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继续往后看,好不容易画卷上的人丰神俊朗,勉强过眼,又是个昭武副尉,能够上个年少有为的尾巴,可呈上来的那卷手书,只能说她崔府随意提溜出一个下人来写,都比之工整数倍。
“不通文墨的莽夫!”
画卷被翻得见了底,上门探口风的冰人也一个个灰溜溜地撤了出去,剩下最后一个紧捏着帕子,许是舍不得那头许诺的泼天富贵,硬着头皮将画轴展开,开始吹嘘。
“段家这位,绝对是虞阳郡一等一的好儿郎,行伍出身,不过二十三岁就做到了游击将军,仕途明亮,人也生得周正,孔武有力,绝不是旁的歪瓜裂枣能比的!”
“当真?”
“当真!”
冰人信誓旦旦地保证着,竖着手指对天发誓,就差当场撞柱以表诚心,于是崔竹喧勉强点头,容她去把这最后一位绝顶好儿郎叫过来瞧瞧。
*
“我的段郎君哦,你怎么穿着这身就来了?”
冰人在崔府门前左等右等,人都要被这日头烤化了,终于等来了策马而来的段煜白,可定睛望见他那身灰褐色袍衫,头上还不知从哪棵树上掰了截树枝做发簪,腰间又挎了把长剑,说难听些,这和那些个不务正业、整日在街上游荡的游侠有何区别?冰人顿时两眼一抹黑,恨不得将这人再赶回去,“你今日可是来相看的,这副模样,人家女公子怎么瞧得上啊?”
段煜白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抛给门前的小厮,无甚所谓地跨进大门,“瞧不上便瞧不上,我又不是非攀这崔家的高门不可,再说,我平素就是如此,装得了今日,还能装一辈子不成?”
冰人拎着衣裙追上去,拧着眉想要嘱咐几句,可对上边上那张油盐不进的脸,就忍不住长吁短叹,“崔女公子不论是家世、样貌都是顶了天的,这你都不肯,难不成还想尚公主不成?”
“名声这东西都是吹出来的,你听过哪家的贵女传出恶名了?”他眸中闪过些许不耐,“不必多言,我只是被家里人压着过来走走过场罢了,我若要娶妻,才不看这些虚名,只要合心意的。”
冰人手中的锦帕几乎要被绞烂了,自己磨破嘴皮子才求来的机会,怎么就摊上这么一头倔驴,泼天的富贵就这样失之交臂,满脸郁色,悲痛万分地将人领到了厅前。
“崔女公子,我将人送到了。”
崔竹喧搁下手中的酥山,用帕子小心地擦净唇角,这才抬眸望向屏风外那道高挑的影子,□□尺高,不胖不瘦,瞧这身形,那冰人说的话倒有几分可信,而后便见那影子恭恭敬敬揖了一礼。
“段煜白见过崔女公子。”
声音有些冷淡,大概生来就这副性子?但不算难听,话少也好,免得成日里叽叽喳喳,吵得跟树上的野蝉似的。
截至目前,崔竹喧对他观感尚可,于是抬手,横亘在中间的楠木雕花海棠刺绣屏风便被撤下,双方露出真容。
段煜白敷衍的神色立时凝住,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过去,女郎一身石榴色的鲛纱,云鬓高挽,发间的流苏轻轻摇晃,额间的花钿栩栩如生,一点斜红更衬得她明眸皓齿、姝色斐然,他下意识喉头一滚,正要说些什么,便见女郎眉目间顷刻染了薄怒,带着嗔意开口。
“衣品低劣,举止粗俗。”
段煜白顺着她的目光,摸了下发间简陋的树枝,又去慌忙把衣摆理顺些,可入手的布料亦是粗糙至极,如何上得台面?
“我、我是刚从校场回来,平常不是这样的,你、不是、崔女公子别生气,你听我解释……”
“连官话都说不顺溜,就这还敢登我崔府的门,一并赶出去!”
