才摸到一点蛛丝马迹。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江家是商户,没有参与巧立名目一事,犯不上什么大罪,但也被狠狠敲打。
听说父兄入狱,大房的新妇吓得晕了过去,江环急忙扑上去掐她人中,另一边,江大爷惊愕不已,还没搞清楚状况。
严敬渊做事雷厉风行,半个月了结这件事。
夏初的时候,麦子成熟,去年建造的水车很有用,山上的果树灌溉均匀,农田里的作物生长旺盛,今年的收成肉眼可见的比往年要好。
叶秋水真的在山上养起了鸡,圈起围栏,一开始,周围的人都说她异想天开,可渐渐的,鸡食杂草虫蚁,满山乱飞,长得肥硕健壮,她连月进账,攒下的钱继续用来加高入股的份额,每月拿的分红越来越多,大家都开始眼馋了,也跃跃欲试。
叶秋水立了个小目标,她要攒一笔钱,在城东买一间小院子。
一间可以有书房的院子,这样江泠就不用坐在矮小的板凳上看书,屋里打几个放东西
的架子,现在住的地方,房屋矮小,家徒四壁,书籍只能存放在木箱中,长虫潮湿,必须三天两头地晾晒。
为了新院子,叶秋水赚钱很卖力,第一批香草在春末开始成熟,品质上佳,除了供给宝和香铺本身制作香料外,还有很多被卖到其他铺子,
胡娘子将这件事交给叶秋水,而她从不懈怠,将所有的事情都完成得很好。
江泠经常陪她过来干活,有时也帮忙看田地里坏掉的水车和农具,向乡民请教如何治理虫害,叶秋水觉得,附近的人对江泠越来越客气喜爱了,他谦逊有礼,教人识字算数,帮乡邻写信看信,修理工具,从不收取分文,谁都看在眼里,不再轻信传言。
对此,叶秋水早有所料,江泠本来就很好,就算被诋毁污蔑,他也能凭自己的本事去让世人对他改观。
暑热蒸腾时,叶秋水做了许多可以驱蚊的蔷薇花露,自从江泠告诉她蕃荷可以用来减缓被蠓虫叮咬产生的瘙痒后,叶秋水将蕃荷汁液加到其他的香草中,做好的花露送给附近的乡农,告诉他们去田里农作时在衣服上滴几滴,可以防止被蚊虫叮咬。
用过的人都说好,叶秋水又与铺子中的其他师傅商讨,要怎么在旧香谱上改进,完善香料配方,使其香味更持久,层次更复杂。
杨知县与许县丞下狱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新知州惩治了许多不作为的官员,废除冗杂的税目,曲州百姓纷纷拍手叫好。
眨眼间,又到了麦子成熟的时候,严敬渊出城巡视农田,过去的几个月,因为忙于抓杨知县等人的把柄,他已许久不曾出城察看,先前下令将后山开荒,种植瓜果等作物,据说成效颇丰,严敬渊决定亲自过去看一看,刚一出城,就看到金浪翻滚的麦田上,高大的水车滚滚而作,涓涓不断的水源流淌在田野间。
“好精巧。”
他凑近一看,不由感叹。
“这是哪个匠作坊的师傅做的?”
“是小江画的图纸。”
一位正在收麦子的老农说道。
严敬渊怔愣,“小江?可是匠作坊的新师傅?”
“不是。”老农说:“是一个很年轻的小官人,会算账,会画图纸,还教人识字算数。”
听到这样的描述,严敬渊心里隐隐有了个答案,常在农田走动,帮人算账,还很年轻的小官人,只有那个江泠。
原本严敬渊是很欣赏这个孩子的,但听说了他的身世后,他不免也有些偏见,后来公务繁忙,鲜少来这儿,也未曾再见过那个少年。
严敬渊抬头,张望四周,“他今日来了吗?”
“来了。”
老农抬起手,指了指田野深处,“在那里帮翁老婆子收麦子呢。”
严敬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极目远眺,万顷金波涌动,少年一身白衣,夕阳余晖在他身后缓缓铺开,微风拂过,麦浪环绕着他,如群山拥翠。
严敬渊问道:“他常来此地?”
