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虞娇娇的病,究竟是有的治还是没的治?”
“嗨呀……根本就不用治,随着时间的推移,只要不与裴子瑜亲近,她的病症自然会缓解的,只不过费些功夫罢了,少则百年,多则千年,但总有一天会痊愈的。”
“那她前段时间,病症加重,是因为……”
“一是她自己不知节制,日日意图与裴子瑜有肌肤之亲;二则,也是遵循她母后的叮咛嘱咐,借助病情给裴子瑜施压,让他抓紧去寻龙族后裔和所需药材。”
关风玥恍然。只叹裴子瑜何其愚蠢,被人当枪使而不自知,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
更惋惜前世的自己竟错过了这么多的真相,若非烛烨给了她第二次重来的机会,这些真相将永远沉寂湮灭了。
她问欧阳俟:“鲛人擅惑人,你可知如何破解他们的迷惑之术?”
“短期的惑术,三个时辰后,便可恢复清醒。”
“那若是经年累月被迷惑之人呢?”那鲛人能安坐龙后宝座这么多年,想必已经将南海龙王迷惑得几近痴傻。
“那那人,多半是没救了。即便是意志坚定如磐石之人,也是受不住常年的惑术浸染的,他的三魂六魄很难再清醒过来了。”
关风玥不信邪:“真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欧阳俟双手背于身后,来回踱步,蓦地,他脚步一顿,对关风玥道:“北境圣物‘冰心’蕴含了极为纯粹的冰川之力,或可拿来一试。”
北境冰川,千里冰封。
裴子瑜顶着寒风,在冰原上艰难行走。
果真如书翁所言,越往北走,他体内的煞气便减轻一些,不再那么难受了。
冰系灵根受冰川之力润养,灵力噌噌地从丹田涌出。
甚至无需借助任何指引的灵器,他冥冥之中能感受到“冰心”的所在之处。
近了,就在此处。
他的心脏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期待,怦怦跳个不停,几乎要跃出嗓子眼儿。
他凝聚灵力于手心,拨开一层层的冰块,最终在核心位置见到了一颗——
不,确切来说,是一只。
一只黑不溜秋、团成一团的企鹅。
裴子瑜的动作顿住了,面上浮现出一瞬的迷茫。
他装了义眼,但不代表他不能借助灵力视物。
他分明看见,本该藏匿“冰心”的位置,出现了一名不速之客。
他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得出结论:冰心是被这企鹅吃了。
企鹅捷足先登,霸占了“冰心”。
如此想着,他伸手拽住企鹅的尾巴,毛都薅下几根,才终于将企鹅从冰块里面拽了出来。
企鹅的身体是温热的一团,深灰色蓬松的绒毛昭示着它尚未成年,还是一只幼崽。
它紧闭的双眼徐徐睁开,小黑豆大小的眼睛眨巴了两下后,尖嘴开始张合:“人族?”
裴子瑜食指点向企鹅的心脏位置,若有所思:“冰心在你体内?”
企鹅一个怔忪,目色骤然犀利:“贪婪的人族,你动了杀念。”
“不,我只是想向你借一样东西。”
“借?你若是取了冰心,你觉得我会不会死呢?”
“我带了很多灵丹妙药,届时,我会尽力医治你的。”
灰毛企鹅一眼识破了他的本质:“哼,虚伪的人族,你会后悔自己来到这里的。”
话音刚落,小企鹅的乌黑眼珠骤然化作纯白色,洁白晶莹的冰雾在周围弥漫开。
下一瞬,准备伺机猎杀小企鹅的裴子瑜浑身一僵,两眼一翻,颓然倒地。
而小企鹅扑棱着一对短小的翅膀,圆滚滚的身体左右摇摆,吧哒吧哒爬回了冰原内里,继续长眠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三天,也或许是半个月,总而言之,在它自觉还没睡够的情况下,再次被一只手薅了出去。
来人少女模样,一双眼睛黑得出奇,淡漠地盯着它看。
小企鹅视线扫视了她一圈,只见她浑身上下穿满了灵器,头戴避寒帽,身着防寒服,脚蹬暖玉靴,小脸红扑扑的,丝毫不见冷意。
很多年前,它也曾遇到过这样一位“全副武装”的女子,只可惜后来便没再见过她了。
“你……”小企鹅斟酌开口,却被少女打断。
“前辈,冒昧来访,还望海涵。只因有一事,只能求您帮忙。”关风玥弯身从芥子袋中拿出一块羊绒毯铺地上,将小企鹅放到上面。
小企鹅的脚底阵阵暖意传来,舒坦极了。
它惬意地哼唧了一声。
关风玥又从芥子袋中拿出一根冰糖葫芦递给它。
久居北境,风餐露宿的小企鹅眼眸登时亮晶晶的,短短的一截灰翅膀蜷住冰糖葫芦,将将下口之时,又故作矜持道:“说吧,大费周章的,要我做什么。”
关风玥眯起眼睛笑,一五一十将自己的身世来历告
诉小企鹅后,继续道:“此番是想央您,恢复南海龙王的神智。”
小企鹅此时已将冰糖葫芦飞速炫完,冰糖渣子粘在它喙边的绒毛上,它艰难地用短短的翅膀去擦,见状,关风玥率先伸手将糖渣扫去了。
小企鹅动作一顿,夸赞道:“小丫头还挺有眼力见的。”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我想知道,你是如何识破我的真身的?”
