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远远看见他们,笑着迎接,几人进屋,药童出去拿糕点,甘棠是个热闹人,子璐儿也活泼,俩人叽叽喳喳,倒是姒夭朝周围看了圈,问:“舍人不在吗?”
子璐儿扭头回话:“在的,只是这段日子不太出门,天天把自己锁屋里,好像要研制药方,又寻不到药材,正拿医书看呐,别提那成堆的书啊,再也没瞧见过的,不愧天下名医,竟都要看懂,还有一些什么文,完全不认得。”
紫葳旁边端着花糕,笑道:“那叫做天书,还有金文,回鹘语,虫鸟书,确实不是咱们一般人能懂。”
天书——不是传说里的事,姒夭好奇地问:“啊,你真见过!该不会唬我们玩吧。”
后边端着米浆的紫菀也过来,满脸认真,“桃姜女郎,咱们的关系还与你胡说啊,若是远的人我们才不会言语,真是天书,舍人屋里好东西可多了,也不是老师不教,实在徒儿们愚笨。”
姒夭哦了声,想来如舍人这般名医,自然有来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该大惊小怪。
“我去瞧瞧。”
说着起身,穿过一道窄小的竹廊,看那竹叶隐隐绰绰,在金光里上下扭转,心里说不上的感觉,母亲的事压得她难受,又不知如何做,岚清到底只是个侍卫,做不得主,最能帮忙的人却不声不响,突然打仗去了。
又开始埋怨对方,这人不知想什么,一阵一阵的,上次见面还没定日子,立刻就不见,又想起纸上的话,心里七上八下。
伸手敲半掩的门,满面忧愁。
挚舍人没料到是姒夭,顿了下又眉眼弯弯,“怎么今日有空来看师父啊,哦不,你才不会瞧我,想必是担忧子璐儿,我知你对她费心,也在想办法。”
姒夭勉强挤出个笑容,虽然心里乱,嘴依然甜,“看师父说的,我也没什么事,上卿去打仗了,老夫人前几日也离开家,日日无事,当然要来啊,子璐儿有师父照料,怎会不放心。”
对方笑着让她坐下,经过那次熬药时的谈话,彼此关系亲近许多,看姒夭故作欢心,掩不住眉宇间的失落,揶揄道:“君泽才走没几天,你就这样,早知惦记,当初不如跟上。”
姒夭脸一红,“我才没那么小心眼,走就走呗,反正人家也没打招呼,我——心里有别的事。”
语气越来越低,眼眶也红了,似有千般委屈,以往她为达到目的,也会扮做楚楚可怜,但这一次绝对真情实感,定是遇到不小的坎。
挚枫荷将刚配好的汤药递来,“喝点舒心汤,烦心事都能烟消云散。”
姒夭拿手巾抹下眼眶,“还有这种东西,师父该早告诉我,何至于让徒儿如此难过。”
一边伸手端起,抿了口,满嘴甜香,确实好喝,但她不傻,晓得只是普通米浆加上雪山蜜,原来挚舍人也会哄人开心。
心里一酸,又落下泪,越发收不住了。
对方并不吭声,伸手轻轻拍上她的肩,“有话不妨讲出来,我已年过花甲,你放心,起不了风浪,记性也不好,绝不会泄露秘密,今日你说完,转头也就忘了。”
天气太好,光线热烈,好像不太适合谈起悲伤之事,但心里又波涛汹涌,不吐不快。
抬眼看对方,眉眼尽是慈爱,想着上次挚舍人说过,在安国也认识眼下长红痣之人,还问母亲是不是同脉,当然这种事实在没影,可如今哪怕只有一丝牵连,也让她倍感温暖。
“我——”张口又合上,悲伤不已。
挚舍人也不急着问,扭头看层叠竹影打在窗上,慢悠悠地:“你知为何古往今来,凡是隐世皆爱在院中种竹呐。”
“竹子高洁挺拔,自然世外之人都爱。”
对方点头又摇头,“我看未必,竹得风,其体夭屈如人之笑,你仔细想想,一个笑字上是不是有个竹啊,我看那些人太无聊,种竹好提醒自己,生活需时常找乐子。”
姒夭抿唇,“我看是舍人这样想吧,以后我也要常来,多看看竹子,必会满眼带笑。”
“是不是我想出来的,也无所谓,此时此刻,咱们舒心了便是。”
从进门到现在,她一副哭丧的脸,倒要人家年过半百之人说笑逗乐,实在不成体统。
擦干泪,眼里感激又崇敬,“舍人真是豁达的好性子,出尘超然,只可惜俗世纷争,不是每个人都有修为,比如我就不行,如今仍被些枝枝蔓蔓缠住,心里忽上忽下。”
挚舍人仰头笑,“女郎今年芳龄几何啊?”
