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安排你去做什么?”
“不知道,”话音刚落,便被对面人睨了一眼,他只能干巴巴地解释,“……忘记问了。”
崔竹喧凝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顿生出几分恨铁不成钢之感,哪有这般糊涂的笨贼,什么条件都没谈清楚,就敢胡乱答应,万一是要派他去什么十死无生之地呢?再联系他露面时那副别扭模样,当下了然,这人定是见了簪子,便以为她出事了,不管不顾地赶过来,却见她在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就觉自己被戏耍了,这才闹起了脾气。
信物是这样用的吗?信物是为了能取信于人,哪就有见了信物便一点判断力都没了的?
那个金管事见着玉i还知道要怀疑两句呢,就他这个笨水匪,连话都问不清楚。
她压着怒意,用平生少有的好耐性将事情重新解释过一遍,“在渡口时出了些岔子,我错登了金子熹的船,发现被关押的楚,决定和她联手搜集证据,扳倒蓝氏。”
寇骞眨了眨眼,茫然道:“……你不是和蓝氏有婚约吗?”
“早退了,”崔竹喧剜过去一眼,恶声恶气道,“这是重点吗?”
被训斥的人灰溜溜地摸了下鼻子,不敢再插话。
“总之,你是我的人,只是暂时借给她帮两天忙,为了混个正经的身份罢了,要是派给你的事情太危险了,就撂挑子不干,大不了等我回崔氏,再重金买些人给她用。”她顿了下,忽而朝他勾了勾手,“过来。”
寇骞平日里飞檐走壁的,现今却跟块木头没什么两样,扒拉着凳子一寸一寸地横移,拖拖拉拉的,看得她不耐烦至极,蹙眉催促道:“快点!”
搬凳子、放凳子一气呵成,弗一落座,就被她揪着辫子拽过去,他疼得难受,但没胆子抱怨,只能不动声色地贴她更近些,减轻点皮肉被拉扯的痛感。
“寇骞,你今日是怎么跟我说话的?”
他心头一紧,崔竹喧这儿从来没有秋后算账一说,连隔夜算都不行。
还未琢磨出什么能用的词句,她便继续质问道:“嗯?一口一个崔女公子?”
“……小祖宗。”
“谦称呢?”
“……某错了。”
崔竹喧满意于他当下的乖觉,大发慈悲地松开他的头发,转而抚上了他的脸颊。
这个小贼惯爱偷懒,不过数日不见,摸起来又粗糙了好些,定是趁她不在,就没有好好涂面脂。指腹顺着往下,竟有些扎手,她凑近细瞧,是些青黑色的胡茬,以前从来没有的,不知怎么就忽然冒了出来,得让他寻个空档,用刀片刮干净。
再往下是他的唇,唇上是她咬出来的伤,她恶劣地用了些劲摩挲着,还要摆出一副关切地模样问他,“疼不疼?”
寇骞低垂下眼睫,喉头滚动,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总是这般,他在脑海中将词句搜刮了个遍,但许是因他未曾将四书五经念全,故而难像文人墨客般出口成章,挑来拣去,不过是觉得,她讨人喜欢,尤其,讨他的喜欢。
所以,他低眉,吻在她的指尖。
反正,已卖身给她,再搭上一条命,也是一样。
“喏,水晶肴肉、胭脂鹅脯、糟银鱼,都是我爱吃的,分你一点尝尝。”崔竹喧先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双木箸,然后自己端起小碗,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寇骞按着她报的菜名,一道道夹过去,入口咀嚼吞咽,味道么,冷的、冷的和冷的,他目光不自觉地往她那瞟,她自来最是挑剔,眼下却面不改色地吃着这些冷食。
依着她在这颐指气使的程度,定无人敢用一桌子冷食来苛待她,眼下受这份苦,不过是为了等他一块儿吃饭罢了。
“我们什么时候走?”崔竹喧问。
“等起风时,”寇骞顿了下,终于想起桩被他搁置下的正事,迅速地塞了些汤汤水水下肚,囫囵果腹,“你收拾些要带的东西,在这儿等着,某出去一趟。”
崔竹喧轻点下头,他便提了长刀,从窗口利落地翻出去。
甲板上,有人唉声叹气地抱怨:“表小姐这气性也忒大了些,这船上这么多人,甭管是切菜做饭的、刷锅洗碗的还是擦窗洗地的,就没一个没被她训斥过,往日还好些,一天也就是三四个人挨骂,躲躲便过去了,今天也不知是什么怎的,竟接连处罚了十多个人。到底也就是个表小姐,还真把自己当成金氏本家的小姐了不成?”
