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每天相见,到骤然断联,直至整整三个月过去。
三个月对于年仅十一岁的小女孩来说,是一段过于漫长的时间。
漫长到当她再次见到易尧时,无法生出任何惊讶或欣喜的情绪。
易尧出现的十分突然,站在院门外,手里提着用购物袋装好的五个芒果布丁,身后是一辆普通的男士自行车。
他是骑车过来的。桐月没有和他一起,只有他一个人。
叶珂有点迷糊,脑袋空空,一双眼睛却穿过白色镂空铁艺大门,黏在对面的少年脸上。
易尧比她高出整整两个头,身形清瘦,夏天,穿着普通的短袖T恤和牛仔裤。他已经成长为一个引人注目的俊秀少年,和叶珂拉开的不只是身高上的差距,还有其它。
他瘦了很多,眼底有些微的青色,但脸上的笑意没变,隔着院门,将手里用购物袋仔细装好的五个芒果布丁递了过来。
“妹妹,我爸爸不许我们再见你。这个你拿着,是我和桐月一起做的,以后..其刘刘武铃耙耙佴雾....我们就不来了。”
易尧父亲在当年那起事故中虽然成功救回一条命,但半身瘫痪,缺乏生活自理能力。并且因伤口感染、常年卧床等原因导致后续身体出现各种并发疾病,一直以来都依靠企业、保险公司的赔偿金,以及民间慈善组织提供的医疗救助金在医院进行长期治疗。
他的一双儿女由慈善医疗救助金的主要提供人叶芝代为照顾。
八年过去,他的身体没有好转,近期病情恶化,在医生的建议下本应转至专业的临终关怀机构进行姑息治疗,却执意回家,并且召回了正在学校接受教育的一双儿女。
在他缠绵病榻、不得不长期住在医院治疗的阶段,作为他一双儿女临时监护人的叶芝会定期带两个小孩去医院探望他。
而随着易尧、桐月年岁渐长,叶芝信任他们已有足够的能力照顾自己后,便与医院协商,让两个小孩可以在每个周六的夜晚,和父亲一起在医院病房度过。
至于他病情好转,在医生的首肯下回到家中休养的阶段,易尧和桐月总会第一时间收拾行李回到自己真正的家中居住。
而叶芝除去每天早晚定时开车到他家楼下接送两个小孩上下学后,再无过多打扰。
但被病痛折磨的八年,足以让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变得面目模糊。
在这个男人看来,八年前的一场事故夺走了他健康的身体和他心爱的妻子。
而叶芝......则夺走了他的孩子。
在生命最后的阶段,他用苛责的语气、身为父亲特有的威严,以及名为亲情的枷锁,将一双健康、聪慧的儿女紧紧攥在身边——就如同攥住了他不复再有的健康的身体,和曾经幸福美满的生活。
叶芝曾经竭尽所能为易尧和桐月创造的健康美好的生活,遭遇到了破碎。
死亡的阴影、破败的家庭、歇斯底里的父亲,一切残酷的真相如同撞破窗户玻璃的潮水——易尧眼睛下方的青色,过度消瘦的身体,都显示他正被这场突如其来、汹涌而至的潮水淹没。
他来看望叶珂。
他们有整整三个月没有见面。
......他前来告别。
叶珂当时并不清楚易尧具体遭遇了什么。她只是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酸涩感,以至于整个人愈发空茫。
他们中间隔着一扇高大坚固的白色铁门。
易尧将用购物袋装好的几个芒果布丁从铁门的空隙递了进来,叶珂伸手接过,然后...看着他转过身,骑着那辆有些老旧的男士自行车,身影越来越远。
......
一直到很多年过去,叶珂依旧记得那日的情景。
她记得易尧向她告别时,脸上淡淡的笑,话语中遗憾、妥协的意味,以及深藏在眼底、比他的实际年龄更为沉重的情绪。
他称呼她为“妹妹”,简单的两个叠字从他唇齿间吐出,带有一种柔软、脆弱的感觉。
叶珂从他告别的话语中,隐约窥见了一丝成年人的世界特有的残酷。
但易尧距离踏入合法饮酒的年纪还有几年。
他身形清瘦,骨骼线远未闭合,身上没有经过健身雕琢后的多余肌肉。
他不够强大,注定会被肆虐在成年人世界的凄风苦雨摧折,最终......或许会像他父亲一样,成为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
青春易逝。
好在死亡的阴影淹没了青春正盛的少年,最终,也将他从黑暗中解救出来。
半年后,当那位缠绵病榻八年,在生命最后的阶段性情大变的长辈于一个冬夜悄然去世。妈妈从黑暗的泥沼中短暂抽身,有精力关注到几个小孩的近况,让三人重新团聚时,叶珂曾以为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但生活的走向从来不是她一个人所能掌控的。
第一个离开叶珂的是妈妈叶芝。
随后是易尧。
圣瓦距离星海市有多远呢?