她呆呆地答,“二十有六。”
“对啊,你不过才活了二十六载,怎能超然,我都多大了,比你足足年长四五十岁。”
一边乐得撵胡须,眸子清澈有光,姒夭暗自赞叹,舍人年少时想必也是光风霁月,俊美绝伦。
“等你到我这个年纪,想不超然都难,指不定比我更得道啊。”
姒夭苦笑,“我这种人,一辈子和得道扯不上关系,不过是俗之又俗的一个人,来到世上要把该办的事办好,然后再逍遥。”
瞧她比刚才精神许多,挚舍人心里安慰,方才问:“桃姜,倒底有何事啊!”
姒夭长出口气,从心里喜欢对方,愿意坦诚相待。
“我身上有仇,报仇又不知该如何做,可仇人就在眼前,没有不报的道理。”
挚舍人蹙眉,“你年纪轻轻,如何有仇人?”
“我的母亲,原本以为她日子过得不好,自己不想活,没想到竟被人毒死。”
义愤填膺说着,保留最后的理智,没把自己乃楚国公主说出来,只道闻见舜华香,一定是女闾探子下毒。
没注意对面人脸色苍白,半晌才回过神,也不顾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急急问:“你确定与子璐儿身上的毒一样!”
姒夭忙不迭点头,“是呀,其中还有缘故,我仍理不清,但此毒千真万确。”
第93章 芝兰玉树(七)
挚枫荷彻底愣住,之前听到白薇死了,本已十分震惊,又是被毒死,实在不可思议。
不禁喃喃道:“怎么会,不会——不应该这样。”
姒夭只当对方替自己伤心,真是个大善人,明明无关之事,竟比她看上去还要难过。
不晓得挚枫荷心如针扎乱麻,剪不清,理还乱。
当年由于要去寻玉树琼花树,他执意离开,对方不愿意,但也倔强地不开口,其实两人之间又有什么纠缠呐!谁都不曾提过,只是一种默契,慢慢生根发芽,却在一个全心全意想完成宏图大业之人的心里,被忽略了吧。
人的精力总是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年轻的他不懂,也是如今才悟透,可清楚记得在找到玉树琼花时,曾托人将树种送到安国,交给白薇,此乃还魂丹,拥有起死回生之效,服用之人百毒不侵,怎会被毒死。
莫非没到对方手里,又或者薇儿记恨于他,丢在一旁。
弄不明白。
如今想这些又有何意义!人都已经走了。
不由得心里发寒,女闾探子给的毒药,那不正是他所制,人生中唯一有贪恋之人,居然被自己毒死。
天道轮回啊,他也够可笑,种下祸根,得到因果,竟浑然不知。
呆呆坐着,愈发像座雕像,屋里静默得可怕,连着散进来阳光也热烈吓人,天边已被夕阳染红,一片血色。
姒夭哭了会儿,心里舒服些,看对面痴痴傻傻,轻轻道:“我——让舍人难过了吧。”
想人家一把年纪,总被自己牵扯到是非中,愧疚起身,“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你别放在心上,我会解决。”
对面才哦了声,恍惚着送到门口,失神道:“无论如何,不要冲动。”
她笑回晓得,转身离开。
丰臣已去边境一个月有余,齐燕两国本就相邻,按理该速战速决,可迟迟收不到消息,就算要拖时间,未免太久。
欧阳老夫人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叫她操持家务,太宰依旧忙得不见人,倒也不在乎后院之事。
眼见中秋越来越近,心里烦躁,朝堂上丰臣不在,一点办法都没,心急火燎再加上秋天闷热,胸口皮肤竟起了片红斑,开始以为过敏症,并不介意。
直到晚上甘棠来伺候沐浴,瞧得清楚,忽地惊奇道:“哎呀,姐姐真是桃花仙变的吧,怎么凭空生出一朵花来。”
姒夭才在铜镜里瞧,红斑不知何时竟长成细条,仿若花瓣层层叠叠,中间两点红心,确实像朵盛开的花,好生奇怪,又不好找人来看。
