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的、真的想和你走,只要你想要我陪着,我就长长久久地陪着你,以什么身份都好,外室可以,马夫可以,侍卫可以,端茶倒水的小厮也可以,我不在乎,”他顿了下,将环着她的手臂收拢了些,恳求道,“所以,簌簌能不能多喜欢我一点?”
“不要那么快腻了我、忘了我,几个月想起一次也好,几年想起一次也好,只要,别忘了我,好不好?”
“呸,胡说八道!”崔竹喧蹙起眉,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以示惩戒,只是不知是不是她用的力道轻了,竟没听得他如往日那般呲牙咧嘴地喊疼,“你可是我花了一个金饼买来的外室,要每天来服侍我的,什么几月一次,几年一次的,休想躲懒!”
她深觉是逃跑时,哪里蹦出的碎石砸坏了他的脑袋,不然,他怎么会生出这么稀奇古怪的念头,她板起脸,开始给他梳理他作为外室,每天应当做的事。
“晨昏定省的问安肯定不能少,还要给我读话本子,陪我去游船钓鱼,要学新菜式、新针法来讨好我,还有……”
不管有的没的,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尽数被罗列出来,她本以为他会苦着脸讨价还价一番,却没料到,他一一应了下来,只是,她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
“等我跟簌簌回去,一定照做不误。”
答应就是答应,不答应就是不答应,为什么要特意点明,跟她回去之后?还有,他一贯同她说话时,用谦称的,为何方才?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缠绕在心头,叫人怎么都无法忽略,她忍不住想要开口问问,那人的指尖却勾缠着她的头发,用困倦至极的语调道:“困,陪我睡会儿?”
那,明天再问?
崔竹喧决定暂且放他一马,兀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左手随意地搭在他的腰侧,只是指腹触及的衣料似乎能渗出水来,“你的衣裳怎么湿了?”
“被雨淋的吧。”
她不禁皱了皱眉,“可是我今早进矿洞时,外头还是晴天啊!”
“……因为,是后面下的,”他的声音愈发低了,有些含糊不清,“睡吧。”
洞内太过安静,唯有两道清浅的呼吸交错在一起,崔竹喧不知不觉间,竟也睡了过去。醒来时,有水滴落在她脸上,她本能地抬手去挡,睁开惺忪的眼,视野间竟有了一抹光亮。
下雨了,雨水的将石缝的泥沙冲刷开,故而,泄进了一线天光。
目光借着这点亮向四周打量去,石壁陡峭,足有几人高,凭她肯定是上不去,不知道寇骞行不行。
“寇骞。”
未等来回应,她不禁蹙起眉,要去催促这个懒鬼起床,可回过头――
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第74章 074 不要来生 不要死同穴,不要定……
崔竹喧不是没见过他受伤, 衣襟染血,血肉倒翻,可眼前这副模样,竟比她记忆之中的还要骇人得多。
她倏然想起昨夜那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目光慌乱地往他腰间探去, 被晕湿的衣料已然干涸,留下一层僵得发硬的暗色――满嘴胡话的骗子!
指尖微微发颤, 扯了三次, 才将他腰间的系带挑开, 捻起衣角,小心地往外掀, 衣料黏连着模糊的血肉, 分离时,带下些凝结的血痂,于是暗红色的伤口中, 又涌出一颗颗殷红的血珠, 她顿了下,血珠便跌进了她的手心。
新鲜的血带着他的体温,本该是温热的, 可她却莫名感觉到一股寒意, 从指尖蔓延至心头。
她低下眉, 指尖的红色忽地被冲淡了些,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是同新落的泪混在了一起。
“寇骞。”
她唤了声,但那人只是兀自躺着,连眼睫都未动弹一下。
骗子,大骗子!