直线距离4300公里,直飞航班最快耗时约为7个小时,高铁最短耗时17小时,如果开车自驾,则需要两天两夜才能抵达。
叶珂在信纸上继续书写对安东的歉意——想到易尧在距离她异常遥远的城市工作生活,想到他拒绝她的爱意,想到她永远无法得到他,她心中对安东的歉意便骤然达到了顶峰。
在爱情上,她和安东没有任何区别。
她向安东道歉,同时...也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拥抱自己。
她不会再做类似的事了。
这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眼泪大滴大滴砸落下来,信纸上娟秀的字迹逐渐蒙上一层水色。
叶珂把信写好装进信封,拿出手机,她无法忍住泪意,因此在写下给李重言的短信时,她眼睛里的泪水就没停下过——“你在家吗?我等会把信给你。”
*
餐厅明亮的灯光下,李重言低头拿出手机,看见一条来自叶珂的短信。
他的视线凝在手机屏幕上,是屋外骤然而至的汽车响动提醒了他时间的流逝。
他起身来到餐厅的窗前,越过明净的窗户玻璃,看见远处暖白色的光源如同柔和皎洁的月光,洒落在种满鲜花绿植的庭院。
幽静的夜色被短暂打破,又在不久后重归寂静。
一辆黑色轿车在隔壁庭院停下。
留着板寸头型的赵金杰从驾驶座上下来,抬眸打量眼前这栋他许久未至的三层洋房,又转头,去看从后座下来的年轻人。
陆判站在轿车旁,他身量颀长瘦削,夏天,身上穿着最普通的短袖T恤和牛仔裤。
他正低头回复消息,手机屏幕的荧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睛里,黑色眼瞳被锋锐的冷光割碎,面部轮廓在光照下显出一种阴冷感——像蛰伏在暗夜的猎杀者。
一瞬间,挂在树枝上看不出具体器官的碎肉,被鲜血浸染的土地,一幕幕画面依次从赵金杰脑海中闪过。
他心中涌起一丝不适,眉头皱起,逼迫自己将视线集中在陆判苍白的面色上——只有这样,他看上去才像是一个完全无害的普通人。
“是在和圣瓦的朋友联系吗?”赵金杰大步朝他走近,随口问道。
“不是。”
陆判语气平静,说话间,缓缓抬眸,注视着眼前这栋位于市中心的三层独栋别墅。
......
叶珂在将短信发给李重言后,便拿着信封下了楼。
她眼睛里的泪水没能止住,因此在楼下客厅骤然撞见许久未曾露面的赵金杰时,眼中的惊诧混合着汹涌的泪水,多少显得有点滑稽。
赵金杰像是没有预料到时隔半年回家,看见的会是这样一副场景,皱眉盯着叶珂被泪水糊满的肮脏脸孔,问道:“王菀呢?”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会在今夜回家。
“她......”叶珂站在旋转楼梯上,张了张口,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
说话间,她的视线不期然投在站在客厅中央的另一个人身上。
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年轻男生。
他站在灯光下,身材消瘦,面无血色,但却有着最标准的年轻男生的骨架,以及完美的骨相。他的五官兼具柔和立体的双重属性,鼻梁挺直,眉眼标准,嘴唇有着性感的棱角。
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眸,遥遥朝她望来。
视线相对。
他的眼瞳像最漆黑的夜色,幽深、纯净、美丽,轻易将一切繁杂的情绪、肮脏的念头吸附其中。
“砰!砰!砰!”
