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舍人眉眼弯弯,这丫头啊,就会讨人喜欢,将手中药勺递过来,“你来看看里面有几味药?若是能答出三种以上,我便告诉你这天下最好的滋补药是如何做成。”
姒夭莞尔一笑,好赖也学过几个月,自然问不住的,过来看了下,“当归,首乌,陈皮,另外还有细辛,舜华,师父是存心给徒弟打小抄啊,故意挑简单的问。”
挚舍人仰头大笑,“那是徒儿聪明,师父放水也放得高兴。”
说罢取来另一个铜勺,将瓷盅里的草药逐个挑出来,“你要记住,此药方大补,平常一个月服用一次即可,延年益寿。”
姒夭心里窃喜,又学到本事,以后可以用此药作为秘方开张,伸头去看,心里将药材默念几遍,舍人脾气古怪,从不让她们用笔,只能凭心记住。
热腾腾的水汽扑到脸上,面皮薄薄一层,像蒸出的细纱,挚舍人不由愣了愣,总觉得哪里不一样,问:“桃姜,脸上的痣怎么不见了?”
那痣本来就是姒夭胡画,这几日为引刺客出来,想仗着美艳,更显眼些,便不弄了,再说冷夫人那边也瞒不住,左右还有个丰臣呐。
随口回:“那个痣啊,是我点着玩的,后来人家说难看,我也就不费事了,本来嘛,脸上那么多痣,如何能好看。”
挚舍人笑,“你脸上白净如玉,就算点痣也是一颗啊。”
姒夭摇头,笑意盈盈,“老师有所不知,我脸上可不只一颗,左眼下天生有红痣,舍人从来没注意过吧。”
对方怔住,身为长者,自然没理由总对着人家年轻女子的脸看,这会儿听说,才定睛瞧去,那浓密睫毛下却藏着颗红痣,在弥漫的水汽中,如湖边垂坠的海棠花,影影灼灼。
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也见过,同样的痣,同样的位置,一样得美丽。
草药还在瓷盅内叫嚣翻滚,花朵渐渐失去颜色,却将汤汁染得五彩缤纷。
红红绿绿煞是好看,姒夭用勺子搅来搅去,欢喜道:“看着就滋补,起码闻着香,咱们以后配方子啊,最好多加些花。”
春风满眼地说,眉目低垂,白色雾气越发重了,蝶翅般睫毛凝出露珠,有一种新鲜又湿润的美。
对方没回话,仍呆呆瞧着,思绪越飞越远,身体竟慢慢失去知觉,仿若灵魂出了窍,落到不知名的远方。
那一年,青春年少,雄心壮志,正在各国游历,誓要辨识天下草药,做世间第一医者。
不记得去过多少地方,高山幽谷,沼泽湖泊,爬过万里冰封的悬崖,入过深不见底的江河,凡书里提过的药材,他大概都见到了。
所谓神农尝百草,要配最好的药方,当然需身先士卒,有时也会误食毒物,差点命丧荒野,无人知晓。
人人都说他是个怪物,有人叫毒医,有人唤神医,可他完全不在乎,生来便要做成此事,挚家世代医者,轮到自己,必然发扬光大。
若真误食无法医治的毒药,也只能认命。
那是在安国,他记得清楚,一片斑驳的榆树林中寻到种植物,据说叫做相思子,长在潮湿阴暗处,枝叶翠绿,叶间坠着绿色果实,打开是一颗颗鲜红豆子,名不见经传却含有剧毒,他兴奋不已,想找出与之相对应的解毒方,为确定无误,特意往嘴里放了颗。
本来算好剂量,不至于要命,一边还服下解毒丸,那知此毒甚大,远超过医书上记载,顿感浑身无力,撑着往外走几步,还是昏昏沉沉,倒在渭水边。
随即失去知觉,再不知今夕是何夕。
不知过了多久,两日或是三五日,才恢复意识,奄奄一息地睁眼,便瞧见这样一张脸。
清晨阳光冷冷地打下,水上雾气蒸腾,湿润了对面光滑的皮肤,睫毛真长啊,他从没见过的美丽,一时恍惚,竟以为自己死了,升上天庭,遇见仙女。
张张口,气若游丝,“仙子,我这是到了几重天啊?”