中途让甘棠去寻挚舍人,却听药童说自上次她来之后,对方半夜马不停蹄出门,说要配药。
寻思倒也不急,以往吃桃子长得更厉害,因而也就放下。
首当其冲仍是冷夫人的事,前后琢磨,唯有去求太子清,到宫中做女官。
刚把想法讲出口,风岚清第一个便不同意,焦急地劝:“公主想在冷夫人与齐王会晤时做手脚,不是属下泼冷水,即便此事能成,殿下也不可能活着走出宫,里面高手如云,我与月影都陪着也难有胜算。”
姒夭直言不讳,“你说的对,我也知此行十分冒险,但那是亲生母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仇人在前,绝不能退缩,风侍卫,我心意已定,一定要去。”
如此坚决,艳丽的眉眼全是倔强,浑身肃杀,连风岚清这般常在刀尖上行走之人,也被震慑。
晓得劝不住,只得拱手,“公主只要答应属下一件事,便不再阻拦。”
“什么——”姒夭轻轻地问。
“请让属下跟随,关键时刻也有个照应,若不成,那就算现在将公主幽禁,万死不辞,也不就范。”
姒夭愣住,本是不想连累他,可这会儿发现两个人一样倔,谁也劝不过谁,只得叹气,“唉,你真傻,明明无关的事还要往身上揽,我要是你,就不会。”
风岚清面露微笑,并不言语。
离中秋还有半个月,姒夭顺利当上女医官,风岚清则被安插在侍卫中,由于丰臣临走时托太子帮忙照顾,对方也很痛快。
入官的日子倒是逍遥,因女医数量少,素日与侍女住在一起,天天只照顾花草,又不用伺候妃嫔,周围的人有眼力架,清楚她身份,又是太子引荐,越发围着转,简直到了阿谀奉承的地步。
姒夭忍不住想,若能安稳在宫里谋生也不错,只可惜身负血海深仇,没那个心境。
情绪向来变得最快,不久前还满心要离开齐国,只想过逍遥日子,无牵无挂,除甘棠与岚清之外,谁也不会进入心里,短短几日,前尘往事便如张巨大的网,将整个人罩住,如今未来如何倒不重要了,心里有一根线狠狠地揪着,一定要为母亲讨回公道。
有目的,举止言谈便处处小心,维护关系,哪怕低贱的奴仆,伶人,皆以礼相待,可谓左右逢源,讨人喜欢。
转眼中秋之日,宫里依旧热闹,等到盛会结束已是三更天,姒夭心里惦记冷夫人,在宴会上逛游,左右却没瞧见,越发疑惑,晚上睡在榻上,辗转反侧,却见同屋的宫女灵儿蹑手蹑脚进来,坐在妆台边梳妆打扮。
她清了清嗓子,故意吓唬对方,“呀,这是要约会情郎啊,中秋之夜你也团圆。”
灵儿打个哆嗦,又笑起来,“你啊,怎么还不睡,今天多累得慌,我有事,别闹。”
她大大的眼睛快占去一半脸,月光下瞧着渗人,嘴唇极薄,一张一合显出几分媚态,说罢转身,继续借着月色涂脂抹粉,也不知看不看得清。
姒夭坐起身,顺手把灯燃亮,举着莲花铜灯放到边上,“我的灵儿儿妹妹可真好看,人都说灯下看美人,果然不假。”
“你就是嘴甜,无时无刻抹了蜜般,我要有你一半就好了。”笑着伸手捏她的嘴,不经意塞了块饴糖,“多吃点就更甜,以后看着人只笑,都能发出蜜来。”
口里甜味散开,姒夭看对方心情好,试探道:“妹妹在宫里有情郎也不告诉我,行啊,明日就传出去,看姐妹们怎么笑。”
“真拿你没办法!”灵儿把胭脂在脸颊抹了下,悄悄回:“实话告诉你,我今夜走运,被芷尚宫选中,去王上跟前伺候,还不得打扮漂亮呐。”
姒夭歪头笑,“这有什么,大半夜都睡了,还能瞧到你呀,我看省省心吧,五颜六色化了这么多,明日还要洗。”
灵儿轻蔑地抿唇,也不生气,只寻思对面看着机灵,怎么这点事都想不明白,看来还要敲打一下,也不枉两人相处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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