叶珂听到心脏在胸腔中跳动的声响。她感到一阵激动,脸颊灼热,一种极其美妙的感觉占据她的内心,让她无法抑制地展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
第14章 他需要我的照顾。
叶珂能看出他的脆弱。
他面色苍白, 脸颊微微凹陷,上楼时步伐缓慢,背影呈现出明显的软弱无力。
作为这个家的男主人, 赵金杰没有说他会在今晚回家。但一周前, 他曾致电家里, 说会有一个年轻人到家中居住一段时间, 并且嘱咐佣人将久未住人的三楼收整出来。
毫无疑问,站在客厅中央、一脸病容的青年就是赵金杰口中会在家里居住一段时间的客人。
赵金杰替两个年轻人互相介绍认识。
叶珂知道他叫陆判。
她站在旋转楼梯上, 俯瞰着他, 却依旧能看出他的身高——至少有一米八的个头,并且肩膀很宽。他穿着黑色的短袖T恤, 眼瞳和发色同样漆黑, 在客厅的光线下,显出一种细碎沉冷的光泽感。
叶珂感到精神有一点紧绷。但仅仅是一点。
赵金杰带着陆判朝楼上走去。
叶珂跟在两人身后上楼。
一路上,她克制着自己将视线集中在陆判的背影上,而不是趁机窥伺他的侧脸。同时, 专注地倾听走在前面的两人的对话。
赵金杰的声音从上面的阶梯传来,不疾不徐的语调,透出一种沉稳熟络的感觉。
“这栋房子位于市中心, 交通便捷, 是我名下最快能抵达各大医院的住所。我家里人住在楼下,我在家住的时间不多,有她们在, 会更方便照顾你。”
他话锋一转,强调道:“当然,如果你想单独居住、不被打扰,我可以另外为你安排住所。”
陆判低沉平和的声音在走道响起:“不用, 这里就很好。”
他们来到三楼。
三楼房间不多,除去一个带独立卫浴以及配套书房的卧室,一个特意空置出来的功能性房间,一个阳光房,余下的便是面积十分宽敞的花园露台。
赵金杰来到露台,随手揿亮露台的景观灯,转身询问陆判:“你需要重新对身体做一个全面的检查吗?私人医院会很好地保护你的隐私。”
他说这话时,目光微微偏移,看向站在陆判身后、距他约莫两米远的叶珂。
叶珂站在昏黄的壁灯下,微低着头,一脸的若有所思。
她现在确定,他确实是生病了,并且病的很重。
他来这里是为了养病吗?
叶珂没有听到陆判的回答,她有点走神,等回过神时,陆判已然转身走到她面前,正垂眸盯视她。
赵金杰大步朝两人走来,站在陆判身旁,侧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脸色阴郁,眼神有些可怕。
叶珂也正微微仰头看着陆判,得益于他主动走近,她的视线不在局限于他的背影,而是凝在他俊美的脸上。
她觉得他脸色看上去很疲惫——是一路奔波没有休息好吗?还是像父亲说的,他需要重新对身体做一个更全面的检查?
她再次陷入思索。
“三楼是我的私人区域吗?”陆判询问的声音在叶珂头顶响起。
赵金杰看了叶珂一眼:“是,你可以把这里当作酒店。这是你的私人区域,由你决定佣人上楼打扫卫生的时间和频次,一日三餐你可以下楼吃,也可以送餐上门。”
“除此外,家里配有24小时司机,我把他的电话给你,日后你需要去任何地方,可以让他送你。”
“谢谢赵叔。”
赵金杰面向陆判,语气低沉严肃:“这是我应该做的。你父母去世,我没能亲自到场吊唁,是我的遗憾。我没有儿子,如果你愿意,我会把你当作我的亲生儿子看待。”
赵金杰表明自己的态度后,没有等待陆判的回复。
他移开视线,眼睛盯着站在一旁静默不语的叶珂,话却依旧是对陆判说的:“你好好休息,待会我会让佣人将晚餐送上来。”
叶珂跟着赵金杰一道转身下楼。
她一直在认真倾听他们的对话,现在...她大概摸清了这是怎么回事。
陆判是父亲好友的儿子,父母去世、他又生了重病,因此被父亲接到家里亲自照顾。
但家里如今没有佣人。
在赵倩上幼儿园后,王菀觉得家里不再需要这么多人工作,便辞退了一位佣人。这几年,家里长期只有两位佣人在工作。
但很不凑巧,其中一位上个月回乡下照顾她中风的父亲,估计要再等两个月父亲病情稳定后才能回来。另一位提前半个月便打过招呼会在今天请假,现在应该正在自己家中为她的小儿子庆祝生日。
至于私人司机,之前是有的。但随着赵倩逐渐长大,王菀为了增加对她的教育投资,不得不有计划地缩减家庭日常生活中的其余开支。
她让司机由24小时待命,改为只在白天工作,以此达到只付他一半工资的目的。又在一年后,彻底将司机辞退,由自己担任司机,满足家庭出行的需求。
除去被辞退的司机、佣人,还有园丁。
现在,家里的花园都是由王菀亲自打理。
夜里,汽车停靠在前院的动静很大,王菀不可能没有听到这些响动。
叶珂有理由怀疑她是在故意躲避赵金杰。
几年前,王菀携女上门时,还是一副新婚妻子的模样,脸上带着明显的喜悦与憧憬。几年过去,她被她期盼已久的“婚姻生活”折磨地疑似患上了恐男症——惧怕她名义上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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