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一下就沉了底,有些不上不下地漂浮着,还有几个竟直接趴在同伴的背上,只被晕湿了边角,崔竹喧见不得这种偷奸耍滑之辈在眼皮子底下苟活,便伸出一根食指,把那些浮在水面的挨个摁下去。
只是这般,指尖就不免沾上黏糊糊的白,“有――”
话才刚起了个头,那人就递了块布巾过来,白色的,瞧着还算干净,于是她勉强在上头蹭了蹭,除了需要清理的指尖,旁的地方是一处都不肯挨。
寇骞便没这么讲究了,就着她用过的布巾,随意擦了下手,开始收拣起桌案,“你去那边挑挑,想用什么做汤。”
崔竹喧凑到那口布袋旁,斟酌许久,相中了一朵白色的、如华盖般的平菇,把底下沾着泥的部分掐掉不要,这才志得意满地将东西递过去。
只是阿谀奉承的话没等来,她抬眸看去,对上个一言难尽的目光。
寇骞没去接她手里无比精致的那一朵,越过她,粗暴地抓了一把同类扔进木盆里,又添根胡萝卜,一棵绿叶菜,从瓮中舀了几瓢水泼下来,蹲在地上开始清洗。
――不是说让她挑吗?
崔竹喧低眉,盯着手里那朵一点瑕疵都没的平菇,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怨气,甩袖出去。
不论是菌柄还是菌盖,都是软乎乎的,撞到硬梆梆的墙壁,跌下灰扑扑的桌子,滚进待烧的柴火堆里,发不出一点声响,在哗啦啦的水声中,寇骞倒是听到了脚步声,只当是那小祖宗在这待着无聊,进屋歇着了。
把切好的菇子、胡萝卜、菜叶子混上肉沫一起下锅烹煮,再将浸好的面段扯成长条扔进去,于汤色渐浓时,加少许盐,便可准备碗筷出锅了。
偏偏A摆上桌,吃饭的人就剩他一个了。
“真不吃?”
崔竹喧搬了条板凳坐在窗边,端着一副观风赏雨的雅致,可耐不过粗瓷碗里丝丝缕缕的热气冒个不停,裹着香味,压过了湿冷的气息,一个劲儿往她鼻子里钻,她忍不住用余光瞟过去,是两碗A。
金黄色的汤里浸着雪白的面条,兼有橙红色的胡萝卜和青翠的菜叶,她这般远远地望着,竟像是碗里盛了朵开得正艳的花,与昨日那尸块汤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按常理而言,这么好看,这么好闻的吃食,味道一定也极好。
她昨日就吃了一顿饭,夜里饿了也只勉强啃几块点心充饥,眼下轻易便被勾起了馋虫,恨不得直接把A塞进胃里,可她却硬生生把目光又挪回了窗外,对着歪七八糟的枯枝败叶平心静气。
这人刚刚还忤逆她来着,她怎么能因为区区一碗A,就赏他好脸色?
“某的手艺可比阿树的好多了,一口都不尝?”
“不要,我不饿,”崔竹喧咬牙拒绝,末了,还要贬低一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做的吃食难以下咽,你做的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寇骞看着她,忽而拿起木箸,在碗里翻搅起来,面条连汤带水一并涌进他那张大口里,咀嚼声、吞咽声一时竟压过了窗外的雨声。
世上怎会有如此粗俗无礼之人!
崔竹喧恶狠狠地瞪他,他反倒变本加厉,闹出的动静愈发大了。
“你就不能安静点吗?”
“不能。”
“那你端着碗出去吃!”
“也不能。”
崔竹喧分不清现在是生气多些,还是伤心多些,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她就只认识寇骞一个人,偏偏这人一点也不听她使唤,明明她许了他金银,连身上仅剩的一根金簪都给了他,若换成金缕,定然不会如此。
就算不是金缕,换成府上任意一个仆从、侍卫,也断然没有人敢这么欺负她。
要是叔父和堂兄在,她更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受委屈。
可屋子是人家的,她又打不过他,哪能顺利将他赶出去呢?是以,只能她走。
崔竹喧攥着裙摆,指甲陷进衣料,而后刺进手心,平生第一次不是气势汹汹地将人赶出去,而是自个儿灰溜溜地往外走。
屋子很小,饶是她刻意绕开他走,可桌子就在那,门就在那,寇骞只肖一伸手,便捏住了她的腕子,她挣了挣,甩不脱。
“某又是哪招你了,小祖宗?”
