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家却迎来久违的客人,侍从安歌点头哈腰地奉上蜜浆,笑道:“挚舍人多坐会儿,今夜不热,想必会有暴雨,喝些舒服。”
对方没应声,只是颔首,安歌恭顺退下。
帷幔掀开,丰晏阳披件薄纱中单走来,满面春风在案几边落座,“舍人如何突然来访,应让药童提早通知于我啊,咱们也好把酒言欢。”
对面唇角牵了牵,不知笑还是气,眸子始终压着,“我问你,先前给你的药,放在哪里?”
丰太宰怔住,没想到对方开门见山问药,瞧着脸色不好,可见有事,态度愈发放软,“那些药,舍人不是让在下毁掉吗?早就照办。”
“照办,怎么个办法呀?”冷笑一声,素来慈善的眉目起了风云,也叫人生寒,“我当时与你说得明白,叫你将所有解药给出去,毒药全部销毁,你做了吗?”
不等对方回答,砰地拍案而起,酒盏晃悠悠,白色玉浆差点撒了满地。
“你根本把我的话当做耳边风,没把解药给出去,又私自将毒药留下,我说过多少次,这枚解药需由天山琼花玉树为引,而那玉树已经枯死,无法再用,我身为医者制毒,必然要有与之相匹配的解药,此乃生之根本,你竟坏我规矩。”
第88章 芝兰玉树(二)
丰晏阳瞧对面怒不可遏,愈发恭顺,“这是哪里的话,在下确实按照舍人所说全部毁掉,我与舍人交情颇深,怎会胡言乱语。”
“你还知道与我有交情——”
当初瞒他,如今接着骗,正剧确凿还信口雌黄,“正源啊,正源,若不是你父亲曾在危难时刻护住我 ,后你家遭罪,满门抄斩,我寻你下落,才知被雪家收留,又步入仕途。朝堂风云变幻,有时需走些私下门道,我也清楚,才将毒药交给你,你要养探子,可以——给她们下毒,虽违背我本意,也可以,大不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只要有解药,都无大碍。但我明白告诉你,解药只剩三五颗,及时收手,你已位高权重,何苦还要淌这趟浑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有朝一日,世人便会知道,风清明月的齐国太宰实则多年养探子,乃女闾背后最大的主人。”
他言语激愤,显然不是在玩笑,丰晏阳纵横官场,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意外,居然挚舍人来盘问。
也好,总比事情败露,自己那个宝贝儿子来得强,丰臣早就在查,他心知肚明,一旦晓得此线牵扯自己,大义灭亲也不是没可能。
顷刻间又换副神色,转而已是眼中含泪,满脸愧疚,双膝跪下,“舍人赎罪,是我好大贪功,不想放弃到手的东西,才继续用毒药控制探子,不过请舍人放心,药都由我看管,如今还有几颗,可以救人。”
仍在掩饰,挚舍人笑笑,“是嘛,你还有解药,拿出来看看,我正好用。”
“晚辈并没有放到屋内,只在别的地方珍藏,等明日——”
太明显的谎言,对方长叹一声,无奈摇头,“正源,你真是执迷不悟,我自己制的药,难道心里会没数,到这个地步还不收手,足以见你算准了我与你父的情义,不会将你交出去,别忘了,多行不义必自毙,总有一天要付出代价。”
说罢挥挥衣袖,扬长而去。
屋门关上,丰晏阳才抬起眼,脸上愧疚之色早就烟消云散,对方讲的没错,他当然要收手,其实早就在收了,已接近尾声。
冷夫人与雪家,包括羽国那位能当枪使的御史大夫,哪一个不是他棋盘上之人。
这盘棋他执手十来年了,顺风顺水得很,当然不会由于一位还留有良心的毒医说没有解药,便收网。
手中还有最后的棋子,一旦落下,大局便定,到时众人恨他也无妨,就是恨死了,也不能怎样。
起身踱步,又来到房间偏侧的书屋,坐在案边,习惯性往前望,瞧见那幅悬挂在墙壁的美人图,他的妻——丰臣母亲。
眼尾起了一丝森森的光,嘴上挂着讳莫如深的笑,月色中十分恐怖。
“你怕是——也恨我吧。”
守在外面的安歌见人气势汹汹出来,不敢多问,连忙跟上,小心翼翼从后门送走,回来时又看到那片暗压压的乌云,已经飘走,月光淡然洒在院中,池塘里的蛙又开始呱呱叫。
忽然想到今日厨房里的膳夫说,夏天的蛙肥美,可以入菜,寻思蛙也可怜,指不定明日就被人抓着,一刀宰了。
这人呐,也太贪心,钱财,权力,连世上的花草树木,一个小东西都不放过,竟觉得那些蛙很像过去的自己,在菜市场被人推推搡搡,任意欺凌的模样。
还好他命好,那一日突然来了辆华车,走出位青衣少年,模样恍若仙人,出钱为他赎身,救了一家老小。
安歌笑了笑,自己在太宰身边侍奉五六年,如今也到该报恩的时候,很明白公子将自己安排到对方身边,到底为何。
父不父,子不子,豪门权贵之家大抵如此,倒不如他们小门小户,虽贫困潦倒,还是一家子相亲相爱。
姒夭最近听见件奇事,都传欧阳一族要举家迁到郑郡,一同去的还有不少豪绅贵族,开始不信,后来瞧老夫人长吁短叹,又见欧阳家的几位公子常来说话,窃窃私语,倒像真的。
她抽空唤风岚清与月影陪着去瞧芸霁,刚进门就见对方在收拾东西,侍女进进出出,几个檀木箱子直往马车上放,愣了愣,“乡主去哪里?”