另一人也苦着张脸,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我不过是往屋子里瞧了一眼罢了,便又挨了一顿狠骂,哪家的也没有这么难伺候的主子啊!”
“要是她下个渡口就能下船就好了。”
“还熬得到下个?”一人撇撇嘴道,“这苦日子我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也别等渡口,我恨不得她从这船舷上一翻,立马就投河,今夜就能消停。”
寇骞隐于暗处,两指夹住一颗花生,朝船舷那边射去,“噔”的一声闷响,二人立时止了闲聊,拎着灯笼警惕地摸过去,寇骞则趁此机会,足尖轻点,向桅杆而去。
“花生?”左边人伏在地上,摸了半天,也就寻到个断了半截头的花生,不由得啐了一口,“我当什么呢,吓我一跳,定是舱底的耗子跑上来作乱了,明日我就撒些药,把它们统统毒死。”
“行了,别管耗不耗子的了,早巡逻完,早去交差,难得今夜表小姐不要人伺候,咱们弄完就可以睡觉了!”
烛光飘飘摇摇地远去,寇骞静候片刻,抬眸望向卷起的船帆,抽刀攀缘而上。
巡逻完的奴仆依照惯例,只需同金子熹报一声无事发生即可,但二人准备转身离开时,一贯只低头打算盘、核账簿的人却突然抬起头,“表小姐那也无事吗?”
“算、算是吧。”
金子熹搁下毛笔,皱了皱眉,“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
“是这样,表小姐今日动了很大的火,但她平日也常发脾气,所以……”
“因为什么动怒?”
仆从竭力回想了一番,支支吾吾地回答:“胭脂鹅脯的片数是单数不是双数,如意糕摆盘时四个角没对齐,茶盏用了青瓷的没用白瓷,小厮进门时先迈了左脚……”
金子熹听得青筋直跳,嘴唇轻启,欲要说些什么,那仆从却继续道:“还有好些缘由,但小的没能待够全程,要不要去传其他被训的人问问?”
“不必!”
他读了二十多年圣贤书攒出来的好修养在今夜被挥霍了个干净,就这种疯婆娘,金玉书怕不是脑子里被灌进一整条松荆河,这才只剩下一双眼睛色迷心窍,不顾名声要同她私奔。
金玉书就是被摁进庙里头出家,也休想同她有什么瓜葛。
“盯紧她。”
“可是,表小姐不让任何人靠近廊道。”
金子熹眸光一凛。
不对,其中有鬼。
第47章 047 水中逃生 捧着他的脸颊,指腹……
崔竹喧牢记着先前身无分文的窘迫, 故而这次收拾时,除最重要的手实贴身放好,还专门把床单扯下来当作包袱皮,妆奁里的钗环步摇自是一个不落, 目光四处搜寻一圈, 将体积小、好卖钱的镇纸、笔洗等物件也塞了进去,并上寇骞留给她傍身的金银和衣裳, 险些连结都绑不上。
她试着掂了掂, 咬紧牙关才挪动寸余。
思及等会儿逃命时, 寇骞大抵还得背着个她,只能将狠心将包袱拆开, 忍痛把便宜的东西给挑出来。
正比较着青玉浮雕松石笔筒和双龙抱珠澄泥砚孰优孰劣, 手边烛光一闪,窗纱外一抹身影飞过,她眉间顿时生出喜意, 身后却陡然传来“笃笃”的叩门声。
崔竹喧眸光一凛, 在外头人开口前,先将手里的砚台狠狠砸向门框,佯怒道:“滚!我不是说了不许有人过来吗?你们都听不懂吗?”