明明昨天才给他立的规矩, 要晨昏定省向她问安来着,结果第一天,他便把这些抛诸脑后,等她寻他算账时,他定是又要钻言语的空子,狡辩答应的是同她回虞阳之后,而非是在这个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山洞。
他狡辩也没用,她非得好好地罚他不可,把他的月钱扣光,压着他恶狠狠地咬上几口,就算他哭得满脸鼻涕地求饶也休想她放过他――但他连要受罚也不在乎,不听她说话,也不睁眼看她,故而,哭得满脸鼻涕的人成了她。
鼻头酸胀,泪眼朦胧,泪珠湿漉漉地粘在脸上,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寇骞。”
可眼下的情况,全然容不得她继续哭哭啼啼,崔竹喧哽咽着,用袖口胡乱抹了把脸,俯身在他身上翻找起来,好半天才寻出一个小布包,里头塞满了山藿香叶,应是他给她和范云准备的。
她将尚算干净的中衣褪下,只裹了件外衫在身,借着洞壁边缘凸出的尖锐石棱,将中衣撕成一条一条的布片,迎着顶上的石缝间渗下的水滴,将布包濡湿了些,然后捡起石块,将草药砸烂碾碎。
一块布小心擦去伤口边的秽物,再将草药敷上去,然后缠上刚撕下来的干净布条,腰间、脊背、肩头,还有他小臂上已然被血染脏的旧布也要换上新的,一番忙活下来,他满身都是破破烂烂的碎布条,与街头讨饭的乞丐相比,竟也不遑多让。
崔竹喧很想笑话笑话他,可嘴角扬到一半,却抑制不住地抽噎起来。
“……寇骞,你的命卖给我了,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死!”
*
飘飘渺渺的雨丝落着,林间弥漫着湿润泥土的气息,苔藓覆满树干,身上的尘灰被洗净,翠得逼人,只可惜没碰上闲情雅致文人为它吟诗作赋,只有一帮子步履匆匆的俗客用鞋底把它碾进泥堆。
“你确定是在这儿附近见到人的?”
昨日不知怎的,整座山都震了一震,而震动的来源竟与流民指的是同一方向,甚至行到此处,已能望见半空中漂浮的暗色的浓雾,再往前,是瘴气林。崔自明的心不禁往下沉了些,那些流民们只是在边缘处误吸了些,便病倒了大半,若女公子入内,恐是凶多吉少。
“是、是这,”瘦小的流民讷讷地应了声,目光往周围扫视一圈,忽而落向一棵果树,枝头结满了黄澄澄的酸枣,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绿色中,很是显眼,她小跑着奔过去,仰头仔细寻了寻,踮起脚拉下一根树枝,招呼着众人望过来,“我当时在这摘果子呢,突然听见脚步声,以为是狩猎的人来了,就躲到树丛里去了,结果看见那位女公子和一个男人在这摘枣子,她的衣裳一看就很值钱,我不会认错的。”
她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继续道:“我亲眼见他们进了瘴气林――那个男人有刀,我也不敢凑上去提醒,所以……”
崔自明望着层层叠叠的树影,眉心紧蹙,冲蔡玟玉道:“蔡大夫可有办法让我们入这瘴气林?”
蔡玟玉用锦帕捂住口鼻,试探着往里走了几步,用指腹摸了摸湿软的树皮,又去探了探粘腻的泥土,不过一会儿,便觉得头昏脑胀,不得不退了回来,打开药箱,用银针过穴,吐出一口浊气,这才缓过来,面色凝重道:“若是日头高悬时还好,这瘴气散去,我就地采几株草药,配一副清心散倒也能往里走些,可刚逢秋雨,湿气愈重,瘴气愈浓,强闯,只怕会被毒死在这林中。”
“这、这么吓人?”金玉书听得面色发白,脚步本能得往后撤了些,连呼吸都放轻不少,生怕吸气时太用力,把散逸出的毒瘴吸入肺腑,忍不住埋怨道,“他们两个人,四只眼睛,这猎山这么大,往哪走不好,怎么专往这死路里钻呢?”
