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小时候, 吃饭的时候没吃完, 难道不是所有孩子的禁忌吗?我为此,被训了无数次……”
说话间, 像是掩饰尴尬一样,她临了要补充一些笑声。
她从小被告知, 剩饭是一种浪费, 意味着那些更需要食物的其他孩子无法获得它。
这个观念深深植入她的心里,成为她想法的一部分。
每次吃不完的食物都带来了深深的内疚,因为它无法被“再利用”, 只能进入泔水桶。
哪怕她已经远离了那段资源紧张的岁月,却依然被那份对事物极高的责任感而支配。
一份饭菜抵达她手里的时候,她只能支配自己吞咽进肚子的部分。
后来,她只能死撑,或是提前将饭菜分一部分出去。
这件事,带给她的罪恶感几乎贯穿整个童年,只因……她似乎永远无法预料到自己能吃下多少。
周围陷入了安静,唯有远处的残留在叶片上的流水,在滴答滴答地砸在一旁的石板路上。
眼前茶香袅袅,干桂花的香气残留在空气中和唇齿间。的
本以为这次江述月会给出一个恰当而客观的回答。
但是他的目光落下,看着茶杯中摇晃的茶汤,不露声色地对上了她的目光,问道:“你之前的人生,是如何度过的?”
那目光的深如古井,是石子坠落后都无法听到回响的幽邃。
语言上,江述月只表露出三分,他好像早已观察出什么,也仿佛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尽管她压根没有说出什么。
她在这个目光中感到有些畏惧,下意识喝了一口茶,茶杯久久没有放下,一直抵在唇边,眸光前像是蒙上了一层浓雾,像是严冬里被白霜覆盖的毛玻璃。
她不想提及这些,因为这些故事对于普通人来说过于漫长,反而坏了人好心情。
她不想让述说变得伤感,更因为她的情绪不能大弧度波动,那是要命的。
“你看到我所有的思维逻辑,都是我所有往昔的沉淀,我其实知道自己身上携带了大量毛病,但是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她将茶杯从唇边移开,眼神放松下来,不由得开始想到了更加现实的问题。
“我们今晚住哪里?”
尽管老太太刚才似乎已经有所安排,但是她有时无法分辨那是不是礼貌性的磕头。
“后院是有我固定的住所。”
江述月明知道她在转移话题,但是还是配合地回答着。
“那我……”她正欲说出自己可以出去找民宿。
江述月曼声说:“住我隔壁房间。”
那些早已在脑海中趋于完善的计划,还有不便打扰老太太的念头,此刻仿佛都简化成一句,“住隔壁”。
她放缓了呼吸,垂眸在沉思应该如何才是最得体而礼貌的反应。
“我们出门需要问问你外婆吗?”她说完才觉得这问题显得有点傻气。
江述月瞥了她一眼,顿了顿,低声提醒道:“栀子,我已经成年很多年了。”
她虽然知道江述月的话不带任何幽默意味,但是她还是有点想笑,也不知道是笑发傻的自己,还是在笑江述月的这句自白。
在她笑完之后,两人将剩下的茶喝完,没有续水。
茶仿佛是文雅之人的特殊计时器,谁都不用提醒对方到了该离开的时刻,只需要等到茶水饮尽,或者茶汤凉透,就恰好是约定俗成的道别时刻。
对于他们两人来说,那就是该起身去后院放行李的时候。
从八角亭下来,陶栀子的心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到对江述月房间的好奇。
“你小时候在这里住过对吗?”她兴致勃勃地问道。
关于他的事,她总忍不住有更加充沛的好奇。
“小学期间中途回来上过一年的学,后来又走了,断断续续在住。”
江述月似乎从未对她过多好奇心表现出不耐,几乎都是有问必答。
他们之间就是这样,不涉及心里秘密的部分,没有半句虚言。
他们走过红漆的木质回廊,栏杆处很矮,只抵达膝盖,回廊下是潺潺的流水,沿途种着水生植物。
陶栀子见状,总下意识往里面靠墙的那边走,生怕脚底一滑栽了下去。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意,在拐过一个弯之后,两个人的位置变成了并肩,江述月淡定地走在外侧。