半柱香后,崔府的大门“砰”地合上,留下段煜白和冰人站在檐下面面相觑,哦,还有一匹大黑马,绕着门前的树兜了一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张二娘子,都说您是整个虞阳郡最好的冰人不是?”段煜白低眉顺眼的,全然没了先前桀骜的神色,扯下自己的荷包,整袋往冰人手里塞,“您能不能想办法,替我说说情,让我再进崔府一趟?”
冰人掂了掂钱袋子,鼓鼓囊囊的,里头少说有三四块银铤,抬眸望过去,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段郎君不是不欲攀崔门吗?何必管崔女公子有没有看上?”
“先前是我狂妄了,不知礼数,冲撞了张二娘子,还请您大人有大量,谅我是个粗人,别同我计较。”
“不看虚名,只要合心意的?”
段煜白尴尬地笑笑,喏喏应声,“崔女公子最是合我心意。”
“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辈子?”
“我从此刻起,便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冰人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将钱袋砸回去,冷哼一声:“回家洗洗睡吧!”
第3章 003 船只倾覆 那是个,比洛水神女……
崔竹喧紧靠着椅背而坐,长柄扇一上一下地摇晃着,送来徐徐清风,却压不下她半分火气,连小桌上甜腻腻的酥山都没心思吃了。
“偌大虞阳,竟连个能看的郎君都没有!”
金缕眼尖,将那半盏酥山换成了荔枝膏水,声音轻柔地安抚着,“若随意拎出一个郎君,便能与蓝氏那位相提并论,女公子当初又怎会和他订亲?”
此话倒是不假。
她虽未见过蓝青溪,可那人打小便有神童之名,什么七岁写诗、八岁作赋的,称之为端方公子的典范也不算过。虽说世家之间,在这方面多有捏造,但即使如此,能在一帮子的相互吹嘘中脱颖而出,足见其有几分真才实学。更别提其显赫的出身,只有皇室能压他一头,可她好端端一个贵女,凭什么要进皇城,同别人在一个院里为点蝇头小利争个你死我活?
“不然,咱们再把画卷拿回来重新选一遍,十成十的好找不到,七八分的总能有一大把。”金缕提议道。
崔竹喧倏然蹙了眉,声音清冷,“大邺十八郡,总不见得只有他蓝青溪一个配称如意郎君。”
金缕有些讶然,“女公子是想去其他郡择婿?可是老爷日前去了京都,一时半会怕是联系不上。”
地方官员三年一次朝觐考核,按常理而言,只需十月动身进京即可,却不知崔和豫收到了什么消息,连替她掌看夫婿都顾不及,匆匆收捡了行李出门,只嘱托她先挑着,等他回来再行定夺。
不论事情大小,他既然进了京,势必要等到考核结束也就是过了正旦才归,等返回虞阳都明年三月了,届时再去慢吞吞地相看,一来二去,又得一年光景。若那蓝青溪先她一步成婚,在众人面前琴瑟和鸣的,她岂不是会沦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走到哪,都要冒出个不甚熟络的人,假惺惺地关怀一二,实则挖苦她当初势利退婚之举,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编排她悔不当初、每日以泪洗面呢。
思及此处,更觉拖延不得,索性她先挑上一堆合适人选,等崔和豫回来敲定,明年生辰前拜堂成亲,她便仍是挑不出半分错处的贵女,退婚也只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实在有蜚语流言,那也是朝着蓝青溪那个瞎子去,落不到她头上。
“叫人备船,我要亲往十八郡。”
金缕有些犹疑地开口:“女公子还未出过远门呢,不若再等等,等公子回来,与您一道去?”
崔竹喧扬眉,嗤笑一声。
“不必,普天之下,还有敢与我崔氏过不去的人不成?”
*
白水拍岸,浪打船舷,湍急的水流比马蹄踏出的动静要大得多,迎面的风将船帆吹得鼓胀,夹岸的青山接连后撤,若抛去这船身的颠簸动荡不谈,在这甲板上,融于红日绿江的上佳景致,倒不失为一个散心的好去处。
“那船家好生黑心,推说什么时值汛期,要了咱们三倍的价才肯开船!”金缕忿忿不平地骂道,“哪来的什么汛期,这都出来七八日了,雨星子都未见着一点,就是坐地起价,宰咱们呢!”