对面噗嗤一笑,“你呀,还想着上天,不到下面就好了,倒想着成仙。”
他目光迷离,瞧见对方睫毛下的那颗红痣,实在妖娆。
“不是九重天,那看来是下了地府,我下地府也罢,怎么女郎这样的人也会下来呢。”
对面越发咯咯笑个不停,伸手从腰间掏出酒壶,将他扶起,直往嘴上送,一边轻轻地:“别胡说,我好好的,阳寿长着呐,才不下地府,你这人真有意思,怎么直挺挺躺在水边啊,我还以为你死了,会说话就好,喝点蜜浆吧,热乎乎暖胃,要不是我今天偷出来玩,你呀,早完了。”
原来他没死,还遇到一位救命恩人,蜜浆润喉,寻思着毒药的劲应该过去,又从腰包里取出一枚解毒丸服下,脸色便红润起来。
他想对她施礼,可实在没力气,只好拱手,“多谢女郎相救,我是误食了林子里的毒物。”
女子眼里露出惊奇之色,伸手指向榆树林,“你是吃了那里长的红色豆子吗?哎呦,你可真傻啊,我们住在这里的人都知道,越鲜艳的东西越有毒,不能随便碰的。”
【卷九·烟云】
第87章 芝兰玉树(一)
他虽然刚缓过劲,可本性所趋,一听到毒药便两眼放光,“女郎长在此处,认识所有榆树林里的草药吗?”
“听老祖母讲过,知道一二,不过我不敢碰的。”
“那还请女郎带我进去看一看有什么药材,你不用伸手,只管告诉我来采。”越发兴奋,似乎连身上中毒都忘了,直接坐起来。
对面彻底呆住,瞧此人容貌俊美,一双凤眼闪着清辉,言谈举止又斯文,想来是个读书人,怎么傻乎乎的,身体才好竟要再进去。
“你疯了吧,若是又中毒,我可救不成你,那些毒物没方子能解,以往也有到山上打猎的,或是别地方来的旅人,不知深浅乱吃东西,死的不少呐。”
他看她眉间蹙起,十分担心,温柔道:“多谢你,想必女郎心善,即是如此,更要带我去,我乃医者,一定可以制出解药,就不会再有那么多人枉死了。”
“你是医者——”女子轻轻重复,满腹疑问,“你若行医,还能快把自己毒死了呀,哪有这样的医者。”
他笑了笑,掏出身上的药包,“女郎刚才不是看到啊,里面都是药丸,不是医者带这么多药干嘛。”说着又装模作样叹口气,自嘲道:“没听过有句话,叫做医者不自医。”
想来一个快被毒死之人,还有谈笑风生的本事,也是非同凡响,女子弯起唇角,“好吧,不过要等你好起来,先随我回村住,过两天再带你看,咱们一起做药。”
笑得那样灿烂,比夏日阳光还要明媚,比山间百花更是诱人,他到现在都记得那张笑脸,整整十来年,哦不——二三十年过去,如今自己已是要六十的人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
“挚枫荷。”
“枫荷啊,原来是药名,不过我也一样,祖母起的名字,唤作白薇。”
“白薇,又称为老君须,性寒,清凉解毒。”他喃喃念着,恍惚失神。
“挚舍人以后做药,千万和我一起啊,好让徒儿学本领。”
他呆呆地回:“自然,以前答应你的没做到,今后一定。”
姒夭咦了声,抬眼看对方痴痴模样,寻思挚舍人素来神态超然,怎么忽然失魂落魄,笑道:“舍人说的什么啊,原来如何没答应我——”
挚枫荷方才回过神,想来思绪飘得太远,人老了,总爱回忆往事,连他这样的人也不例外,瞧着姒夭,垂下眸。
“我的意思是再有好方子,一定教你。”说着往汤里加几朵金银花,佯装随口问:“桃姜,你是楚人吧,家里还有亲人吗?父母——”
“父母早不在了,但还有位兄长,后母和弟弟。”
倒说的实话,涵与冷姬再加个庆,可不是刚对上。
“啊——”对方长叹一声,“你的母亲,已经走了!”
“是啊,很小时候的事。”
刚扔进去的金银花仍在翻滚,屋外响起脚步声,两个药童要来了,挚枫荷欲言又止,心里急,又不知如何是好,最终深吸一口气,简直比当年尝毒药还慌乱。
“桃姜,你母亲也是楚人吗?和你长得像不像呀,我是说——你眼下这个痣很特别,我已经年过花甲了,也见过许多人,但从没瞧到眼下痣,而且还是颗红痣。”
姒夭的心思都在药汤上,想着要学安身立命的本事,并没注意对面人的神色不对,认真回:“我的痣确实和母亲一样,不过周围的人都说我们长得不是很像,唯独这颗痣却是独有的,证明我是她女儿。”
“那你母亲的名字——”他颤巍巍地问,明知太唐突,此地无银三百两,又忍不住。
如此急赤白脸打听人家母亲的闺名,实在不像话,只好胡乱找个理由打掩护,“哦,我突然记起来,其实之前也见过眼下有红痣之人,在安国,不知与你母亲可是一脉啊?”