它不是误食了“冰心”的普通企鹅,它就是“冰心”本身,企鹅只是承载它意志的一个躯壳。
但是,寻常修士很难察觉到这一点。
因为这个躯壳,普通又脆弱,实在无甚特别之处。
自它诞生伊始,它便注定与极北冰川融为一体,无法像活物一般,自由行走。
很多年前,那名故友出现了,她也是像眼前的少女一样,浑身上下穿着抵御寒冷的灵器,央求它帮忙办一件事。
作为交换,她为它炼制了这样一副躯壳,方便它四处活动。
难道说,她与她,有什么关联吗?
企鹅凝视关风玥的眼眸,希望能从中看出什么,可惜,它什么情绪都感受不到。
少女静静地回望它,道:“我一路北上,穿越了千里冰川,越是往北,活物越少,到最后近乎绝迹,可我却在这片极寒之地见到了您。一开始我也是将信将疑,将您从冰穴中拉出来,想验明真伪,直到您口吐人言时,便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落单的企鹅生活在北境,已是蹊跷,没有修为的企鹅在此处存活,便更是少见,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性,那便是耐不住寂寞的‘冰心’借助他物,出来活动。”
“哦?除了你的所谓猜测之外,不是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吗?比如,我是修为深厚的妖族?”
关风玥笑了:“那更是不可能了,您身上毫无妖气不是吗?甚至我接近您时,您一点反应都没有,这说明您寄居的这个躯壳,弱小得可怜,连您携带的灵气都消化不了。”
“你很聪明嘛。可惜,你再聪明,于我而言,毫无作用,你又凭什么让我帮助你?我有这个时间,继续睡觉都比与你们周旋有趣。”
小企鹅晃荡着圆滚滚的身体,打算继续爬回冰穴中去,却在踏出脚下的羊绒毯时,打了个激灵。
唉,这幅躯壳委实普通,竟贪恋这一丝的温度。
小企鹅摇头,步履不停地往前走。
“我可以为您炼制更多的躯壳,您可以一年之内换着体验不重样。”
关风玥在它点脚去够洞穴的那一刻,出声。
小企鹅的蹼在空中扑棱了几下后,又重新站回了地面上。
“当真?你若是敢诓骗我,下场就是他那样。”它指了指旁边被冰雪覆盖的一坨。
关风玥蹙眉顺着它手指的方向看去,蹲下身拂开那堆积血,在看到那张她永世难忘的脸后,呆愣一瞬后,心底浮起一丝嘲讽。
阴魂不散的裴子瑜,怎么到哪里都能见到他啊,委实是影响人的心情。
她探了探他脖子上的脉搏——还活着。
“他这是……”
“他太不老实,我送他去雪域幻境磨练磨练心性。”
雪域幻境。
裴子瑜已经数不清这是自己的第几次轮回了。
他面无表情地剖开蚌精瘦骨嶙峋的身体,挖出那颗起搏的心脏交给欧阳俟。
蚌精的眼角还有几滴尚未干涸的血泪,在她那张苍白的脸上,红的鲜艳荼靡。
如果说,第一世,他还会有几分恻隐之心,那么现在,他已经麻木了。
他在思考,是不是只有飞升成神之后,才能彻底摆脱这一切。
抑或是……摧毁这个世界,才能挣脱这漫无止境的轮回。
第一世,欧阳俟治好了虞娇娇的顽疾,他没有勤于修炼,与虞娇娇结婚生子,晚年在琉光宗与她携手,一起过上了承欢膝下的生活,直到寿终正寝。
而他却没有陷入长眠,更没有去往鬼界地府。
他带着记忆重启人生。
第二世,他用更快的速度集齐了所有的药材,虞娇娇的病治好后,他没有向她提亲,而是一心扑在修炼上,却在跃升化神期修为时,被劫雷劈中,不幸陨落。
第三世,他没有在南海与虞娇娇苟合,她没有生病,他也不用费神费力四处寻药,跟裴卿回到琉光宗后,他整日闭关,全心全意放在修炼上,却依旧没能捱过化身期的雷劫,被劈成焦炭。
第四世,他前往凡尘界四处游历,修为精进速度相较上一世更快,正当他以为这辈子应该能顺利跃升化身期时,他却在药王谷遇到了虞娇娇,她亲昵地挽着欧阳俟的手臂,清点着芥子袋中新得的药材,那些药材名称竟与他第一世替她寻得一般无二。
