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男人穿着粗布衣衫,下巴上留着短短的胡茬,右边半张脸从额头到下巴被一条狰狞的伤疤覆盖,纵贯了他的右眼,右眼始终紧闭,显然是瞎了。
虽然五官英挺,能辨认出年轻时的模样,可糜月还是无法把面前这个糙汉,和曾经那个玉树临风的隐剑宗掌门联系到一起。
糜芷音推开院门,让他们进来,转身看到神色有些防备的秦不眠,安抚地对他笑了下,道:“今日有客登门,我先招待下客人……”
秦不眠哦了一声,把鱼篓收拾到旁边,腾开下脚的地方,糜月则跟着娘亲走进了屋内。
紧关上屋门后,她再忍不住激动的情绪和重逢的喜悦,一头扎进了糜芷音的怀里。
“呜呜呜,娘亲我好想你啊,我还以为你已经……你真的还活着,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糜月紧搂着娘亲的腰,鼻尖通红,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终是存不住地落下来,蹭到了糜芷音的衣襟上。
无论,她在外人面前如何强势,是如何令人谈之变色的烬花妖女,可是在娘亲面前,她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女孩。
“傻姑娘,怎么还这么爱哭?”糜芷音见她哭,心里也酸楚得难受,双手托起她的脸,“让娘亲好好看看,模样变了没有……”
手指轻捏了捏她哭得泪盈盈的脸蛋,糜芷音眼尾亦有些泛红,弯眉笑,“我的月月变得更漂亮了。”
困在这秘境多年,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女儿了。她相信自己给她留下的那十二位副宫主能帮助她打理好烬花宫,也相信以糜月的能力,能尽到一宫之主的责任。
但她忧心的是,没有亲人在身边的月月,会不会受委屈,会不会被人欺负。
如今见到她挂念的女儿健康平安,且她能打开那道石门进来,说明她修为已臻至巅峰九重境界,没有她庇护的这些年,她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糜芷音心里百感交集。
糜月伏在娘亲的膝头,感受到她温暖坚柔的怀抱,和她身上熟悉的梨花气息,她切实地意识到面前的人不是幻象,而是活生生的娘亲。
“娘亲,我在离魂灯里,明明看到秦不眠朝你刺了一剑……你们又怎么会出现在这秘境里?”
“还有这一百多年来,你为何不曾向我传递任何消息,还有刚才那头蛟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糜月搂着失而复得的娘亲哭了半天,才吸着鼻子想起来问她缘由。
糜芷音神色有些惘然,距离他们入秘境,竟然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吗?
在这秘境之中,幻象与真实世界无二,但唯独没有时间的流逝,连住在他们隔壁的邻家小孩儿,都一直保持着四五岁的模样。
她都有些记不清,在这里度过多少春秋了。
“离魂灯……”
糜芷音因为她的话沉吟片刻,这秘境相当于另一处领域,能隔绝神念的连接,她进入秘境,离魂灯自然就灭了,而灯雾会借住残留的神念,传达出宿主神念消亡前的景象。
当年的记忆重新浮现脑海,糜芷音才豁然明白为何糜月会以为是秦不眠杀了她。
“秦不眠那一剑并非刺我,而是刺向我身后的蛟龙……”
“蛟龙?”
“嗯。”糜芷音没打算隐瞒她,她是烬花宫唯一的继承人,也理应知道这些。
“月月,你既然能来到这里,说明你破解了秘宫的口诀,进入过我宗的地下秘宫,你可知那处秘宫并非只是为流传烬虚诀心法所筑造,其实更重要的是,镇压地宫深处封印的一条上古蛟龙。”
“你眼前看到这处幻境,便是当年烬花宫开山老祖为镇压蛟龙而筑造的幻境,那座后山的蛟龙雕像还有我宗圣物蛟龙鼎,都已经揭示了这点……”
糜芷音当年她设计潜入隐剑宗,找到秘宫修炼心法至九重后,曾经因为好奇打开石门,误入过这处幻境。
当时看到那条困在玉京城海域的蛟龙,给了她深深的震撼,上古蛟龙这种生物往往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之中,这条蛟龙的骨龄比烬花宫建宗的历史还要久远,实力远胜于渡劫期修士,一旦放出来,便是为祸四境的存在。
那时,糜芷音才明白老祖在石门处设了只有九重境才能打开的禁制,若实力过低之人误入此处,恐怕会被这条蛟龙所伤。
涉及蛟龙的事太过久远,糜芷音不知该从何与她说起,顿了顿,问她道:“你还记得当初烬花宫为何从玉京仙山搬迁去了西境?”