“真的——”
姒夭也来了兴趣,自从母亲走后,很少有机会谈到对方的过去事,更别提还是追踪溯源,抬眼道:“我真没见过一样的呐,母亲以前也在安国,名字的话,自从嫁给父亲,都叫白夫人,她不愿提起别的,我便没问。”
白——挚舍人的心碎了一地,果然是她。
瞧过来的目光突然又多出无尽慈爱,夹杂着不知名的情绪,百转千回,在他孑然一身的大半辈子中,只有这两个字称得上故人。
缘分啊,如此奇妙,若干年之后,薇儿的孩子居然来到自己身边,与他学药。
他对她又油然而生了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
“桃姜,你实话告诉我,刚才那颗解毒丸是从哪里来的?”
语气严肃,让姒夭顿住,刚才不是才说过嘛,以往不得已时,也曾讲谎话糊弄对方,舍人都是一副看透不揭穿的模样,怎么如今追根问底起来,可见毒药大有来历。
顺水推舟,一定要套出话。
她愁云惨淡,故意显出想说又不敢说的神色,“舍人别逼我,徒儿——只想替风侍卫解毒,不想惹事。”
又停住半晌,悠悠道:“舍人想想,我初来乍到,虽是住在上卿家,到底人微言轻,实在不想参与朝堂上的事,前一段那个羽国首富雪家啊,就是本来女公子要做上卿夫人的,说没就没了,好大的一个家都如此,何况咱们,舍人也还是少管些事,平时多保养自己吧。”
挚枫荷抿唇,看她一双机灵的眼睛滴溜溜转,又觉得似曾相识,“我既能问你,自然有把握,身为一个医官,没有在朝堂上搅弄风云的本事,但辨别药物的本领总是独一无二,告诉我,还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姒夭本来就想说,人家抛出橄榄枝,没理由不接,“舍人说得对,我不信舍人信谁啊。”
随即将自己去羽国探视雪公子,以及在女闾救了子璐儿,还刻意讲丰臣对此也很在意,至于自己的身份与母亲之事,依旧守口如瓶。
“那些女孩子多可怜啊,若是自愿也就罢了,偏偏被强迫去做见不得人之事,身上还有毒,我也不知这个毒,那个毒,倒底有何关系,徒儿学识浅,实在分不清,还要老师瞧瞧,子璐的毒与风侍卫身上的可一样啊,若都是一个来历,我便能肯定,就是那个要和楚国公子涵争夺郡守之位的冷夫人所为。”
挚舍人沉着脸,半晌没吭声,直到将煮好的汤药倒好,等两个药童进来,拿去给风岚清,方才开口:“毒是一样的,你说的那个夫人肯定脱不开关系,这种毒并不一般,解药非寻常可见,她身边侍女竟能拿来,可见都是同条船上的人。”
姒夭点头,“对,我也这么想,就让丰上卿去查吧,咱们也没办法。”眼里腾地亮起来,燃起光辉似地,“哎呀,如今我们拿来解药,那老师肯定能照样配出来吧,还可以救子璐,不是说她的毒只是暂时压住,并未清除嘛,这下可好了,也算歪打正着。”
“你想得太简单了——”肃着脸,眉眼愈发冷峻,“若是普通药丸,对我而言实在简单,但这味解药里有一种材料早就寻不到了,所以我才讲难得啊。”
也就是说世上仅存着一颗,除非冷夫人那里还有,以此看来,即便救出被女闾控制的女孩子们,也是死路一条。
瞧她的脸色忽地昏惨惨,挚舍人心里明白,只能好言安慰:“有些事不是你我能操心的,顺其自然吧。”
话里话外要结束这场闲谈,姒夭心里沉甸甸,不知该何去何从。
当然不晓得挚舍人能讲出这番话,也是有渊源的,那些药本就是他所制。
夏天的夜来得迟,月明星闪,地上银光流转,忽地乌云飘来,顷刻间又暗压压一片,似有灭顶之势,蝉鸣与蛙声停止,瞬间静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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