怎么回事?仅仅是巧合吗?裴子瑜没有深究,这一世他与虞娇娇交集不深,各种端倪已经与他无关了……他顺利度过了化身期的雷劫,可之后无论他如何折腾,修为都再难更进一步了,最终,他寿终正寝。
第五世,寿终正寝。
第六世……
第七世……
他不断重启着自己的人生,尝试了各种道路,却依旧逃不开死亡重生死亡重生的命运。
他请教裴卿,裴卿不信,他请教书翁,书翁怀疑他走火入魔了。
后面他干脆沉默,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认真修炼,要从头再来,不认真修炼,还是要从头再来。
他陷入了一个怪圈,出不来了。
他变得麻木不仁,也变得无所畏惧。
他干脆摒弃修仙之途,堕落于声色犬马,与虞娇娇夜夜笙歌,虞娇娇体内侵入煞气,连声叫痛,他也可以无动于衷,她哀求着让他找寻灵药,他置若罔闻,虞娇娇怨恨地瞪了他一眼,而后收拾行李回了南海,再没出现过。
呵,男女情爱,不过如此。
他日日饮酒作乐,裴卿指责他,师兄弟用惋惜的目光看着他,宗门内的人都以为他是为情所伤,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疯了。
他狂笑不止,路上的弟子见了他,纷纷退避三舍,他抽出那柄沧澜笛,自刎。
然后又是新的轮回。
他疯了好几世,也做了许多堕落的事,骄奢淫逸,无所不为。
但最终都会沦为襁褓中的婴儿,除却他之外,无人知晓他前几世的心境。
他一度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后来他疯累了,于是他开始按部就班地重复第一世的经历,一遍又一遍,企图在其中找到究竟是那个环节出了差错。
他如同一个旁观者,观察着自己经历的一切。
他观察着年少时带他四处乞讨的生母,饥肠辘辘时他装作可怜巴巴的模样,博她垂怜,又在她被妖兽吞吃入腹时,挤不出一滴眼泪。
他被祟气侵蚀,瞎了眼睛,他去礁石后假哭,博得了南海公主的同情,公主带他回了龙宫,悉心医治,他生不出一点感激的心思,却意外发现,公主走后,再来的那个,另有其人。
啊,会是这里出错了吗?
他在心中暗暗地想。
却仍是按部就班地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半推半就地与她厮混。
他装作满心满眼都是她的模样,替她四处寻药,有的药材即使他能很快寻回,他也尽量装作第一次寻找的样子,刻意放慢速度。
他带着白玉环佩去地牢救下了那只可怜兮兮的小蚌精,又把她带回琉光宗好生养着。
小蚌精喜不自禁,满心满眼都是他。
第一世的时候,他心系虞娇娇的病情,无暇理会这小小蚌精,因而没有发现她的僭越;而此刻,他一眼便看出来,她对他心生欢喜。
裴子瑜背过身去,不由嗤笑。
就凭她,也配?
待集齐所有药材后,他将小蚌精亲手抹杀,原本充满仰慕与喜爱的眼睛,逐渐失去光彩,充满了绝望与怨恨。
多么迷人的眼神啊。
绝望、怨恨、控诉……
一如他一样。
原本寂静无波的人生,索然无味的轮回,被小蚌精的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照亮了。
他为什么会轮回呢?
啊,一定是为了看这样的一双眼睛吧。
这样一双充满了勃勃生机、百看不厌的眼睛
。
小蚌精死后,他激动地抽出沧澜笛,在欧阳俟震惊的目光下,自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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