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衔玉收回目光,敛下眸,神色不明,但流萤却能感受到他散发出的悲伤。
他道:“知道,又能如何呢,不过是竹篮打水,空空如也。我什么也做不了。”
嗓音无绪,像是说给她听,又仿佛是告诉自己。
流萤默了片刻,道:“但法师努力尝试过了,不是吗?”
奚衔玉微微一怔,就听她道:“无愧于心,就是最好的结果。”
无愧于心。
他在心里重重地默念了几遍,缕缕笑意逐渐荡漾在凤眸。
望着少女认真的目光,奚衔玉朝她递过去一张帕子,流萤呆呆接过,便见对方双手合十,对她弯下腰来。
“多谢施主解惑,贫僧告退。”
说完后,他抬手示意指了指自己的唇边,便转身,步伐沉稳有力,一步一步往门外的天幕走去。
颀长的身形慢慢纳入中央那一尊,巨大佛像的光影之下,与它密不可分。
剧动的心,沉寂下来。
流萤收回视线,没用帕子,只用袖口抹去了嘴边的血迹,继而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有些人,注定只是萍水相逢,却又难以忘怀,但日后想起,她定不会是感慨有缘无分,而是幸运相遇。
另一边,褚岁晚刚和替身换了回来,就碰到一个熟人。
“褚都督,好久不见。”白槿穿着金吾卫的甲衣,就是刚刚带人禀皇命的金吾卫。
他脸上没有易容,是那副温怜的玉面。就是眉心的红痣被主人遮了去,配上肃穆的打扮,像是天上的菩萨来到凡尘,染上俗世的因果。
褚岁晚觉得他比先前,多了几丝人味。
她能感受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杀意,但不是对她的。
南初之前说沽府的案件调查有眉目,显然不是对她父亲的,难不成此人也知道了一二。
可他和沽府,又有着什么关系呢。
褚岁晚还在深想,白槿继续开口道:“你们今天抓住的,不过是秦萧的替身,你可以和我合作。”
“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命,得留给我。”
褚岁晚闻言,眉梢微挑,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可是敌人。”
“我为何要相信你?”
据暗卫传回来的消息,皇城正是被乔装成三皇子的私兵和大匹金吾卫包围的,若不是她提起埋伏好人手,今天就算仁宣帝恢复意识,也难有胜算。
白槿抿了抿唇,“你应该知晓,我知道你和奚云祉是在演戏。”
“可你一开始并不知道,不是吗?”
褚岁晚笑着反问道。
“你——”白槿深呼吸一口气,握了握拳,语气颇为别扭地道:“我会给出我的诚意。”
留下这一句后,他径直转身离开。
褚岁晚看着他的背影,垂下的指尖轻点衣摆,陷入沉思。
若真如他所言,那真的左相,此刻身在何处。
他在筹谋什么。
暮沉晨升,时间很快来到翌日,皇城也在这一夜,天翻地覆。
仁宣帝当天回到皇城,就下令把与秦家有关联的人,全部交由刑部调查,连宫里的奴仆都入狱了大半。
出乎意外的是,秦贵妃除了有教唆宫人“关照”三皇子,对五公主下蛊之外,私底下并无其他嚣张跋扈的行为,后宫这几年在她的治理下,几乎是井井有条。
由于帝王对她的恩宠多年未变,也没有什么争宠残害他人的行为。
而宋静妃与大皇子去寺庙清修,有她的手笔,也是因为对方发现了她对帝王下蛊一事。
连五公主生母难产去世,也没有端倪在里面。
但她的兄长秦萧,罪名就多了。
中饱私囊,结党营私,滥用职权,谋反篡位等等,简直是数不胜数,朝堂几乎大半都是他的人。
甚至兵部都有他的势力,可以说,如果佛骨宴他得手,大凉很快就要改国姓了。
他选在这一天起事,何尝又不是想借各国的来使,让自己在外面的名声来得名正言顺。
而魏国公府护驾有功,朝堂上,仁宣帝不同于那日茶楼的便衣口头奖赏,而是当着百官,郑重地允褚岁晚提出想要的封赏。
褚岁晚踏步出列,单膝跪地,余光中的仁宣帝坐在龙椅,满面沧桑,像一条死气沉沉的老龙,即将走向生命的终点。
她敛下眼底的复杂,对于帝王提出的嘉赏,一句一句坚定的道:“臣请求陛下,饶臣欺瞒之恩。”
“上一年,接下领兵旨的,不是魏国公府长子褚符叙,而是嫡次女褚岁晚。”
“臣女褚岁晚,请求陛下,饶恕臣女私自替兄之罪。”
此话一出,满朝愕然。
在少年说出欺瞒之罪时,他们想过很多,甚至在想是不是魏国公府瞒着陛下养私兵。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欺瞒,指对方是一名女扮男装的女子。
眼前这个能文能武,满腹经纶的少年,是一名女子。
一名素来于家中相夫教子的女子。
答案让他们不敢置信。
背后投来的视线,如芒在背,褚岁晚依旧挺直着腰,不卑不亢的垂首拱手,静待帝王的决断。
不管结果如何,她都是优胜者。
“陛下,”奚云祉出列,跪在褚岁晚旁边,仁宣帝抬手阻止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第120章 晚晚赢了,我就奖励晚晚。……
仁宣帝看着褚岁晚:“后悔过吗?”