芸霁匆忙回头,一眼看到站在屋外的风岚清,脸一红,“你还没听说吧,我们没几日就要去郑郡住。”
姒夭哦了声,还是不敢置信,过来一边帮着叠衣服,笑道:“乡主如何这么急呀,郑郡我去过,虽然不错,总不如都城好,再说欧阳家的公子们都还在朝中做官,突然之间——”
对方自嘲地笑,“你觉得奇,我们更奇呐,你觉得急,我们更急!要不还能忙得团团转,是个人就开始拾掇东西,举家大迁,君王下令,谁也拖不得。”
“那老夫人——”
“祖母也去,哎呦,累死了!”
芸霁靠在榻边喘气,捡起案上的饴糖吃,继续说道:“本来老夫人可以与太宰留在齐都,但——还是一起走吧。”
姒夭看她欲说还休的神色,越发满头雾水,试探道:“乡主若不想离开,可以求太宰与上卿啊,咱们家不比别人,想留下总能留下,就算王上也会开恩。”
“求谁!”对方轻蔑地哼一声,脸颊红晕消散,又起了一团青白之气,“太宰,上卿,他们父子同心,还不都是那位好表哥闹出来的,说什么富豪在都城太多,圈养门客,不利于朝堂稳定,又抬高物价,君王好紫,众人皆仿,最近的紫锻贵得不行,全落到我们身上,百姓喜欢穿紫,与贵族有什么关系,再说了,难道平民能穿,我们有钱的就不能穿!”
滔滔不绝,手拍得案几乱响,连着上面摆放的玉坠哗啦啦掉在地上,仿若她此时的心情,杂乱无章。
“我对你说,谁都不怨,就怨那个表哥,从此以后,我再不敢叫他,当时雪姬的事就看出来,只顾着千秋大业,把家人都往后推,祖母年纪多大了,还要受累乱跑,他说得头头是道,变法艰难,在一起难免生变故,简直一派胡言,你能信他的话!我看齐国啊,越变越乱。”
几个侍女进来收拾东西,将散落的玉坠仔细放回箱子,又端糕点过来,毕恭毕敬退下。
芸霁才坐下,拉姒夭往边上靠,肃起脸,“桃姜,咱们好,别嫌我啰嗦,那个表哥啊,你跟着他要小心。瞧瞧我的几个兄长,本在朝堂做事,现在全弄到郑郡,说是那里改革,要自己人过去,这边的位置先留着,等那边做好再回来,谁都知在打马虎眼,朝堂上风云变化,一旦出去又怎么回来呐,我看他呀,急于撇清关系。”
姒夭越听越搞不明白,“什么?”
对方往她嘴里塞花糕,唇角上扬,“你这么聪明的人也犯傻,没听说吗?王上要将小女儿嫁给他,表哥以后就攀上王族了,他那个人天下最聪明,只要是活物,都能被算计进去。自古以来,人总是家族越大越好,他反其道而行,想顺利往上走,当然不可有外戚,现在将身边摘干净,搞得清风明月,才好当贵婿啊。反正他们丰家也没什么人,搬贵族去郑郡,才拿我们欧阳家打头枪,法不避亲,让他玩个明白。”
原来如此,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君王信任,倒像对方做的事,又问:“那老夫人愿意走吗?我看她既舍不得家,也舍不得上卿。”
“不愿意也没办法,谁叫人家会讨好。”
芸霁顺手满了盏酒,目光顺着门缝出去,瞧见风澜清在大日头底下火辣辣晒着,伸手招奴婢,吩咐将倒好的酒端出去,想了想外面还站着另一个不认识之人,再满了盏,一同给了。
不好意思地抿唇,“天太热,他们站在外面受罪,又不好进来。”
姒夭晓得乡主对岚清上心,也不多问,如今迁到郑郡的事更让人怀疑,又接话:“乡主还没给我说呐,老夫人真答应?”
