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瑞安在边上乐,“殿下素来胆子大,还会害怕呀,你可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事。”
听语气好像晓得内情,姒夭也不示弱,“做是做了,怕也怕呀,有些事必须做,难道因为怕就不去。”
对面被忒得无语,呲牙干笑几声,反正自己口舌愚笨,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常有理的公主,就等别人来治吧。
夜已三更,都城宵禁,偶有店铺前点着的灯烛摇曳,放眼望去,幽深一片,他们拐进个巷口,瞧见两辆轻步安车,车身颇大,能同时坐下不少人,姒夭虽有疑问,却没心劲提,发生太多事,秋风一落,浑身发抖。
迎面见甘棠从车里蹦出来,小丫头一把拽过手,“终于见到了,姐姐担心死我了。”
她怔住,又瞧见不远处立着月影,所有人都聚齐,如此大阵势,背后还能是谁!果然瞧丰臣从帷幔中探出头,唇角含笑,“殿下,一向可好啊?”
好还是不好——姒夭忽觉茫然,站在原地发呆,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刚刚脱险,按理该高兴,可又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对上一双在月色里愈发深不见底的眸子,竟有种被算计的感觉,仿佛今夜的一切都不是她想做的,而是对方布的局。
第97章 芝兰玉树(十一)
秋夜寒凉,身上愈发冷了,无论如何,没有吃眼前亏的道理,姒夭也挤出个笑容,眉眼弯弯,“挺好的呀,我好不好,上卿不是最清楚嘛。”
说着一边抬腿上车,“要么都说上卿乃天下第一人呐,远在天边,还能对无足轻重之人的行踪搞得如此明白,不得不佩服。”
到这会儿还有心揶揄,可见精神不错,丰臣吩咐甘棠坐到后面的安车里,月影,风岚清与段瑞安则分别骑马,四周还跟着十来个暗卫,方才出发。
他坐回来,与姒夭并肩,余光瞧对方满脸气鼓鼓,笑道:“我对无足轻重之人当然不关心,我关心的都是顶重要的人。”
听起来倒是顺耳,姒夭头侧向一边,眉目舒展,依旧不吭声。
车轮滚滚,不知驶向何方,哪里都好吧,经过今夜这一闹,还不知将来如何。
又担心寒,寻思此事会不会牵连对方,但冷夫人已经死了,楚郡守之人别无他选,齐王业已不在,太子清为人慈善,是什么样的人她很清楚,应该安全。
想着不觉叹气,掀开帷幔一角,看雾气笼罩的街道,神色黯然。
丰臣也不开口,四周一片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姒夭才缓过神,扭头问:“我们去哪里,好像不是回家的路。”
“家早回不去了,先到燕国边境。”
“你——带我去打仗!”
“不,只绕一圈。”对面淡淡说着,唇角似乎挂着笑,用木箸将温在斝里的酒盏拿起来,送的跟前,“喝点吧,殿下不饿吗?路途还很远。”
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人反正总是如此,她端起来抿了口,又问:“你为何会来,千里迢迢,难道就为救我,鬼才信,也不知在我身边安插多少探子!”
问出来心口直发寒,对面简直是个鬼,又想起女闾主人乃丰晏阳,该不会俩人串通一气,准备将自己囚禁吧。
丰臣却觉得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只关心盏里的酒,“我温了许久,但天气寒冷,不知还热不热,太凉喝下去,肯定会不舒服。”
抬眼见姒夭蹙眉,满是不耐烦,才笑道:“殿下,话说起来长,你若不困,那就慢慢讲。”
他依旧笑着,手中端盏玉浆,白色汤汁摇摇晃晃,车内弥漫香气。
“你先把酒喝了,我就说。”
姒夭赌气,一下子灌进去,滚热的酒入了口,才觉暖意从腹部散开,不由得长出口气,又见对方不紧不慢拿出件狐裘衣,披到自己肩上。
她用眼睛瞧他,满腹疑问,心里慌神,越慌越显出对面的冷静,简直急人。
“放心,这件衣服也给你,不过嘛,那是从后面偷藏的财宝里拿出来的,我如今外逃,可没那么多钱,以后还要仰仗公主。”
眼睛含着笑意,今夜异常温柔,情绪也到了眼底,不似平日总套着一层碎冰的罩子,此时此刻,两人离得很近,近到连马车里那仅有的空间也消失殆尽。
“什么财宝,你别顾左右而言他。”
“殿下别急啊,此事倒也简单,有人布下天罗地网,觉得万无一失,我这个人吧,偏喜欢一网打尽。”
姒夭咬嘴唇,“事已至此,请上卿有话明说,我听不懂。”
丰臣往后靠,车里的灯火落下影,打在脸上,忽明忽暗,又变成一个诡谲多变之人。
“很简单啊,殿下才受到惊吓,所以想不明白,难道冷夫人没给你说清楚,女闾背后之人——不正是丰太宰!”
