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他报考格林军校时,并不出彩的战斗成绩。
三年中,阿德尔伯特一直密切关注着陆判。只是和三年前相比,他不在出现在他面前、不在接近他。他与他保持距离,就好像……他并未像关注一个未来的暴君那般,关注一个看似普通的少年。
凌晨的钟声敲响。
沙发上的阿德尔伯特阖上手中助理递上来的陆判最新的资料,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夏末初秋的夜晚,一轮圆月缓缓越出乌云,无声向这座庞大的钢铁城市,投落一层皎洁的光辉。
阿德尔伯特想到陆判。他不确定陆判是否真的不知道,他一直在暗中关注他——收集他的资料,对他每一个细小的改变,都投以审慎的目光。
但这三年,陆判确实没有表现出任何性格、或为人处事上的异常。
按部就班的军校生活;缺乏父母关注和指导,依旧平稳向前的人生;稳定的交友圈;和格林军校同届的学员相比,优良……但并不出彩的战斗成绩。
一切都恰到好处。
他是大众眼中,一个较为优秀的普通少年。
不具备任何危险的因素,自然……也不会引来太多的关注。
.
又一年夏末初秋。
陆判十九岁生日。
午间时分,孙若云坐在桌前,秀美婉约的面孔上凝着一抹无法隐藏的疲惫。她在半个小时前,便将午饭做好,正等待陆诚回家一起吃饭。
时间慢慢过去。
手机铃声突然在安静的室内响起。
孙若云接通电话,秀致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她一面站起身,一面伸手去取放在一旁餐边柜上的钥匙,说:
“好,我现在就过来。”
挂断电话,她蹙着眉头,快步朝卧室走去。等从卧室出来,正准备直接离开,见到坐在餐桌前的陆判身影,不由得脚步一顿。
她走到陆判身前。
陆判抬眸看向她。
“监狱发生一起极为恶劣的暴动事件,有三名一级罪犯趁机越狱,监狱证据保全中心遭到恶意攻击,部分机密档案损毁严重,我需要立刻赶回去支援。”
孙若云解释说,虽然着急离开,声音却依旧平和温柔。
陆判一双黑沉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
孙若云说:“我今晚可能赶不回——”
“你不打算等他了吗?”陆判语气淡淡地打断她的话。
孙若云闻言一怔。
她看向陆判。
由于工作原因,多年来,她基本很难抽出三天以上的时间与在圣瓦求学的陆判相聚。今天是他生日,她本意这几天都待在圣瓦陪他,不想突然有事不得不离开,心中多少有些愧疚,却不想……
“你是、指你父亲吗?”孙若云轻声问。
陆判嗯了一声。
孙若云面上的神色一瞬间变得极为复杂,但看向陆判的目光依旧是柔和的。
她缓缓道:“他是有妻有子有家业的中年人,做任何事都该有自己的计划,既然、他没有把他的具体行程告诉我,那么我也没有必要一直等他。”
陆判淡声道:“你不是一直在等他吗?”
孙若云沉默下来,少顷,一声恍若呢喃的声音从她口中出现:
“我没有注意。”
陆判便转眸去看对面墙上的挂钟。
下午一点十三分,距离她刚刚接那通电话,已经过去了五分钟。
“你该走了。”他提醒说,“圣瓦到古诺岛最近的一班轮渡是下午一点半,你现在开车过去,还能赶的上。”
孙若云没动。她轻搭眼帘,脸上的神情如同深秋雨后、飘在天空的一层薄薄的乌云,带着种缥缈沉郁的感觉。
她就站在距离陆判约两米的地方,但似乎并非是为他而停留。
直到两分钟后,她抬起眼帘,微微弯曲的肩颈,也跟着抻直,对陆判轻声道了一句“我下个月再来看你。”,便转身,疾步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陆判看着孙若云的背影。
孙若云察觉到身后注视的目光,但她着急赶乘最近一班的轮渡,因此脚步并未有丝毫停留。
直到她伸手握住门把手,正待开门离去,一道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你认为,你们之间还有爱情吗?”