芸霁点头,“可不是啊,我表哥那样本事,从君王处讨来口谕,要封老夫人做第一命妇,还特别颁布旨意,只要不谋反,任何罪行都责罚不到,多大的荣耀啊,祖母开心,寻思外孙让自己走,肯定有道理。”
如此说来,非走不可,姒夭上辈子被囚禁,这些事显然不知,不过与她也没多大牵扯。
但想到丰臣与小公主定亲,肯定容不下自己,万一要去伺候公主,对方再是个拈酸吃醋的,即便想装都装不下去了。
又腾地脸红,竟琢磨那么远的事,到时自己早去燕国,莫非还能跟人家长长久久啊!
这几日传旅门前愈发热闹,贵客盈门,全为涵而来,虽是亡国公子,到底要成为楚郡守,又是一块广阔福地,谁都不傻。
如今只需把女闾之事查清楚便可,主意打定,匆匆告别乡主,带风岚清与月影回家,特意叫唤岚清坐到马车上,车轮滚滚碾着地,低声说话,外面听不见,比家里更方便。
左右便是一定要抓住寒玉,她早打算好,只看对方肯不肯帮忙,附耳几句,却见风岚清脸红,腼腆得像个女孩家。
姒夭捂嘴笑,“风侍卫,成便成,不成就不成,又不要你如何,怎么这样。”
第89章 芝兰玉树(三)
马蹄声哒哒响,落到一片安静的车内,听起来也铿锵有力,风岚清嗯嗯两声,脸上红晕不散,勉强回话:“殿下,我恐怕装不像,到时再让人家看出来,不好。”
“这你就有所不知——”
姒夭笑起来,离得太近,桃花香满车飞,神态却自由自在,半点不扭捏,“风侍卫不知道嘛,但凡女子有心悦之人,对方无论做什么都觉得好,即便明明白白骗,也分辨不出,何况只为查事,又不会如何,再说如今她把解药给你,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啊,以后难保不让冷夫人晓得,还不如早早跟咱们跳到同条船上。”
她自然有理,笑盈盈地说,让人不能拒绝,风岚清只得勉为其难,“殿下,那我就试一试。”
“好呀,静待佳音。”
她凑着他的耳朵讲,香味绮丽,萦绕鼻尖,风岚清不禁往后退,发现近日公主待自己愈发如一家人似地举止亲密,倒比车外的炎炎夏日还觉得火辣辣。
蝉鸣不停,心烦意乱。
淡淡月光穿过云层,落在树荫花瓣,起了层银色的光,天干物燥,那层光也透明起来,染上焦灼气息。
三更了,姒夭仍未睡,独自坐在案几边,门留了条缝,听着吱吱呀呀的虫鸣,心里七上八下。
一种强烈的预感,今晚一定会真相大白,那张密密麻麻的网背后牵连女闾诸多人命,还有母亲,寒玉乃冷夫人的贴身侍女,肯定晓得。
又未免但心,万一预料不准,这条线便断了,大海茫茫再没消息,羽国的那位御史大夫压根不能指望,人家位高权重,一口咬定女闾与自己无关,毫无办法。
越寻思越慌,拿起帛扇走来走去,不该如此乱,风侍卫素来办事稳妥,自从对方在危机时刻从天而降,将自己与甘棠从土匪手中救出,他陪着她,竟一点错都没犯过。
风吹着门呼啦啦,院里的桃花树开得最盛,一朵朵慢慢垂落,纤长枝条直钻到廊下。
花瓣粉嫩,娇艳欲滴,蔓延在月光中,看得久了,真起了种异样感,仿佛与自己之间有着不可言说的鬼魅牵连。
谁知道呐,怎么偏偏就她重生,也许借了桃花的福气,桃花仙法力无边,众人都说她是妖,或许吧,那也是被世道所逼。
思绪飘得远,眼睛迷迷茫茫看着,被一阵敲门声唤醒。
声音并不急促,但在暗夜里响得惊心,她顿了顿,才出去开门。
一袭月光罩着夜的影,落到对面人身上,她才发现月影的脸极其清秀,五官略小,打眼看去并无特别出众之处,可仔细瞧却是非同寻常,加上身形挺拔,言语文雅,到底墨家人,与众不同。
名字也起得好啊,月之影。
她怔住,笑自己真有趣,关键时刻竟琢磨没用的东西,见对方拱了拱手,“女郎,现在可以过去。”
终于是来了,风岚清最近连着捎信去请寒玉,全部落空,今夜总算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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