他对环境极其熟悉,没有半点类似的恐惧。
走上木桥的时候,脚下的木板是镂空的,可以看见脚下游动的鲤鱼。
陶栀子抬眼看着被建在水上的路,不禁有些发晕。
她犹豫了一下,在桥下停住了脚步。
脚下并非深渊,但是木桥的护栏也是极低的,虽然失足落水也淹不死,但是总归是有些不敢冒险。
毕竟她现在身上还有很多新鲜的伤口。
“述月,你先走吧,我一会儿追上你。”她晃了晃脑袋,试图从周围找到一条更安全的路,但是寻觅无果。
她大概是可以想象为什么江述月会住在这个方位了,因为这里的路对于老年人来说可能有点风险。
话音落下,她没有听到回答,只是看到自己面前出现了一只手。
“这里确实有些危险,害怕很正常。”
江述月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海浪声类似的细腻质感。
这只手的熟悉程度对于她来说不言自明,被她在无数个无意垂眸中被端详过无数次。
可此时她心中分明震动,一本正经地说:“我虽然喜欢归喜欢你,但是绝没有故意占你便宜的意思,我很有原则的。”
她似乎某种程度上将自己看做一个藏在角落里的地下室人。
需要进行额外的画面解释,才肯乖乖把手递过去。
但是她的手并非放在手心,而是有些避嫌地转而轻轻
握住他的两根手指。
好像这样,就不算牵手了,也没有任何狎昵的意思。
江述月似乎也读懂了她,知道她虽然有心思,但是原则性极强。
他看向她,似乎压根没有与她讨论牵手实质的意思,当他看到这有些发凉的小手,正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指的时候。
像是一个主动求救的人,那份自发的求生意识,力度偏大,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不论他是否回握,那手都紧紧握住他的指节。
那一刻,他眸光深沉地端详着两人的手重叠的部分,无人能读懂他的想法。
于是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上了桥,陶栀子很安心地跟上他的步伐,那攥着的手,时而紧时而松,后来走出经验后,还有闲情逸致去欣赏水里的游鱼和沿途的植物。
回廊处的清风带着木香,萦散在柔润的空气中,带了点植物特有的疏淡。
陶栀子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到他背影,像是有着不可被攀越和征服的高远。
但是她仍然可以再次在他的手下,这份隐形的保护下,在这个纷杂的世界里狂奔。
快要走完所有的水上的道路之后,她的手略微松了松。
原本于情于理都该松开的手,却在远离了危险的时候,彻底换上了一个全新的姿势,动作很轻带着几分拘谨地牵上江述月的手。
江述月脚步顿了顿,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陶栀子眼中带着点点笑意,浅尝辄止地松开他,并且回到了正常的社交距离,结束这个转瞬即逝的小动作。
她面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最后这个才是牵手,出其不意的。”
“这是你刚刚说的原则?”
江述月似乎并没有将这些小动作往心里去,只是故意提及她几分钟之前刚刚说过的话。
陶栀子没想到打脸来得如此之快,于是给自己开辟了另一种逻辑。
“我有原则,但是不一定总是遵循。”
在她有些任性的语气中,她忽然放慢了声音,直视着他的双眼,说道:
“但是唯有一点我会遵循,我将持续而缓慢地靠近你,如果你不愿意的时候,把我推开就好了,不用不好意思。”
江述月毫不避讳地看着她,仿佛从她一系列的举动读懂了另一个层面,用一种温柔耐心的语气,一针见血地指出。
“你想看我慌张或是不再淡定从容的样子,是吗?”