“……鸣玉, 是我,”门那处的声音温和, 将关切的语调学了个十成, 倒真有几分兄妹情深的模样, “只是些笨手笨脚的下人罢了,何必气成这样,你都在屋子里闷了许久了,不若出来散散心?”
窗那处则是被小心翼翼地支开, 垂悬下来的人影于夜色中显露出来,一言不发,只是试探着,向她伸出了一只右手。
往前,还是往后?
若往前,金子熹对她向来是能避就避,眼下贸然上门,还说着这般矫情的词句,显然是对她起了疑心,可也只是疑心,念在金玉书的份上,她至多是被关押起来,性命无虞。
若往后,寇骞此行不过是孤身来救她,一人一刀,应付金氏的诸多仆从已是不易,再加上一个不会水性的她,比起顺利逃脱,还是溺死河心的几率大些。
故而,依照理智判断,她该――
“表兄说的哪里话,我岂是那般斤斤计较之人?依我看,带我散心是假,想为那些奴仆讨个公道才是真吧?”崔竹喧将被褥一掀,遮覆住收捡的行李,又将发簪取下,藏于袖中,拉开门闩,“我这人最是讲道理,哪个人不服,你让他过来与我当面对质,免得他们一天到晚,正事做不好一件,就知道背地里传我的闲话!”
门板缓缓分开,露出张倨傲的美人面,哪怕是未施粉黛,仍是明艳得叫人挪不开眼――但金子熹挪开了,他的目光透过门缝,落在满地被糟践的杯盏摆件上,呼吸一窒,艰难地出声:“奴仆的事先放放,你今天砸了多少东西?”
“没多少,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罢了,怎么了?”
“不、值、钱?”金子熹一字一顿地开口,心脏宛若被一只大手攥住,每一次的心跳都带起一阵闷痛,“虽然,金氏家大业大,但也、也不能这么……”
崔竹喧目光状若不经意地扫过廊道,除却金子熹,只另外瞧见四个侍从,也是,毕竟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么些人就足够制住她了。
“表兄心疼了?放心,我赔得起,只管当作是卖于我砸着听响便好。”她微微勾起唇角,略侧开了些身子,放他入内,“若表兄不放心,不妨亲自点点,列个单子,我保证一文钱都不少。”
金子熹微微挑眉,他本就想寻个机会进来探探虚实,眼下她主动邀约,自然不会拒绝,只是后头的侍从想要跟上时,被她一把拦在门外,落下门闩。
“表兄你进来也就算了,那些看着一脸倒霉相的家伙可不许进。”
金子熹敷衍地应了声,一步步往里走,正要撩起垂落的帘幕时,身后忽而袭来一根尖锐物什,回手一挡,轻易地攥住那只作乱的手,将人压在床榻上,他这才看清,凶器是一支金簪,顺着金簪而去,是一只纤白的手、一双狠戾的眼。
草草盖上的被褥因着这番动作跌下一角,露出里头的金银细软,他微微凝眉,有些出乎意料,“这么差的身手,也学人上船当贼?”
且这贼当得也不太称职,船上真正值钱的东西她一件没捞着,装的尽是些小摆件,还全是他添置过来的,这么一个徒有其表的草包,把她和逃走的人犯联系在一起,委实是抬举她了。
崔竹喧望见他眸中毫不遮掩的轻蔑,冷笑一声,不挣扎,反倒是当着他的面拿腔作调地哭喊起来,“表兄,快放开我,你怎么可以这样?”
金子熹面色一僵,想起他安插在廊道上的侍从,连忙低声呵斥道:“别瞎喊!”
