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发号施令的黎金铃这时才走上前来,一旁站着的众人纷纷为他让开道路,垂下头颅。
少年走到了蘸台边缘。
用特殊材料书写的咒言层层叠叠的环绕着这个低缓的石台,他的鞋尖停留在那些散发着芬芳气味的液体边缘,一指之差的地方。
“哗啦——”一声,淡金的纱衣与青色的外袍一同飞扬起来,少年身姿轻灵,他脱下外袍,像是甩下一身累赘,跟在他身后的医者下意识的伸手接住他甩开的衣袍,那些零碎的吊坠与环扣落在地面上,发出轻快的叮叮咚咚响声。
黎金铃赤着脚,踏进了巫医画下的招魂阵法。
四角淡色的琉璃盏上几乎同时窜起浮动的火焰,焰色发青,在少年过分白皙的肌肤上镀上一层冷光。
“黎司药,您要亲自主持招魂仪式么?”那个举着竹钗的巫者指尖一转,身后侍从立刻为她抵上了烟斗。
黎金铃低头,将手腕上戴着的镯子和臂环一只只捋了下来,连带着手指上华光闪烁的权戒们。
“是,我亲自来。”
金属落地发出叮的一声,女巫者抬起烟斗,闭眼深吸,然后张开鲜红的双唇,吹出一口灰白的烟雾。
常人总是很难将巫者与医者区分开来,事实上,这二者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有一定的共通之处——至少对于被冠以司药之名的黎金铃来说,这二者总是相通的。
他自出生起便双目失明,作为交换,他总能看见那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人的灵魂于他来说就像黑夜中的火焰,而此刻,他是引火焚身的旅人。
少年将双手举过头顶,头颅低下,做出祈求的姿态。
举着烟斗的巫医闭上眼,开始低声吟诵起一支古老的歌谣,几个巫者随即应和起她的声音。
黎金铃收回了手臂,两掌贴近,十指舒展如莲。
伴随着阵阵起伏的吟唱声,他开始跳起一支癫狂的舞蹈。
少年藕节般雪白的四肢成了柔软的节肢,随着主人的心意而扭动出一个个诡谲的图案。
他的脚步踏着地面上逐渐蔓延开的阵纹旋转,姿态轻灵。
少年发间缀着的金铃随着动作而摇摆,发出凌乱又和谐的阵阵响声,逐渐与巫者们的吟唱相和,共同编织成一支往复循环的招魂曲。
……
“喔,他还会这个。”姚珍珍站在人群之后,轻声感叹了一句。
“金铃本是巫者出身,”燕鸣臻回答道。他站在她身边,却不似其他人一般注视着起舞的少年,而是侧过头,注视着身边女子的侧脸,“只是母亲希望他修医。”
“……他很有天赋。”姚珍珍没有察觉身边人的目光,或者说,她察觉了,只是刻意的忽视了。
一边的李尧没有察觉出两人之间有些微妙的氛围,他同样紧紧盯着仪式中的少年,眉心不自觉地皱起,显得额间胎记更加鲜红狰狞。
“如此招魂,便能使她死而复生么?”他开口,却好像是自言自语。
姚珍珍扭头看了他一眼。
她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和自己搭话,一时斟酌,不知是否该开口回答。
站在她另一侧的燕鸣臻却忽然将目光从女子的身上转了过来。
“不,当然不能,”他开口接话,语气笃定,“朱明月身负凤凰真血,她的神魂不入轮回……而常人一旦身死,魂魄即刻离体,寻常巫者所用招魂仪式,不过是安慰生者的骗术而已。”
青年眼睫垂下,语调逐渐慢了下来,似乎是回忆起了某些不太愉快的记忆,他的神色落寞了许多。
姚珍珍侧过头看见他的表情,忽然心中一跳。
……是了,我死去的这七年,他有没有想过……或者他有没有试过……?
她脑中冒出这样的疑问,心里却已经有了回答。
是我让他伤心了。她心里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方才在猎场中残存的一点隔阂顿时消散,只剩下满心的酸软。
“我……”她伸出手,搭上了青年的衣袖,刚想说点什么,不远处忽然传来阵阵惊呼。
“醒了!”
“她醒了!”
“她睁开眼睛了!”
“熄灭返魂香!快去!快去!”
“我这里有上好的太素同心丹,给她送服一丸……”
站在医者们身后的三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便要向前走去。
李尧的个子高,他一步迈出,已然走到了两人身前,排开后排的侍从,挤了进去。
落在他身后的姚珍珍刚要跟上,手指忽然被人攥住了。
走在她身侧的青年向前半步,没有回头,他们宽大的衣袖交织垂下,遮住了两人交握的手指。
“招魂起作用了,”他开口说话,明明是好消息,语气却很低沉,“她醒了……”
“真幸运。”
燕鸣臻轻轻捏了一下她光洁白皙的指腹,松开了手。
***
“……玉龙,他还好吗?”