“他们到这儿时,许是正午,外围的瘴气散去,他们无所察觉,等行到林中,太阳西沉,瘴气再起,他们身处其间,自是避无可避。”
崔自明咬着牙,攥着刀鞘的手隐隐泛白,“若我们也等到正午,能进去吗?”
蔡玟玉用看白痴的眼神瞟了他一眼,轻叹口气,解释道:“他们的正午是晴,我们就算等到正午也是下雨,没有阳光,这瘴气如何会散?”
按着秋季晴一天、雨三天的气候,想熬到瘴气散去,还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去,莫说女公子不定能撑住,就算侥幸撑住,外头蓝青溪的人也该察觉不对,杀进来了。
楚虽称她有办法拖住蓝青溪,但拖十天半月是拖,拖一时半刻也是拖,天知道她的拖是前者还是后者,崔自明等不得,长抒一口气,正色道:“烦请蔡大夫给我配一副清心散,加大剂量,一倍不够就两倍,两倍不够就加三倍,女公子身陷险境,危在旦夕,我必须尽快进去救她。”
若非看在他一片赤忱的份上,蔡玟玉实在想冲他翻一个白眼,冷冷吐出一个“滚”字,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过犹不及的道理是一点都不懂,加大剂量就能解瘴毒的话,那那些个就剩一口气吊着的病秧子,岂不是拿一百根百年山参炖进一锅,一碗灌下,药到病除?
开方制药之事,岂能这般胡来?
单纯的加大剂量是行不通,但辅以些旁的手段,或许可行。
蔡玟玉凝眉细思一会儿,忽而将药箱重新打开,取出针袋,“先前煮沸的艾草水可还有剩下?”
“有的、有的!”金玉书解下腰间的水囊,炫耀似的摇了摇,“我怕我们也不小心中了瘴,特意灌了一水囊,以防万一。”
“好,金郎君先用它把帕子打湿,阿鲤去找石菖蒲、薄荷、苍耳,和在一起碾碎,挤出汁,”蔡玟玉一边吩咐着,一边招手让崔自明在她面前蹲下,银针小心地刺入几个穴道,嘱咐道,“你用帕子裹住口鼻,每隔一会儿,就重新打湿,多少也能减弱些瘴毒。”
她从金玉书那接过帕子,简陋地串上一根细绳,为他系上,“但这毕竟不能彻底解毒,最多在里头待一个时辰,再长,这毒性就压不出了。”
“嗯。”
崔自明点头应了一声,待将阿鲤草草制出的清心散引下,握紧刀鞘大步迈入林中。
蔡玟玉看着在树影中渐渐匿去的身形,神情有些复杂。
按理说,患者一意孤行要寻死,与她无关,她只管收多少诊金,做多少事,又或者更恶劣些,如同在蓝氏时一般,收加倍的诊金,做敷衍的事,但不知怎的,却想起他向流民承诺时的那番言论――一个没见识过人心险恶的滥好人。
她垂下眼睫,滥好人也是好人,是好人,就不该这般毫无意义地送了命。
更何况,他应许的一堆流民尚且翘首以盼,他若是死在这林子里,走时,那些流民因此生恨,朝他们报复,难道真要指望一个小白脸、一个小毛孩护她平安吗?
蔡玟玉轻叹口气,吩咐道:“崔郎君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们在这附近多备些草药,等他回来时好用。”
阿鲤小鸡啄米式地点头,又问:“还是艾草、苍耳、薄荷、石菖蒲那些吗?”
“再寻些止血的,白及、仙鹤草、山藿香之类的。”
*
缠绵的秋雨,一旦下起来,便下个没完。
石缝渗下的水珠滴落在洞中的沙土里,一颗接一颗,一串连一串,竟汇聚成了一条两指粗的小溪涓涓流淌着,小溪一路往下流,承载着崔竹喧的目光也一路往下,看向洞穴的更深处。
那里头没有光,或许离地面更远,又或许,离地面更近?