“是。”老农说:“小江是个顶好的孩子啊,虽然话不多,看着冷淡,但其实只要找他帮忙,他都应的,他自己腿脚不好,还帮我们这些老东西干活,从来都不要钱,去年田主故意克扣工钱,还是小江拿着账本去帮我们要回来的,田主凶悍,那孩子被打了一顿,养了几日的伤。”
老农夸起少年,好像怎么都说不完,说到他被打,脸上又流露出心疼与愤怒。
严敬渊若有所思。
田里的麦子收完,少年一步步走到茶棚下,严敬渊仔细观察许久,发现他真的腿脚不便,走路也有些不平,传言中,他因为犯了包庇之罪,还是罪臣的儿子,因此被抓进大牢,出来时腿就断了。
严敬渊想起许县丞的亲家,那个给他送过地契的江家大爷。
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阴险狡诈,又愚蠢狂妄,江泠究竟犯下了何事,才会被宗族赶出呢。
正想着,少年已经走近茶棚,店家一见到他,就给他端去一碗麦茶,江泠要给钱,店家不收,两个人推拒许久。
严敬渊一直盯着,过了会儿站起身,走过去。
面前覆上一层阴影,江泠怔住,抬头。
一个眼熟的男人正似笑非笑地打量他。
“先前一直忙于生意上的事,倒是许久不曾来见过小友了。”
严敬渊笑容慈祥,脸上带着歉意。
江泠认出是谁,有些惊诧。
去年他在城外认识了一个颇有学识的中年男人,相谈甚欢,不过男人后来再也没有来过,江泠除了觉得那位严姓商人是有事缠身外,还有个原因就是,男人打听到他姓谁名谁,不愿再与他相交。
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江泠平静接受。
突然又见到此人,他不禁讶异。
男人很熟络,自然而然地同他谈论起水利农事上的事,夸赞他图纸画得好,还写得一手好字,又有学识,在田间劳作,完全是大材小用。
江泠想了想,说:“国之所以存亡,视乎稼穑;世之所以盛衰,系于耕耘,我读过许多农书,我想将我学到的知识用于实际,让水车效率更高,粮食更加充足,百姓不再为虫害、税收困扰,读书是为了明辨是非,将来一展抱负,有更大的能力去帮助更多的人,无论怎么走,只要殊途同归,书便不算白读。”
严敬渊看了他一眼,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
许多人读书的初衷,都是为了做官,改换门庭,成为人上人。
但少年却觉得,大道三千,殊途同归,读书的真谛,不在于要成为怎样高贵的人,而在于明辨是非,知道为何而读,学有所用,那便是值得的。
远处,天幕倏地黑了下来,梅雨季节时,气候总是反复无常,方才天边还金光熠熠,下一刻便电闪雷鸣,轰隆一声,隐隐有雨丝落下。
少年突然站起,戴上斗笠,茶还没喝两口,又冲出了茶棚。
严敬渊愣然看去。
风雨中,他抱起地上的粮食,不顾自己被淋湿,与其他乡农一起,用油布遮盖住麦子,少年神情严肃,动作利落,雨渐渐下大了,他衣衫尽湿,形容有些狼狈,但看到粮食没有被雨淋到时,他下意识露出了笑容。
严敬渊扭过头,拿起少年遗留在桌上的《农政全书》,几乎快要翻烂,一手刚劲有力的字迹,恰如少年始终挺拔的脊梁。
一个传言中大逆不道的少年,真的会不顾自己残疾的身体,冒着雨去保护百姓的粮食吗?
严敬渊心绪很复杂。
他站起身,随从打着伞,护送他跨上马车。
严敬渊思量片刻,说:“回衙门,将江泠的卷宗拿过来给我看看。”
第六十章 清白
初夏的雨, 来得快,去得也快,天气炎热, 等回到家中时,江泠身上的衣袍都快要干了, 他便没有当回事,照常读书睡觉, 第二日晌午将书箱里的书都搬到窗台上晾晒,接着去劈柴做饭, 只刚走了两步却突然觉得有些晕乎乎的, 江泠强撑着将叶秋水想吃的菜做完, 放在桌上, 转头躺下。
叶秋水回来的时候,江泠正昏睡着,脸颊发烫。
“哥哥, 你生病了么?”
她眉头紧锁, 伸手探他额头。
“有一点。”江泠声音沙哑,带着鼻音,“昨日傍晚淋了些雨。”
“吃药了吗?”
“吃了。”
叶秋水不解,“怎么会淋雨?”
“翁婆婆家的麦子晾在打谷场上,傍晚下的雨太突然, 我急着帮她收起来。”江泠说着说着, 打了个喷嚏,“要是麦子浸了水, 今年的辛苦就白费了。”
田主不会谅解,没有工钱,没有收成, 第二年会过得更艰难。
叶秋水知道他就是这样的性子,总是先考虑别人,对自己却有些随便。
她将被子拉高些,拍了拍江泠,“哥哥,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同百川书局的掌柜说一声,你不去抄书了,我去给你煮姜茶,你喝了驱驱寒。”
江泠点点头,同她说:“桌上有饭菜,你记得吃,我一会儿去收拾,脏衣服也先收起来,我好了再洗。”
叶秋水笑了笑,将他按回榻上,“你好好休息吧哥哥,别操心这些了,我又不是不会。”
江泠本就昏昏沉沉,被她一推,更起不来了,歪着头迷迷糊糊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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