孙若云脚步一顿,她缓缓回头。陆判与她目光相对,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孙若云说:“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陆判说:“只是有点好奇。”
孙若云松开抓握门把手的手,慢慢回转身。她直面依旧坐在餐桌前的陆判,对上他平静到看不出什么情绪的眼睛。
“陆判……”
“我没有其它意思。”陆判说,“我只是有点好奇。”
“好奇什么?”孙若云轻声问。
陆判直视她的眼睛:“好奇你这么多年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在陆诚与孙若云之间,孙若云无疑是付出最多的那一方。陆判能察觉到她对陆诚的宽容与耐心,就好像——无论陆诚做什么,无论他的选择是否正确,她都会毫无保留地支持他,并停留在原地等待。
但陆诚呢?
作为两人的独生子,陆判像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他偶尔会感到好奇,偶尔……会残酷且直白地将疑问摆在明面上。
就比如此刻。
他看着孙若云,眼神平静而幽微,再次问道:
“你认为,你们之间还有爱情吗?”
孙若云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她看着对面面容清俊的少年,一时间,脑海中闪过各种人与事:从逐年变得偏激的丈夫陆诚、拥有预知未来能力的同事安德烈,到多年前违反人权私下扣押年幼的陆判进行实验的医院……
可最终,停留在孙若云脑海中的,却是另一幕有点陌生的画面。
——四年前,星海市公寓内。少年陆判站在卧室窗前,静静地看着楼下缓慢行走的少女。
孙若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但当她对上陆判平静的黑沉眼眸,看见他没什么表情的面孔,那些早已模糊的记忆骤然间变得清晰起来。
……是叫叶珂吗?
赵金杰的女儿。
“母亲。”陆判的声音在对面响起,他神色认真地看着她,提醒说:“你该走了。”
孙若云回过神来,她看向陆判,方才……他的提问再次浮上心头。她想到陆诚,骤然间,只感到一股无由来的酸涩和闷痛挤压着她的胸腔,让她的呼吸隐隐变得艰难。
对面,陆判神色平静,显然不会再重提方才的问题。
这只是一次偶然事件。
而孙若云也深知这一点,于是不再就这个有些突兀甚至是越界的问题进行深思。但她也没有立刻转身离开。她站在原地,约莫几秒钟后,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柔声对陆判说:
“我申请的假期是早就批下来的,等监狱的事结束,我就来圣瓦看你。”
说罢,她最后看了陆判一眼,方才转身打开门匆匆离去。
陆判看着母亲的背影。直到房门阖上,发出极为轻微的砰的一声,他方才淡淡地转开目光。
……
时光流转,转眼半年过去。
行踪不定的陆诚突然传来去世的消息。
孙若云常年积劳成疾,身体本就不好。听闻陆诚去世的消息后,身体健康状况急转直下。终于,在某个工作日的清晨,支撑不住,昏倒在住所内,被同事发现紧急送往医院进行治疗。
陆判在母亲住院后,一直住在医院,日夜不离地守在病床前。
孙若云靠坐在床头,静静地看着对面、身形与陆诚极为肖似的少年朝她走来。
陆判将手中的药和一杯温水递给她。
孙若云却轻轻摇头。
陆判低声问:“不吃吗?”
孙若云似乎很疲惫,没应声,也没有任何动作。自从陆诚去世后,她便再没有求生的意志。死神的阴影笼罩着她,她面上泛着一层死寂的苍白,一双眼睛如同一对正逐渐变得灰暗的玻璃珠,整个人显得毫无神采可言。
陆判停顿半秒,转身,将手中的药和温水放在一旁的床头柜上。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病床前,目光静静地看着病床上的孙若云,少顷,问道:
“你是要去找他吗?”
这个“他”,自然是指陆诚。
孙若云闻言,无力垂落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陆判垂眸注视着她,语气十分平静:“值得吗?”
值得吗?
孙若云闭上眼睛,良久,一滴眼泪从她眼角缓缓滑落。
她终于开口:“我总想去看看他……”她睁开眼睛,神色疲乏地看着病床前的陆判,一字一顿道:“或许死亡,会让我们再次相遇。”
她的声音已沙哑的不像话。
陆判像是一个与此完全无关的旁观者,额前略微垂落的黑色碎发下,清俊的面容毫无波澜。
安静几秒,他问:“那你有什么要交代我的吗?”