不知道。
她读过的四书五经上没提,听过的游侠话本也没说,情情爱爱的戏文中倒是演过痴情男女双双落难的戏码,可他们只知道唱些死同穴、定来生的情话,没有哪出细细解释,落进山洞里,该选哪条路逃生。
情话只听一遍哪里够?
要天天听,日日听,晨起听,睡前听,随着三餐饭,一顿不落地听,听得心里发腻,听得耳朵生茧,那样才够。
可能也只是那时够,若停个一两日,耳朵上的茧消了,便又想着继续听。
所以,不要死同穴,不要定来生,她要的是当下,要的是今生,要的是崔竹喧与寇骞长长久久地相守。
崔竹喧背着寇骞艰难地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
她为神像塑了金身,神佛会保佑她的。
一定会。
第75章 075 罪同谋逆 “你可曾见过,我家……
屋内的烛火噼啪一声, 值守的奴仆猛然惊醒,惺忪睡眼望见一串火光将近,忙用袖口抹去嘴角的涎液,搓了搓脸, 将五官揉成一副恪尽职守的模样, 站得板正,待拿着火把的侍卫巡逻的脚步越过此处, 立时同泄了气的人偶, 皮肉无力地耷拉在骨架上。
“这都三天了, 没日没夜地巡逻、搜查,啥时候才能到头啊?”
他倚靠着门框, 歪歪斜斜地立着, 怨声载道,边上与他一同值守的人也没好到哪去,一只手捂在嘴上打着哈欠, 声音都含含糊糊的, “闹事的人还没抓到呢,主子的气都没消,我们当下人的, 还能妄想日子过得舒心不成?”
“那我们能有什么办法?那贼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这种具体的长相不知也就罢了, 可连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 上哪抓人去?”他低头在怀里摸了摸, 从布袋里捻了一片薄荷叶含进嘴里, 又取出一片递给身旁人,“这弄的排场再大,也不过是些无用功。”
两颗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上一圈,四周清静得很, 巡逻的侍卫才经过,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来,确保这闲话不会传扬出去,这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开口:“要我说,反正抓的人猎那么多,狩猎也不缺一个两个的,干脆弄个出来,让他把罪名认下,这事情不就过去了么?”
“说得倒也是,”边上人认同地点点头,面上又露出几分犹疑之色,“只是,蓝公子不是那么好糊弄过去的吧?”
“悖」芩那么多呢?天天用块布蒙着眼,就是真贼人放在他面前,他也看不见,有人任他折磨,出口恶气不就完了?”
奴仆们说得正值兴头,耳朵里忽地钻进“啪”的一声轻响,立时神色警觉地往周围望去,可花花草草都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一动不动的,更别说什么鬼鬼祟祟的人影翻来爬去,可凡事总归是小心为上。
一人握着刀,瞪大双眼守在门前,一人将左手伸进右手袖口,抠抠拽拽,取出一把黄铜钥匙,咽了咽口水,“咔哒”一声轻响,打开锁,将门推出一条缝,两块门板分别贴着前胸和后背,一点点往里挪,弗一入内,便快速地落下门栓,确保除了他,多一只耗子都没法儿入内。
“我进去巡一圈,你在这守着,要是有事就大声喊一句。”
“知道了,你麻利点儿,别背着我在里头躲懒啊!”
“嘿,你这话说的,我是那种人吗?你别在外头打瞌睡才是!”
交谈声随着脚步声的响起而散去,门外的人紧紧攥着刀鞘,对着夜色尽头飘飘摇摇的烛火装出一副凶恶的表情,全然没注意到,小园的叶丛间,被微微牵动的一枝绿色。
叶片和叶片中间,探出一根只有小指粗细的竹管,竹管小幅度地挪动,口径瞄准提刀者。
“怎么这种天气还有蚊子?”
奴仆嘟囔着,分出一只手,挠了挠脖颈上的刺痒处,下一瞬,奴仆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一抹细影飘进门内,形同鬼魅,不消片刻,如法炮制,又一个人倒在墙角宛若一摊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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