崔竹喧偏过头去,一点儿都不想搭理这个粗俗无礼的讨厌鬼,可讨厌鬼非要纠缠过来。
“你不说,某怎么改?某不改,你明日还要生气,这里可没有大夫,气坏了就更走不了了。”
崔竹喧默了半晌,“你都不听我的,还好意思问我。”
寇骞琢磨不透,“哪句没听?”
“你说好让我挑汤料的。”
“你挑的是平菇,这碗里不是平菇?”
崔竹喧冷哼一声,“这又不是我挑的那朵!”
得,这小祖宗怕不是河豚转世投胎,挨不得碰不得,什么都要气上一气。
“你讲讲道理,就那么一小朵,喂麻雀都不够使的,你爱吃清水煮A不成?”
崔竹喧的气势顿时落了下乘,可还不等他松口气,转眼又高涨起来,“那你为什么刚刚不同我说?向我摆冷脸,还不理我!”
到底是谁向谁甩脸子啊?惯会倒打一耙!
寇骞深觉是因为自己住在江边,吃多了河豚,才会碰上这么个化成人形的河豚精向他讨债,揉了揉脑袋,叹气道:“你那朵金贵的菇子呢?”
“扔了。”
“扔哪了?”
“我怎么知道!”
寇骞拽着她的手腕将人拉过来,然后把她摁在凳子上坐下,“等着。”
谁要等他!
崔竹喧气恼地瞪他一眼,恨不得在他后背上剜下两个大窟窿,只不过是因她现在无处可去,这才坐在凳子上,绝不是听他的使唤!
另一头的寇骞在厨房里四下寻摸着,终于在灶台的犄角旮旯瞧见那朵沾了灰的白色,用对待金箔般的小心翼翼将其洗净,在硕大的铁锅中,单煮这朵还没半个巴掌大的平菇。
灶膛里的火烧得正旺,自锅壁起,接连不断冒出大大小小的气泡向外翻涌,来去的涟漪将那朵小小的菇子掀得歪来扭去,薄薄的菌盖却总是背对着他,像极了那个动不动就板着脸的姑娘。
别说白原洲,便是整个汾桡县也寻不出第二个如她性子这般坏的人了。
但――
罢了,也,不是太坏。
把那朵菇子捞起来,端进屋里,用干净的木箸夹起,在她眼前上上下下展示了一番,“喏,你的金贵菇子,可别说某随意捡了一朵敷衍你。”
崔竹喧瞟过去,那个断口确是自己弄的。
“这回能吃了吧,祖宗?”
第10章 010 绫罗绸缎 “活爹都没你难伺候……
白白软软的菇子浸在浓郁的汤中吸饱了汁水,染上了浅淡的金色,放入口中,又鲜又滑,用牙齿咀嚼几下,好像还能尝到肉沫的油香。
确实好吃,几乎能与崔府的厨子相提并论了。
但崔竹喧抬眼便望见边上那张小人得志的脸,深觉不能助长他的气焰,刻意压平了唇角,用冷淡的声音开口:“也就那样吧。”
“那晚上还是让阿树做饭?”
崔竹喧当即变了脸色,强烈抗拒,“不行!”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不是一下就暴露了吗?