孙若云轻轻点头。
她道:“我死后,不必举行葬礼,只要将我和陆诚的骨灰埋在一起就行。”
她一双灰败的眼睛看着陆判,直到陆判低声应了一声,方才淡淡地笑了一下,说:
“我和陆诚的钱都留给你……家里银行卡和其它证件、电脑、手机的密码是我和他的生日之和。你现在正在住的那套公寓,去年底我便从前房主那买了过来,也留给你……”
孙若云将她能想到的或重要或琐碎的事都仔细交代了一遍。末了,她只静静地看着陆判。
陆判眉头轻轻皱着,但看着似乎并不是为他即将要应对的琐事、或孙若云交代遗言的性质而感到烦恼或伤心的样子。
他知道孙若云还有话没交代完,于是耐心地站在原地,没有离开。
孙若云并不为陆判的冷静感到难过。相反,在死亡来临前,她想到了很多。
在这个有些特殊的时刻,这个一向情绪稳定的女人难得苦笑了一下,却不是为自己或陆诚,而是为陆判。
“陆判……”孙若云在生命最衰败的阶段,承认自己和陆诚对陆判造成的严重创伤。他们不是一对合格的父母。“等我走后,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想去的地方?”
“嗯。”孙若云轻轻点头,说:“你不能再待在圣瓦。”
陆判闻言,漆黑的眼眸闪过一抹细微的波动,但转瞬即逝。当他再度看向孙若云时,又是那副安静倾听的模样。
孙若云并不避讳与他谈论陆诚死亡的真相。
“你父亲……得罪了一些人。”或许是因为身体太过虚弱,她的声音逐渐变得低微,但仍旧十分直白地规劝道:
“继续留在圣瓦,对你没有好处。”
“那我应该去哪?”陆判问。
孙若云沉默下来。少顷,她试探着问:“你有想过……回到齐家吗?”
齐家是孙若云曾经的养父母一家,名下的准星集团,二十年前,曾是全球最大的商业集团。如今,准星集团市值虽大幅度缩水,但仍旧不可小觑。并且齐家年轻一辈正有意识的向军界、警界发展,假以时日,定不可小觑。
孙若云虽然因为上一辈的恩怨,并不愿意与齐家走的太近,但十数年中,面对曾经的养父母屡屡示好,却也未完全硬下心肠,严格限制他们与陆判的往来。
对陆判而言,齐家无疑是目前最好的去处。
陆判没有说话。
孙若云柔声问:“是不想去吗?”
陆判只淡淡地回道:“我已经成年了。”
不知道为什么,孙若云闻言,一时间竟有些想哭,但最终,她只是淡淡地笑着说:“我知道。”
她凝视着陆判。良久,方才用一种温和而又严肃的语气嘱咐道:
“陆判,不要去探寻你父亲死亡的真相。”
陆判对上孙若云的目光,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但看的出来,他知道孙若云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与其代表的重量。
孙若云缓声道:“你父亲是成年人,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最终……也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代价。”
“但你和他不一样。”
孙若云没有小爱,但有大爱。或者说,她的小爱只体现在丈夫陆诚身上。之于陆判,她无疑是一个失职的母亲。
但在临死之际,她的大爱却以一种奇妙的角度,体现在了儿子陆判身上。
“陆判……”孙若云面色苍白,目光却极为柔和,她看着陆判,一字字慢慢说道:“我希望你能看淡仇怨。我和陆诚不是一对合格的父母,你不应该为我们的死亡感到任何的困扰。你应当去感受人生的乐趣……”
“人生的乐趣?”陆判低声道。
孙若云轻轻点头:“是有乐趣的。”
陆判目光直视她,一双黑沉的眼眸,依旧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
孙若云被他目光注视着,不知道为什么,再次想到五年前、星海市度假公寓内那一幕曾让她感到疑惑的画面。
——少年陆判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楼下缓慢行走的少女。
五年过去,孙若云看着病床前,面容英俊、身形骨架已趋至成熟的少年,眼中竟奇妙的多了一丝柔和的爱意——是母亲之于儿子的爱。
“陆判。”她道:“其实,你还有另一个去处。”
陆判只静静地看着她。
孙若云与他目光相对,她面上的神色十分复杂,像是含着淡淡的哀切,又像是夹带着欣喜的期冀,目光却十分平静。
她想,她已经察觉到某种陆判内心深处渴望,却并不愿意相信,也不愿意触及的东西。
就如同……他从不曾回想年幼时的具体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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