陶栀子听清这句话,眼神一松,呼吸一滞。
这一刻,主客颠倒,慌张的人倒瞬间成了她。
第42章 想念 你是否会在某个夏天到来的时候,……
陶栀子能清晰感知到自己此刻的内心变化, 就像打坐冥想的人仿佛可以感知到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流动。
内心一切的风吹草动都在她的感受之中。
但是她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那份紧张心虚的情绪,也只不过是一瞬而已。
她说不出自己的情感热烈与否, 但是她时而面对眼前这张脸,她却好像无法自我燃烧一样。
那一瞬间的慌乱一闪而过之后, 她的心境重新下沉,沉入一片宁静的北极的, 冰湖里。
她淡而又淡地看着江述月, 嘴角弯了弯,“如果你不提醒我,我还有些意识不到。”
她静默地想了一阵,才敛气思绪说道:“是啊,我挺想看你失态的, 但那只是一个很小的部分, 属于有趣的部分,我最想要的其实是别的……”
陶栀子收回视线, 拢了拢衣摆,一派闲适的模样, 但是她没有将所有的想法都合盘托出, 总觉得不是合适的时候。
如果想要接近矜贵的狮子,应当建立信任和遵从狮子的本能, 一点都不能急。
即便……快没时间了也不能心急。
但是最后这句话仿佛给这场戏剧般的相遇埋下了一个伏笔,尽管陶栀子并不知道江述月是否真的好奇。
江述月的住所是一个被假山和小池塘单独隔离出来的小院子, 有一切独立的设施, 和简易的厨房和一个主卧两个次卧,和一个被改造成茶厅的会客室。
院落和房间通体被打扫维护得很干净,就连很久不用的茶具也被人定期包养。
在这里, 他们听不到其他院落的人声,靠近山峦的另一面,十分安静。
这种绝对的安静对于江述月来说是是一种馈赠,他本就是个喜静的人。
对于陶栀子来说,当她的每一寸脚步都格外清晰可闻的时候,这份寂静就带有一种可以检视人性的森严感。
因为一切的动静都逃不掉声音在清冷的空气里传播。
“这是你的房间。”
陶栀子跟着江述月上了楼,他抬手打开了一扇红色木门,房间面积不大,但是容纳她所有的活动倒是绰绰有余。
“另一面有一个和这里完全对称的卧室,你想睡哪间都可以。”
江述月悉心帮她把行李放在了室内,没有过多逗留,就兀自回到屋外。
就好像这个房间真的有主人一样,不便多在室内停留。
“那你住哪里?”
陶栀子甚至来不及欣赏完房间的全景,心里就有了更加好奇的方面。
江述月幼时住过的房间,就仿佛藏着很多专属于他的回忆。
如果这份专属回忆,她能窥见一角,也好像她在他荒芜的草原上踏足了一步。
陶栀子已经尽量让自己心里的好奇按捺下去,但是江述月只需看她一眼便知道她的小算盘。
他并没有什么隐藏的意味,带着自己的行李走上台阶。
没有他的应允,陶栀子像是扎根了一样站在房间门口,不好跟上去。
心里只是想到原来不是真正的“隔壁”,而是在楼上。
这样的念头没有在脑海里停留多久,江述月的声音淡淡然传来。
“想参观的话可以过来。”
她飞快抬眼,看见江述月在木质楼梯上略微侧目,看着自己,神情疏淡。
隔着一排栏杆,她瞧见江述月的腿在视觉下愈发修长,身形清瘦但是并没有减弱他周围隐形的气场。
她的视线与他真正的身材隔着一层宽松得恰到好处衬衫布料,却能恰好让他的身形永远停留在那迷惘的遐思之中。
陶栀子定了定神,看着江述月那淡然的神情,她心里默默地权衡了一会儿,最后决定跟上去。虽然心中仍然有些许犹豫,但她的好奇心已经压倒了一切。
踏上楼梯时,她能听到每一声脚步与木头相碰的声音,在实木楼梯下并不清脆,但是在心绪的放大下,却显得异常清晰。
轻轻扶着栏杆,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未知的天地。
终于看到江述月的房间时,眼前的一切让她感到既陌生又合理。
比想象中更加简洁雅致的装饰风格,满墙的书籍,被打扫得反光的书桌如同被上了新漆,上面悬挂着毛笔,桌上还有砚台和镇纸,看上去都不似市面上见过的任何姿态。
房间内的一切都带着强有力的秩序感,室内的空气洁净清新,带着淡淡檀香味。
一切都和他本人一样,沉稳深邃,带着可靠感。
但是陶栀子捕捉不到半点他童年的痕迹,因为这一切的审美,都不像为童年江述月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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