这是朱明月醒来问出的第一句话。
医者们已经知趣的离开,此刻室内只剩下了姚珍珍、燕鸣臻与一个满面严肃的李尧。
三人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朱明月刚刚恢复了一点的神色迅速的黯淡了下去,她闭了闭眼睛,脸上的伤疤随着主人的神情变化而紧皱又舒展,两行透明的水液从她的眼角溢出,很快洇入她的发间,消失不见了。
这个致命的无声回答似乎夺走了朱明月大部分的力气,她闭着眼,无声地哭泣了很久。
姚珍珍只是低头看着她因为悲伤痛苦而皱起的脸,眸光深深,若有所思。
“那么……小蛮呢?”终于,在李尧即将忍不住开口的前夕,朱明月再次睁开了眼睛。
她深褐色的眼珠浸透了泪水,眼神却已不复之前的悲伤,反而带着一种决绝的亮光,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开口,问出了另一个名字。
三人都愣了一下。
姚珍珍随即反应过来,小蛮是那只被燕鸣臻收服的朱鹮鸟的名字。
“在三殿下的控制下……”她下意识的开口回答,同时目光左移,看向此刻依然缠绕在燕鸣臻手腕间的那块血红玉佩。
青年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伸出了左手,握住了那块玉佩。
一阵灵光闪烁而过,满身鲜红羽毛的半人女孩出现在了几人面前。
她的脸上还带着茫然的神色,似乎对此刻的情况全无了解。
但很快的,被称作小蛮的女孩的目光扫到了躺在病榻上的朱明月,她的表情一下变了。
女孩的目光落在朱明月已然恢复如初的胸口上,眼睛睁大了,那目光中满是惊讶。
姚珍珍注视着这个看上去十分年幼的小女孩,发现她紧绷的肩膀此刻忽然塌了下去,眉心也舒展开——那是一个有点如释重负的表情。
她的心中忽然一动。
这个叫小蛮的朱鹮鸟……她确实想要杀死朱明月,不是么?
姚珍珍的心中有了某种猜想,她下意识的抬头去咨询燕鸣臻的意见,目光却在半空中与对方对上了。
似乎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青年对着她眨了眨眼,轻轻点了点头。
姚珍珍心中顿时一阵恍然,有些难以形容的滋味涌了上来。
“你竟然还活着?”小蛮却在此刻忽然开口,她的音调高昂,是一贯的刻薄尖利,但此刻落在几人耳中,却有些强撑镇定般的色厉内荏,“大人竟然没把你们给……”
“薛方死了。”朱明月忽然开口,打断了小蛮的表演。
她深深吸气,似乎是想要克制某种难以忍受的疼痛。
女孩的表情一下僵住在了脸上。
她咄咄逼人的话语也随之戛然而止,突兀的像是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似的。
“……死……死了?”怎么可能?小蛮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她扭过头看见了站在身后的李尧三人,后知后觉地,这个女孩终于明白,情势此刻已然逆转。
支撑着她的某种力量一下消逝了,女孩刻意昂起的头颅、挺直的脊椎都一下软倒了下去。
她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蜷缩在了柔软的地毯上,两只还未能变回人手的羽翅拢住了自己的身体——那是人在失去安全感时,本能的环抱的姿势。
“……成王败寇,你杀了我吧。”她开口说话,但却不是对着身后的三人,而是对着床上始终沉默,只是用平静的眼神看着她的朱明月说的。
病榻中的少女眉梢轻轻一跳。
“小蛮,你究竟经历了什么?”朱明月却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开口询问。
她从被褥下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上,朝向女孩的方向。
少女的掌心并不柔软细腻,而是布满了磋磨出来的伤疤与茧子。
小蛮却只是低垂着头,不理会她的动作。
女孩深红的发丝垂下,遮住了她咬紧的牙关。
“……你杀了我便是,其余的,我一概不会回答的。”她趴在地面上回答,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了起来。
那些致命的蛊血正在她的脑中、身体中、甚至是灵魂里肆意地流淌,她感受得到,那个……那个恶鬼正在从遥远阴暗的地狱里伸出触手,尝试着掌控她的身体。
燕鸣臻忽然上前一步,将手伸向地面上的女孩。
“滚!别碰我!”他的手还没有碰到女孩的肩膀,对方却仿佛有所察觉一般猛烈挣扎起来,同时伴随着的是尖锐的叫声与口不择言地辱骂,她的音调是如此尖锐,听上去仿佛某种鸟鸣。
李尧在一边皱起了眉头,他不自觉地摩挲起右手上银色的护手,似乎是思考着是否需要将那只语盲蛇的妖灵放出来,以帮助审讯。
姚珍珍却一眼扫到了燕鸣臻指尖闪过的一道青光,她的眉心一跳,忽然快步上前,伸手按住了挣扎不休的女孩。
“放开我!你这个——”
“噗呲”一声,是尖锐的长钉刺破了血肉的声音。
女孩尖锐的嘶鸣顿时戛然而止!