姒夭打个激灵,人家原来晓得,不会真想把自己关起来,或者直接送到丰晏阳面前,但又何必大费周章,刚才不就能解决。
丰臣半闭着眼睛,不用看也知对方在胡思乱想,“罢了,全告诉你吧,省得你自己吓唬自己,丰晏阳是丰晏阳,我是我,他撒网,我收网,这件事从头开始,就是我与他的恩怨,外人不过受到牵连而已,十几年了,只当我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孩童嘛!”
语气轻蔑,平白无故听出恨来,而且对父亲直呼其名,姒夭不解,又倒盏酒,热气扑到脸上,才壮胆子问:“你要收太宰的网,怎么搞得结仇似地,父子能有什么仇。”
“父子是无仇,但不是亲生父子,就另当别论。”
垂着眸,慢悠悠地说,仿佛在谈一件别人的事,倒很符合对方的性子。
“丰晏阳与我并无血缘,当然他绝不想被任何人知道,可惜天下没有万全之策,再精明,也不可能守住一个天大的秘密。自从母亲走后,我总觉得哪里不对,虽然面上夫妻情深,悲痛欲绝,还将画像挂到室内书房的墙上,天天惦念,但为何画卷会沾满灰尘,如果是你,面对心爱之人的容貌,怎能忍受那些污垢之物落在上面。当然这不过冰山一角,我母亲的死十分突兀,本来身体不错,突然便没了!身为儿子不得不怀疑,尤其她平素不爱见人,能亲近之人不多,如果出事,除丰晏阳之外,还能有谁,我早在上房安插人,所谓百密一疏,偏偏他有个梦呓的习惯,才让我晓得当年真相。”
原来丰臣母亲曾为齐国有名的美人,生性活泼,最爱照料花草,尤其是兰花。每到春日,便会骑马到四处转悠,寻求花种,欧阳老夫人心重,左右只有一个女儿,怕她出事,索性让人在林里种下花海,离家近,又在都城管辖,省心得多,至此把对方拴住,不再乱跑。
不成想一片好心却办了坏事,那片兰花林连着山,有条小路直通王家牧场,有一日齐王狩猎,傍晚时仍未尽兴,吩咐侍从不要跟随,自己骑马到处巡视,定要逮住只梅花鹿才肯作罢。
悠悠荡荡,误入兰花林,却见一个妙龄少女靠在树下,旁边的马儿踱着步,惊起草地飞虫飘散,那夕阳落到女子脸上,恍若梦中。
他在宫中从未瞧过如此佳人,一见倾心,色欲顿起,完事之后才听到女子哭喊:“我乃欧阳大夫的女儿——”
齐王深知闯下祸,虽为君王也没有轻薄臣子家眷的道理,只得恐吓对方,不准将此事说出,否则会以冒犯君王之罪处置。
也是女子太年轻,竟被唬住,回家后钳口不言,本想蒙混过去,哪知怀上身孕,被欧阳老夫人看见,气得不行,问是谁,对方沉默不语。
眼见肚子越来越大,实在瞒不住,恰在此时有人上门求亲,竟是彼时朝堂新贵,丰晏阳。
老夫人私下派人查,晓得丰晏阳毫无根基,要在仕途上行走,也需要家族支持,此次求亲必有所图。
如此也好,凭条件做交易更牢靠,便将女儿有身孕之事说出,许诺只要对方愿维护欧阳家名声,一切好谈。
双方得利,婚事很快订下,欧阳老夫人怎能猜到丰晏阳两边讨好,当时已是齐王身边嬖臣,靠一张巧嘴,得到对方欢心,发现齐王惶惶不可终日,怕祸事闹出来,丰晏阳此举刚好替他解围,若那女子成婚,将来必然安稳。
但齐王不知对方已怀有身孕,丰晏阳也不言语,顺水推舟,收两边红利。
唯独丰臣的母亲受尽委屈,生下孩子后,愈发疯癫,险些将兰花林之事脱口而出,丰晏阳只得把人囚禁,又不敢找大夫来瞧,直到有一天,对方寻了短见。
“我母亲的仇,总要算到他头上。”
语气平静,平静到不像在谈仇恨,姒夭已是瞠目结舌,“也就是说——丰太宰想要做大,以前谄媚齐王,如今杀掉对方,不对啊,这是何苦,他已位高权重,弑君倒底有危险,岂不打草惊蛇。
丰臣抿起唇角,听到如此内幕,还能够理清思绪,考虑前因后果,他果然没看错她。
“殿下说的对,若为权势,丰晏阳没必要现在去杀齐王,关键在于他也为复仇。”