褚岁晚抬头,眸光坚定:“臣女,从未后悔。”
半响,仁宣帝大笑几声,掌心拍在椅把手:“好!这才是大凉的儿女,有魄气!”
“朕恕你无罪,你可以换个奖赏。”
褚岁晚瞳孔微缩,震惊在原地。
“陛下,这不成体统啊。”一名大臣出列,不赞成的道。
不问罪,就是保持官位,女子怎可当官。
仁宣帝扫去他一眼,大臣立马噤声。
威目凝视一圈,帝王起身,提步而下,一手一个,亲自把褚岁晚和奚云祉扶了起来。
接而他看向百官,嘹亮的声音,清晰回响在众耳,“大凉是一个开放的皇朝,这个开放并不只是,指我们要广开国门,和外来文化美美与共。”
“更重要的是,要挖空我们内心,本就不该存在的歧视。”
“当然,这个错误,人人都会犯,朕也不例外,可正因如此,我们才要去改变。”
“爱卿们可以自问一句,如果没有夫人操持家务,大家能日日安心来上朝,去公廨当值吗?”
“女子的力量,从不该被忽视。这是朕的孩子,告诉朕的道理。”仁宣帝看向奚云祉,眉目不再抑制住自己对他的骄傲。
他笑着道:“朕如果是那么迂腐的人,就不会采纳你鼓励女子走出家门,从商从官的提议了。”
褚岁晚眼睫微颤,望向青年,对方恰好,也看了过来。
这一刻,她形容不出来什么感觉。
只知道,她剧烈的心跳,没有一分是不在为他而跳动。
仁宣帝看着两人的举动,欣慰一笑,接着继续道:“大凉百年来的伟业,离不开祖辈对人才的重视,只要对方有鲜亮之处,对朝堂社稷有帮助,那对方的出身,是男是女,根本就不重要。”
说到这里,仁宣帝望向还有不服的臣子,如一位寻常的长辈,谆谆教导:“你们啊,把心放大一点,也对自己有信心一点。”
“若是怕那些姑娘比过你们,那就回去加把劲,堂堂正正的,赢过她们。”
他话落后,右相带领朝臣下跪:“臣等谨记陛下教诲。”
下朝后,褚岁晚没有出宫,而是去御书房拜见仁宣帝,仁宣帝似乎知道她会来,来福见到她,就领着她进去。
里面仁宣帝正在抚摸一副画像,暗自出神,听到褚岁晚的嗓音,这才反应回来,拭去眼角的泪痕,小心翼翼卷起画。
“爱卿来了啊。”
褚岁晚低头,语气保持正常:“陛下,臣有事想斗胆一问。”
仁宣帝开门见山:“你是想问,朕是不是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了?”
褚岁晚提眉,点点头。仁宣帝笑了笑,欣赏地看着她,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始皇在位时,曾赐予魏国公府一块免死金牌,爱卿可知道此事?”