她瘦小的身体神经质地颤抖起来,眼皮上翻露出大片眼白,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声音。
她羽翼状的手臂上,羽毛开始逐渐缩小、变形,最终重新缩回皮肤下,露出苍白细瘦的手臂,与上面累累的旧伤疤。
朱明月躺在病榻上,静静看着女孩的身影。
小蛮的身体在地摊上翻滚了几周,那根钉进她脊椎的长钉给她带来了极其尖锐的痛苦,她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将十指曲起,痉挛着攥紧了地毯的毛皮,用力到青筋暴起。
终于,她双眼一番,晕倒了过去。
昏迷的前一秒,她翻滚到了朱明月的榻前,伸手攥住了对方伸出的手。
“姐姐!”她咬牙切齿,抬头望向朱明月的面孔,似乎想要将她的容貌深深刻印进灵魂深处。
“……睡吧,小蛮。”朱明月握住了她的手。
“我在这里……你可以休息了。”她说。
第73章 茶馆
碧空如洗,秋色高明,昭华城内依旧熙熙攘攘。
“哗啦”一声,平星街的某间茶馆门前,梳着堕马髻的老板娘将倒空的铜盆夹在腋下,一边打着呵欠,一边伸手,拉开了店铺的门帘。
熹微的晨光照进了茶馆内,两个睡眼惺忪的小二动作麻利地将叠起的桌椅放下,朝着门外朗声吆喝了起来。
“天高气爽,开门迎客咯——”
“客官里面请——”
时候尚早,但为着这家的一道招牌上好雪佛茶,不少本地的老饕客早早地便在门外守候了,门帘一拉开,他们也不等小二招呼,三三两两的便成群落座。
“胡兄!今日怎起得这样早?”
“一碟蜜汁般若豆,一壶雪佛茶,再来二两云雀饷卷,小二!”
“李兄!早啊!怎么没见尊夫人一起?”
“她带着小女去西边寻学生叙旧去了!可让我松快两天,这一天天的,到处是人,没个安生啊!”
“嘿!这话说的,老李,若不是仙试的缘故,你那车行哪能挣得这样盆满钵满,怎么还放下碗骂娘呢……”
“小二!送一份你们店的茶水牌来!”
“……”
喧闹嘈杂的人声一下涌了进来,茶馆内外充斥着一片凌乱的勃勃生机。
几个穿着统一服饰的修士坐在茶馆二楼的小露台上,同样享受着清凉的晨间时光。
“哥!今天不是有白姐姐的比试么,你怎的还在此处消磨时间,”穿着杏黄绸衫的少女从木质楼梯上噔噔噔的一路小跑上来,对着坐在栏杆边的一个青年怒目而视,“你若是不去,那我便自己过去了!”
“圆圆,来,坐。”那青年被她如此呵斥,姿态却还是不紧不慢,只伸手拍了拍身边的座椅,示意对方一同入座。
“……你这脾气,”见少女不为所动,还是睁着一双杏眼瞪着自己,青年不由长叹一声,“父亲真是把你宠坏了。”
“武试要到巳时才开,你这急哄哄地过去,不过是干等罢了,”他将面前一盅海贝蟹柳羹吹凉了,推到少女的座前,“且放心坐下,这家茶馆是梁师推荐给我的,尝尝?”
少女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坐下了,脸颊鼓鼓地舀起一勺汤羹。
从她的表情来看,显然是想挑出些错处来,只是碗中蟹肉雪白饱满,入口汤汁鲜甜至极,一口下去,她想说的话一下就忘了,只顾着一勺接着一勺的大快朵颐了。
见她此刻情态,桌边坐着的另外几人都笑了起来。
有一人将茶盏放下,开口道:
“李兄,你们兄妹二人,可是与那今日参加比试的白氏女熟悉么?”
青年从腰间抽出干净的帕子递给一边的幼妹,一边回头淡笑。
“倒不算多熟悉,只是圆圆之前受过这位白姑娘的恩惠,”他给少女的碟子里挟了一筷金丝腐皮卷,停顿片刻,“且我曾在安和街的‘猎场’附近,见过这位白姑娘一次,听说她也要参加此次武试,所以一时好奇罢了。”
“哦?”露台左面,另一桌边,一个身穿白衣的男修忽然回头,插嘴道,“你们说的可是今日将要参与比试的那位,姓白名郁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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