她愤愤地咬牙,果然见那人已经歪头开始偷笑了,偏又寻不到发作的理由,只能拿着木箸对碗里的A下手,一条条戳烂去,好像是在那个讨厌鬼身上扎出一个个口子,而后放进嘴里统统嚼烂。
起先还记得发泄之事,后头就只记得吃了,虽然寇骞这个人不怎么样,但厨艺还算像样,要是哪天不打渔了,去街面上支个A摊子,她还是很乐意光顾的。
她一口气吃了小半碗后,准备寻个调羹来喝汤,这才发现那人不声不响地吃起了第二碗,这会儿倒是不吸溜了,由此可见,他刚刚就是故意找茬的。
崔竹喧又白了他一眼,后者分外茫然,只好三两下吃完,抱着锅碗瓢盆去洗。
崔竹喧重新有了倚栏听雨的雅致,至于听的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是稀里哗啦的水声,有待商榷,看的是雨珠砸弯草叶,还是水花溅了某人满脸,亦不能分辨,唯有一点能确定,她现在心情极好,好到洗碗这种琐事,她都觉得那人做得有趣极了。
他若是听话些,她也不是非扣他的钱不可。
寇骞把洗好的碗筷放进竹橱,低眉将挽起的袖口放下,余光瞥见雨幕外的那人,视线在她垂下的长辫子上停了片刻,忽而想起她蹙着眉,喊着难看。
实在好笑,他想,她便是把头发都绞了,也该是尼姑庵里最显眼的那个。
“来挑挑你要哪些料子做衣裳。”
一个打渔的家里能有什么好料子?
崔竹喧有些不屑,兴致缺缺,但碍于她实在没衣裳穿,到底还是跟在他身后,看他神神秘秘地打开全院子唯一一间上了锁的屋子。
虽说没有扑面而来的厚重尘灰,但也没好到哪里去,乱七八糟的箱子、匣子堆了满地,连落脚都得特意勘探一番,她好不容易才绕过两个挡路的木架子,那人已然轻松地跨过去,抬几次腿,就到了屋子的最里面。
粗俗!
她在心底轻嗤一声,跟只螃蟹似的,若叫礼官看见了,只怕得被压着从走路开始学。
她自诩走得分外优雅,莲步轻移,可耐不住这一堆桌椅板凳都是朽木,不懂欣赏不说,还生得一副黑心肠,撞到这个故意伸出的手,绊到那个刻意探出的头,才至半途,她便觉身子一歪,向前扑去,眼见着破木头和脏地板离自己越来越近,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就是一头撞死了,她也要做一只好看的鬼!
不消几息,她便栽到了底,只是预料之中的疼却不甚明显,她正怀疑着是不是自己撞昏了头,这才感觉迟钝,下一瞬却有东西极轻地爬过她的头发,而后是道带笑的声音,“不好走在那等着就是,跟过来做什么?”
难怪不疼,撞的不是木头,是寇骞。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东西是他的手,他竟胆大妄为地摸她的头发,无礼至极!
可还不等她申斥,这人便愈加得寸进尺,未经她同意就把她抱起来,用那粗俗的“螃蟹步”往里走。
不得不说,这“螃蟹步”虽然难看,但确实挺实用,不必费心去弯弯绕绕,只管抬脚跨过去就是,当然,有个前提是腿够长,不然卡在半道上前不前、后不后的,可得丢脸丢大发了。
也是这时候,崔竹喧才注意到他身量极高,□□尺的样子,大抵比堂兄还要高些,但也不确定。毕竟过了十岁,叔父就不准她支使堂兄背着她满府跑了,后来要学的礼节越来越多,要守的规矩也越来越多,堂兄甚至都不能进她的院子,每日用晚膳时才碰得上面,又隔着大大的桌案,仅凭一双眼睛看着,哪能瞧得那般真切。
不像现在,她环着他的脖颈,这般近的距离,只要她想,大可用手指沿着他的肩线走一圈,轻易丈量个大概。
只是未将想法付诸实践,她就被放了下来,也是,一个小破屋子能走几步?