“匆匆忙忙出来,被索了高价也难免,我看坐船还有几分趣味,等此番回去,叫叔父给我去订一艘,免得下回出门还得赁船。”
崔竹喧立于船舷处,望着跃水而出的游鱼很是新奇,饶是被晃得有些头晕,也舍不得回船舱躺下,只是在口中含了些酸梅压着,将每一尾鱼瞧个仔细。
“这儿的鱼倒是比府里的活泼许多,荷塘里那些鲤鱼,一条条笨得很,整日只知道张嘴吞鱼食,每月总有些活生生把自己撑死的。”
“家鱼自是比不得野鱼机灵,”金缕扶着船舷,踮脚往下瞧了两眼,“好像还挺肥的,不如唤人捞几尾上来,用姜片垫底清蒸一番,味道定然鲜美!”
崔竹喧闻言来了些兴致,她整日里净吃些酥山、冰酪的,每次正餐不过夹上两筷子意思意思,许久没吃正经菜式,一下被丫鬟引出了馋虫,望向游鱼的目光微闪,开始思虑起一会儿从哪下筷子比较好。
“那你吩咐下去,多捞些,给大家加道菜。”
金缕欣喜地应声,提着裙摆往后头喊人去了。
崔竹喧则慢慢悠悠地沿着船舷一路走过去,指尖在结实的木板上轻点,眼神则跟着浪花翻来滚去,这条清蒸、这条红烧、这条水煮、这条糖醋……忽而又有些懊恼地蹙起眉,早先没想到这些,带的厨子最擅做冰饮,也不知他做鱼的手艺如何,实在失策。
正出神地盘算着,船帆却不知何时转了向,整个船身倏然而变,她脚下一崴,小臂“砰”的一声砸上船舷,来不及呼痛,指尖连忙攥住木头,船舷上因常年风吹日晒而生出的木刺如长了眼般,精准地扎进了她指甲的缝隙间,嫣红的血珠立即冒出来,滚在朽木上,跌进江水中,宛如一颗颗珊瑚珠。
她疼得几乎要渗出泪来,咬牙切齿的,欲问责一番这些胡乱开船的船工,却听得那些汉子急切的叫喊声:“风变了!前头有暴雨,快转向!”
精壮的船工飞快地奔去拉扯粗粝的麻绳,可风比他们更强,雨比他们更快,瓢泼的雨顷刻间将人浇个透彻,呼啸的风一扬,船帆便连累整艘船冲进乌云黑水间,风声、雨声、叫喊声交杂在一块,每一种都刺耳得很,每一种也听不真切。
她竭力攀着船舷,一步步往回挪去,之前嫌弃窄小得无处可逛的甲板,眼下却大得惊人,在灰蒙蒙中,船舱里的那点灯火跟着巨浪摇来晃去,她好像靠近了些,又好像离得更远,分不清,辨不明,只是踉踉跄跄,在这陡然惊现的风暴中求生。
“女公子!女公子等我,我这就来救您!”
星星灯火旁冒出个纤弱的身影,死死地抱着门框,这才不至于被风刮了去,却还试图往这骤雨里再闯进些。
她往前迈出一步,手掌顺着船舷小心地移过去,确保没有脱手的可能,一步又一步,眼看着就要搭上那只朝她伸来的手,猛然一声巨响,不是惊雷,胜似惊雷,整艘船都被惊了一颤,船身立时下沉了几寸,犹如一架危险巨大的秋千,被推来拽去,把上头的人和物尽数抖落。
“触礁了!船身漏水了!”
可这些已与她无甚干系了,她不在船上,而是被掀落出去。
雨水和江水说不出哪个更寒凉,哪个更刺骨,她只能凭本能去攀附住同样被甩进水里的浮木,意识的最后,是金缕仓惶的尖叫。
“女公子!!!”