“是因为海啸……”
糜月对自家宗门的历史还算了解,结合娘亲方才所说的话,她心思微动,“难道,当年的海啸也是因为那条蛟龙?”
糜芷音点了点头,长话短说:“地宫里镇压蛟龙之事,是比烬虚诀心法更要紧的秘辛,所以历代宫主都对其守口如瓶。”
虽然当时烬花宫一家独大,若是被有心人知道烬花宫关押着一头能足以危害四境的蛟龙,烬花宫必然要成为众矢之的,若是那有心之人设法破坏封印放出蛟龙,后果更不堪设想。
“然并非每一任宫主都能修炼到九重境……”
随着光阴逝去,上千年安稳无忧的日子,让烬花宫主们忘了地宫里还封印着一头蛟龙的事。
直到蛟龙挣断了一条封印的锁链,引发了那场近乎将半个山头淹没的海啸,当时的烬花宫主仅有烬花宫七重的修为,并不知地宫深处里的隐秘,后来便发生了烬花宫搬迁,隐剑宗入主玉京山之事。
等到糜芷音那回误入秘境时,原本困着蛟龙五爪的五条封印锁链,就只剩下最后一条了。那禁锢蛟龙的锁链用的亦是上古难寻的玄精铁,她无法仿制,只能用灵力加固,效果甚微。
事发之后,人人都说,当时是秦不眠渡劫的天劫,扰了在海底栖息的蛟龙,事实上却是束缚蛟龙的封印随着岁月流逝,已经摇摇欲坠,濒临崩塌。
连年不休、越来越频繁的海啸也是封印快要失效的预兆,而在秦不眠渡劫前夕,机缘巧合下,蛟龙冲破了封印。
糜芷音知道他天劫将至,那几日总是心神不宁,再想到秘宫幻境里那仅剩一条封印铁链的蛟龙,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等她决心赶去隐剑宗时,碰上的就是秦不眠与那条破笼而出的蛟龙在海下鏖战的景象。
当时她与秦不眠联手都不敌那蛟龙,秦不眠以命相博,刺伤了蛟龙一剑,蛟龙吃痛撞开了身后岩壁,恰露出了地宫深层的那道石门。
生死一线时,糜芷音用尽灵力,拖着蛟龙重新封印入了幻境,方给了二人绝处逢生的机会。
在糜芷音同糜月长话短说,讲述过往之时,院子里,谢无恙正和秦不眠相顾无言。
秦不眠闲来无事,又把编了一半的竹篓拿过来,坐在木凳上继续埋头编着。
谢无恙看着面前只顾着编竹篓的男人,心绪复杂。
他没想到师父真的还活着,竟然就在玉京仙山地下的秘宫幻境中,和糜芷音过上了如同夫妻般的生活。
那日在海底,师父披着头发,满脸鲜血,一剑将他推远让他快走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他嗓音艰涩:“师父……”
师父是什么奇怪的称呼?
秦不眠闻言皱眉看了他一眼,没搭理。
谢无恙察觉到他看自己如同看陌生人的眼神,心头一紧。
从方才进院起,秦不眠对他的态度就很冷淡。
秦不眠不可能认不出他,如今这样的反应,只有一个可能。
他失忆了。
秦不眠手里编着竹篓,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屋内。
除了邻里平时串串门子,这是第一次有陌生客人上门造访,那小丫头不是来买咸鱼干的么,怎么跟芷音聊了这么久?