褚岁晚摇摇头。
仁宣帝继续道:“你父亲拿着这块令牌作为交换,告知了朕,你的真实身份。同时还有你兄长这些年赚的金银,上交充当国库。”
每个字落,褚岁晚的眼眶就蓄满一滴晶莹。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也在被家人好好爱着。
仁宣帝也感慨道:“爱卿有一个很爱你的家,不知你兄长现在何处,有没有兴趣来当官?”
褚岁晚咽下口中泛起的苦涩,垂首恭敬道:“臣的兄长在前些时日,不幸遇刺……”
“身亡。”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为艰难,眼眶的泪水摇摇欲坠。
褚岁晚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天。
那一抹温润的白,盛开着一朵又一朵鲜活的花,代价却是夺去主人的生命。
仁宣帝默了一会:“朕很抱歉。”
褚岁晚抬起头,笑中含泪:“陛下,您是个明君。”
“大凉有陛下,光芒万丈。”
过了几天,褚岁晚正在拒绝奚云祉,黏黏糊糊数不清的索吻时,皇城又爆发了一件事,一件陈年旧案被翻了出来。
一封举报魏国公府的信件匿名交到了刑部,上面写到当年闹得轰轰烈烈的沽府通敌一案,是魏国公故意构陷。
和信件一起的,还有封魏国公的亲笔书信,字里行间,表明是魏国公因为私怨,陷害忠良。
不少人正眼红如今魏国公府的圣宠,摆着正义姿态,纷纷上书检举。然那些向来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的御史们,却罕见的沉默。
之前在民间画像一事,帮魏国公府求情被关押入狱,不久前经无罪释放的御史江洵,带着都察院众同僚一起,又一次上书,字字铿锵有力,说证据匮乏,望圣上明鉴。
褚岁晚就站在他们旁边,说不感触是假的,她记得江洵,是父亲赞过的言官,也是江萤那个小姑娘的父亲。
这里面,或许有江萤的央求,但女儿的请求,是不足以让众御史齐聚,公然为魏国公府说话。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①
这是御史。
也是中榜者,最不愿意当的职位。
御史还有另一个别称,唤做孤臣。
孤独赴死的孤。
他们和她一样,相信她的父亲,相信一位落幕英雄的人品。
褚岁晚忍不住,又一次热泪盈眶。
其实她一点都不喜欢流泪,可是这些时日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让她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身处一个多么有爱的朝代。
身负远大抱负的她,有无条件支持她的家人。
实现理想的路上,她遇见了知她,懂她,尊她的心上人,还遇见一个愿意给她机会的明君。
她何其有幸。
尾指倏然传来酥痒,褚岁晚略微侧身,便见在前位的青年,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
他当着百官辩论之际,大胆的勾住了她的手指,还对她眨了眨漂亮的桃花眼,薄唇无声地说着。
“晚晚,不哭。”
褚岁晚按住自己雀跃的心脏,目视前方,手却悄悄回拉住他的指尖。
不远处的崔执玉,注意到这一幕,上挑的丹凤眼释然一笑。
上头,仁宣帝被臣子叽叽喳喳的争论,闹得头疼,他正欲出声肃堂,殿外进士兵通传。
“启禀圣上,金吾卫中郎将白槿求见。”
士兵微微停顿,继续道:“中郎将说,他有沽府的遗物,想要亲自交给圣上。”
仁宣帝皱了皱眉,“宣。”
当年的事,他的确下召有些武断,但魏国公是奉他的旨意前去处刑,是断然不可能有构陷的可能发生。
不过他当时,为何会气愤到,要下令抄斩呢,而之后,他又命大理寺卿去秘密查探此案。
前前后后,他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仁宣帝的印象模糊不清。
现在大理寺卿又还没有归京,此案真是棘手非常。
思索间,白槿穿过群臣,来到前方,褚岁晚看见他,忽然想起先前对方说的诚意,他早就知道,会有那封信出现吗?
白槿单膝跪地,将一叠有些年头的纸张呈在头顶,小太监跑过去,将它递给来福。
来福匆匆扫过一眼,神色微变,交给仁宣帝后,手悄悄摸出太医院给的救心丸。
下一刻,仁宣帝果然神色大怒,来福及时把拿出一粒救心丸让帝王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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