急风骤雨难长久,不过几刻钟,便云销雨霁。
天空被冲洗至澄澈透明,翻涌的浪潮也隐于水面之下,全然没了先前那副恶劣的模样,若非岸边尽是死里逃生的狼狈人,谁敢信这般青山绿水间的杀机重重。
尚能活动的人将力竭者拖得离水远些,挨个按压施救,金缕不通水性,恰在此之列,呕出一腹的苦水,剧烈地咳嗽者,整张脸涨得通红,好容易平复些,慌忙去拽边上人的衣角,“女公子呢?”
“没、没见着……”
她爬起身,踉跄地挤进每个有人的角落,带着哭腔喊着:“女公子!女公子您在哪啊?”
“不要吓金缕啊!”
“女公子!”
*
墨色的云迅疾南下,带着湍急的水流,沿江席卷而去,一路不知祸害多少船只,箱、橱、柜、匣,又或看不出原形的朽烂木片,兼之各色的布料搅弄到一起,如同一个巨大的泔水桶,汇集了各种各样的垃圾。
而这些垃圾之中,夹杂着几个人。
“艹他大爷的,被阴了波大的!”络腮胡的男人拥挤地缩在一叶小舟里,束手束脚,却束不住他一张嘴骂骂咧咧,“这可是上个月才抢到的新船!”
边上的瘦长条安慰道:“咱不是也把他们搞沉了吗?”
络腮胡咬牙切齿:“他们开的破烂,哪能跟我的比?”
矮个子点头附和着:“就是、就是!”
三人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被兜头砸下一团湿哒哒的布,险些被那腥潮味儿熏晕过去,好不容易扒拉下来,就见另一只小船上凌厉的眉目。
“非得我看着,你们才晓得做活是不?”
三人登时将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左右左右,甭提有多齐整。
“水上漂着这么多值钱的物什,还不快去捞上来?本来就赔了一艘船,再个个同你们这般偷懒耍滑,回去都要没米下锅了!”
“怎么的?等着我把你们挨个片了,下酒吃?”说着,他拇指轻挑,腰侧的横刀便出鞘一线,露出森寒的光来,当即催得他们下饺子似的跳进水里,追逐着浮物而去。
持刀人冷嗤一声,在金银珠宝中搜寻最值钱的那个,目光却倏然顿住。
墨云黑水间,天地皆黯然,入目皆是灰茫,唯有一处靡艳的红色――
那是个,比洛水神女还要貌美的姑娘。
第4章 004 流落樊川 替我杀了蓝青溪!……
“诶,听说没?”瘦子悄悄用手肘撞了下旁边人,挤眉弄眼地伸长脖子,恨不得一张嘴能同面团一般拉长,直接贴到人的耳朵上,“老大这回没捞着金子,直接捞了个人回来。”
边上人撇撇嘴,不甚在意,“往日又不是没捞过人,弄醒了索一笔救命钱,不也是挣?”
瘦子轻蔑地瞥过去一眼,提了提裤腰带,那架势别提有多神气,“你个不开窍的,往日怎么捞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顺手拎起来往船上一扔就是,是死是活全看命,还能耽误挣大钱不成?”
“至于这个,可不一般!”瘦子两颗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上一圈,四周人收网的、点财的、刷船的,个个都忙着,确保这闲话不会传扬出去,这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开口,“老大自把她捞上来起,那就没撒过手,生怕人磕着碰着,连他那条小船都支使着四炉子帮忙划回来,放在以前,他哪许旁人踩他的船啊?”
那人倒吸一口凉气,认同地点头,“那咱是不是要添个压寨夫人啊?”
他忽而低下头,往自己的怀里翻来摸去,掏出几粒碎银子,面色有些为难,“糟了,我日前拖人给我买好酒去了,剩下这三瓜俩枣的,怕是贺礼都凑不齐――要不咱勤快点,再下趟水?”
瘦子闻言一想,也是,确实得准备准备,当即跟着他又往水边去,只是鞋底子刚跨过船舷呢,后脑勺就砸过来一条两斤重的草鱼,头晕目眩的,险些一头栽进沙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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