“看看有没有瞧得上的。”
无非就是些粗布、麻布的,光看他身上的衣料也该知道的。崔竹喧吝啬地分了一点目光过去,就见能钻进一个人那么大的木箱里堆了十几匹布,随着寇骞将它们拎出来的动作一匹匹瞧清楚,平滑光亮的缎,挺括细密的绸,最后的竟是一匹蜀锦。
若放在旁的地方,区区一匹蜀锦自然不值得她侧目,可这出现在一个渔夫家的库房里,这怎么能不让她讶然。
“喜欢这个?”寇骞注意到她的目光,把这匹拎出来单放,又示意她去选其它的,这般毫不吝惜的模样,更让她觉得疑惑。
纵然她平日里挥金如土,从未为银钱发过愁,但绫罗绸缎的价跟粗布细麻的价还是能区分的,只这一匹蜀锦,随随便便也能换来百两银子,“你自己都穿着粗布,给我用蜀锦?”
“……某一贯干粗活,用不上那么娇贵的料子,”他不自然地低下头,从剩余的锦缎中挑取颜色好的,和蜀锦放到一块,剩下两三匹太过老气的被重新塞回箱子里,“用这些做衣裳,再做几双鞋,你若还想要别的――”
崔竹喧只是往前走了一步,无奈地段狭小,她的鞋尖抵住他的鞋尖,他那些里八嗦的话戛然而止,她抬眉看去,轻易地瞧见他微颤的眼睫,她凑得更近了些,几乎是强迫性的,让他不得已地迎上她的目光,“……干什么?”
“你真的是渔民?”
他扶着墙退开两步,总算缓和过来凝滞的呼吸,“现在是。”
“我可没听说过,哪处的渔民买得起蜀锦。”
“祖上传下来的。”
崔竹喧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谎话,“三年前时兴的花样,这也能叫祖传?”
“那就是水里捞的。”
“那十几匹绸缎也是?真是奇了怪了,这些布料全生了尾巴,往你的渔网里钻。”
寇骞咬牙道:“我都能从水里捞出你这个祖宗,捞几匹布有什么奇怪的?”
这怎么能一样?
崔竹喧欲跟他再掰扯掰扯,他却用那些锦缎威胁上了,拿人手短,她只能不情不愿地住了嘴,在被他从屋里抱出来时,扯了扯他的头发用以发泄。
寇骞疼得一张脸面容扭曲,“活爹都没你难伺候!”
……
今日的雨下得缠绵,如渺茫的雾,如轻薄的纱,丝丝缕缕,极细极小,若是不去管它,那雨丝保管黏的满头满身,要将衣料晕湿的,但要是执一把天青色的纸伞,漫步在小径上,倒别有一番意趣。
可崔竹喧没有天青色的纸伞,她只有寇骞翻箱倒柜出来的一把暗黄色的油纸伞,没有题诗,没有作画,丑得像是将肉铺装肉的油纸一张张收拣起来,拼凑一起黏成的,只胜在够大,能将雨遮得严实。
她将伞沿微微上翘了些,那个戴着斗笠的身影就露了出来,茅草编织的蓑衣披在肩上,雨珠从他的笠边跌下,又顺着草茎的纹路滚落,最后砸进湿软的泥中。
丑死了,她想,比这把油纸伞还丑。
可那人穿得自在得很,甚至吃了秤砣铁了心,坚决不肯帮她撑伞,她不就是拽了下他的头发嘛,都没扯下来几根,哪就有他那么小气的人,她还没计较他扯谎骗人的事呢!
她愤愤地将伞沿压下,什么打渔的,她一个字都不信。
崔竹喧还在同鞋底的烂泥纠缠不清,寇骞已然叩上了门扉,同屋里人热络地交谈起来,好一会儿,话题才被牵到了她身上,她把伞往后倾,瞧清了门内人的模样。
是个三四十岁的妇人,旁的,便没什么可说了,相貌不打眼,衣衫也不打眼,唯有脸上几乎要咧到耳朵的笑实在热切,她便礼节性地弯了弯唇。
雪肤花貌的女郎眉眼盈盈,一颦一笑间,便是仕女图中的美人从画中走出来,也不过如此了,范娘子怔然一瞬,往日胡咧咧惯了的大嗓门也压了下来,强装出几分温婉,“崔娘子随我来,我做了十多年的衣裳了,针线活在白原洲是一顶一的好,定能让你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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