还有身旁这个乱攀关系的小白脸,这玉京城里鲜少有长得英俊的男人,令他心生警惕,可是芷音说他们是客人,他又不能赶他们走。
秦不眠莫名有些烦闷地放下鱼篓,霍地站起身,喃喃道:“时候不早了,我该给芷音做饭了。”
说罢,起身走向灶屋。
院外俩人的对话,隔着支着的半扇窗飘进屋里人的耳朵。
糜月也看出了秦不眠的不对劲,低声问:“娘亲,秦不眠他是不是……这里出问题了?”说着,用手指轻点了点太阳穴。
糜芷音眉眼低敛:“嗯,他被那头蛟龙重伤了元神,醒来后记忆全失,加之他渡劫失败,修为也损失了大半,他把我当成了救命恩人,我怕他承受不了,并未告诉他这里是幻境。”
糜月捕捉到娘亲眼底闪过的黯然之色,再环顾屋里周遭的陈设,不乏俩人在此久居的痕迹。
她又想起在藏经阁里见到那张娘亲的画像,当时她还猜测过,秦不眠对她娘亲有旧情,爱而不得才对娘亲下了杀手。
如今细细想来,从她记事起,娘亲一直是独身一人,夜晚多陪伴在她床前,从未留宿宠幸过哪位侍宫。
说不好这姓秦的,真是娘亲的白月光。
糜月联想到她看过诸多剧情曲折狗血的话本,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离奇的念头。
“娘亲……”
她轻握住娘亲的手,眼神复杂地眨巴了两下,“秦不眠他……该不会是我爹吧?”
糜芷音脸上闪过惊愕。
糜月感觉脑门微痛,被娘亲屈指轻弹了一下,她表情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你这脑瓜子里在想些什么,爹也能乱认的?”
“我过去的确曾有负于他……但在有你的两三年前,我便与他断干净了,放心,他不是你爹。”
听到娘亲的话,糜月这才松了口气。
她都这么大了,也不想白捡个便宜爹,更何况他还是谢无恙的师父,幸好不是,不然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了。
……
第75章 离开此处的通道。……
“娘亲,那我亲生爹爹是谁啊?”糜月忍不住凑近她,低声又问道。
她其实并不在意此事本身,因为娘亲从小给她的爱足够多了,她从来也没在意那素未谋面的父亲是谁。
只是今日得知当初娘亲和秦不眠确有过往,按娘亲所说,是她负了秦不眠,移情了别的男子,可若是如此,在秦不眠渡劫那日,娘亲又怎会因放心不下他,独身前往隐剑宗,这才导致了后面一系列发生的意外。
而糜芷音似是不想就此事谈论太多,轻轻别开视线:“他是一个普通侍宫,有了你之后,我便将他送走了……”
窗外,秦不眠当真去灶屋里烧火做饭,淡淡的饭香飘了出来,谢无恙独自站立在树下,光影交错间,神色有些落寞。
糜芷音看着院子里的谢无恙,忽然想起另一桩往事。
“月月,那小子把你的神相花瓣还你了?”
“嗯,我入他灵府取回来了。”糜月点头说。
糜芷音诧异地挑挑眉,那小子竟能让月月入灵府?月月也竟能把此人带进秘宫石门……可见二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那便好,省得我亲自动手。”糜芷音道。
糜月隐隐感觉到,因为幼年伤了她花瓣的事,娘亲对谢无恙有些成见,若是娘亲知道,她为了尽快晋升修为,同他双修……
算了,此事还是不要说的好。
“芷音,饭做好了,不出来吃吗?”外面的秦不眠此时敲了敲屋门。
“就来。”
糜芷音回应了一声,拉起糜月的手,“陪娘亲吃顿饭吧。”
糜月小鸡啄米似地点头:“何止是吃顿饭,我再也不要同娘亲分开了。”
糜芷音笑了笑,握着她的手指紧了紧,不置可否。
于是,四人便围绕着方桌,坐着吃饭,气氛有些尴尬地微妙。
除了糜月一边吃着饭,还要一边挽着糜芷音的胳膊不松,脸上快要冒出泡来的幸福,另外两个男人都有些沉默。
谢无恙本就不重口腹之欲,此时心绪繁乱,更有些食不下咽。
得知师父并未身死,他自然是激动的、欣喜的,但见他从小崇敬的师父如今容貌被毁,失忆全失,曾经盛名天下的剑修,如今与城中普通鱼贩看起来别无二致,心下更有些难言的酸楚。
唯一动得两下筷子,便是看到糜月想吃鱼,用筷子把鱼肉里的小刺挑去,再把完整的鱼肉夹到了她碗中,动作流畅娴熟,不知道做过多少回了。
瞧见谢无恙的小动作,糜芷音若有深意地瞥了他们一眼。
糜月无知无觉,不知是这幻境造成的味觉足够拟真,还是秦不眠厨艺过人,竟然觉得这鱼肉很鲜甜味美。
秦不眠望着几乎快挂在糜芷音的糜月,妻子明明不喜欢亲近陌生人,却对这小姑娘如此亲昵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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