“我已和玉书表兄私定终身,你再怎么样,我都不可能跟你……”
娇娇柔柔的哭泣伴着瓷盏碎裂的声音,掺杂几声闷哼或是桌椅板凳的碰撞,一场激烈的霸王硬上弓的戏码在脑海里活灵活现地开演,门外原是严阵以待的众人眼下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一寸寸往两边挪,他们可是正经的侍从,怎么就摊上这么不正经的主子呢?
全然不知,那个不正经的主子已然不省人事。
崔竹喧嫌恶地将自己的衣褶理顺,想到方才被嘲笑一事,便压不住满腔的怒火,在地上那具软趴趴的身躯上碾了几脚,聊以泄愤。
再抬头时,就见寇骞已然将行李重新挑了一遍,只将现银裹好、缠在身上,其余的一件都不要,她立时有些不满,“我的衣裳也不带吗?”
他低垂着眼眸,并不做声,只是凭刀砍下一截绸带,自他的身后环过她的腰间,一圈叠一圈,本就缠得严实,他在绑结时又忽地使劲一拉,让两具身躯彻底地贴在一处。
“寇骞,你是不是在偷偷报复我?”崔竹喧被勒得差点没喘过气来,恼怒地剜过去一眼,深觉他晚饭时的乖顺只是装模作样,不然这才过去多久,怎么又变成一个又破又硬的坏石头。
“……没有,只是为了方便带你凫水。”
她挑眉看去,半信半疑,“真的?”
寇骞一手揽着她,一手攥着飞钩子的绳索,自窗沿而出,顺着船壁一步步往下,动作慢得她连逃命的刺激感都丢了大半,只觉江上夜风寒凉,双臂将这个暖和的火炉抱得更紧了些。
直到行至底部,他倏然低眉,贴着她的耳朵,艰涩地开口:“某下次可以不配合吗?”
不配合?为什么?
她这么天衣无缝、顺利进行的计划,他难道不应该对她大为赞扬,佩服到五体投地吗?要是一骗进屋就打晕了金子熹,撑不了多久,侍从就该闯进来了,到时候他们两个在水里游,侍卫在船上放箭,没挨过一时半刻便变成两具浮尸了,哪能同现在这般,慢吞吞地逃命?
崔竹喧觉得他在无理取闹。
但看着那张皱巴成苦瓜的脸,颊边却涌出些笑意,她眨了眨眼睛,刻意拉长音调,“寇骞,你是不是吃――”
下一瞬,寇骞松开绳索,带着她沉进沁凉的河水中。
于是天中月,水中月,合成了一个月,圆圆的、小小的一圈,遭浮浪一推,便散逸成了银辉点点的涟漪,他带着她在这些涟漪中穿行而过,将月色染了满身。
她忽而觉得,同水也不是那么八字不合。
她抬眸,在他浮出水面换气的间隙,目光毫不遮掩地打量过去。
晶莹的水珠自他冷峭的眉眼滑落,顺着皮肉淌下,因他的喘息微微起伏、轻颤,行至喉结处被阻滞一会儿,而后在他喉结滚动的刹那,倏然跌落,融回渺茫的河中。
崔竹喧没来由地生出了一点渴,许是同金子熹纠缠时耗费太多口舌,许是这一路地逃命过于劳累,许是其它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搅扰得她甚至想借那颗水珠解渴。
但她尚且有理智撑着,那是河水,又苦又涩,不能喝。
故而,她只能倚在他的颈侧,看那些水珠一颗颗流下来,又一颗颗流下去,看得人愈发得渴。让人忍不住去想,倘若那不是河水,是她常喝的紫苏饮、漉梨浆、荔枝膏水该有多好,尝起来的滋味一定好极,就算不是那些,是汾桡县两个铜板一碗的散茶,是白原洲涩口刺喉的浑酒,她也很愿意去尝尝。
如同被蛊惑般,手臂缠着他的腰身越收越紧,比那条将他们绑在一起的绸带还要更紧些,她不太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只是思绪迷朦间,觉得逃命好像也不是紧迫到一刻不可停息。
一点绮思起,便一发不可收拾。
30/59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