方才想起冷夫人的话,丰晏阳之前家族被齐王所灭,原来如此,心里腾冉生出一阵悲凉,原来不只自己有仇啊,人人身上背着一个沉重的枷锁,还不是由于世道太乱,身子软下来,躺在裘毛上,目光落到对面那张在灯火里时隐时现的俊美脸庞。
“上卿与我一样,还好尘埃落定,虽然现在还不能把太宰如何,但那位欺辱你母亲——”
突然呆住,齐王死了,确实是报仇,可那不也是对方的生父嘛。
心内又开始翻江倒海,自己竟然误打误撞,杀了丰臣生父。
脸色难看,在昏暗的马车内都能瞧见,丰臣此时才睁开眼,轻笑出声。
“殿下别怕啊,杀齐王的又不是你,是我才对,或者说我要谢谢殿下,替臣报仇雪恨。”
姒夭满脸尴尬,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得哦了声,赶紧找话题,“嗯,那个——我一直想问,你如何得知我今夜的行动,是谁告诉的,总不会岚清吧。”
丰臣伸手指向车外,“月影啊。”
月影——姒夭如坠五里雾中,“他何时成了你的人。”
丰臣摇头,“他并不是我的人,只是与我恰巧踏上同条船。”
伸手揭开帷幔,唤人进来,自己出去,留二人说话。
月影方才恭敬拱手,轻轻道:“女郎,看见你安全就好,不知上卿说明白没,其实我有件事一直隐瞒,当时送你入齐,本要跟师兄回墨家,之所以留下,除保护殿下之外,也有自己的事要查,我其实是——为寻找母亲与姐姐。”
“母亲,姐姐——”
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瞧对面清秀眼里露出哀伤,又很快被坚毅神色冲淡。
“就是冷夫人,我与月知乃双生姐弟。”
姒夭不禁浑身打颤,冷夫人不也是自己杀的,下意识蜷缩起身子,藏在狐裘中。
第98章 芝兰玉树(十二)
月影晓得对方害怕,连忙道:“公主别担心,我绝不会伤害你,冷夫人虽是我的生母,可她生下我便抛弃,完全至我与姐姐的生死于不顾,未尽过一天做母亲的责任,若非被好人相救,早做了野狼的食物,况且我如今已入墨家,义父与师兄弟们便是家人,早就不把她当做母亲了,而冷夫人杀害殿下母亲属实,复仇并没有错。”
话虽如此,姒夭又蜷了下身子,“总归——是你的生母啊。”
月影点了下头,“是啊,所以属下要向公主辞行,从此以后再不能保护殿下了。”忽地停住,寻思半晌,像下定巨大决心般,“这段日子与殿下相处,说句心里话,很佩服公主的行事风格,此次与丰上卿同行,前途未卜,我只想叮嘱一句,凡事不可逆道而行,若有损于天下,墨家绝不会放过,到时成为敌人,可别认为由于私恨呐。”
姒夭不明白他说的话,只担心对方,“那——你要去什么地方?你,今后可以不保护我啊,但能一起走,顺便回墨家。”
“不了,姐姐月知还在齐都,这件事她被母亲利用,实属无辜,我们从生下便被分开,一直十分惦念,私下里勘察许久才找到线索,也正因如此,刚好被追查冷夫人的段侍卫揪住,当时上卿也吃惊,以为只有一个女儿,其实是双胞胎。如今齐国大乱,我要回去护着姐姐,最好能带她远走高飞。”
夜色深沉,车轱辘滚滚作响,也不知驶向何方,月影施礼离开,骑上马,与风岚清交换一个眼神,方才离开。
丰臣又坐回来,瞧姒夭呆呆的,半天缓不过神。
他也不吭声,给对方思量的时间,半晌姒夭叹口气,伸手挑开帷幔,看见段瑞安与风岚清骑马护在左右,身后还跟着十来个黑衣人,想必是带出来的暗卫,再后面晃荡一辆小安车,里面坐着甘棠。
马车已顺利出城,夜不停蹄,只往前走,她扭头问:“上卿说去燕国转一圈,那后面要去哪里?”
丰臣轻轻回:“绕道入安。”
“安国,怎么想起来的。”
对面笑道:“公主去过安国吧,难道不喜欢。”
姒夭不语,琢磨出了如此大的事,对方要把自己送出去,想必要到一个安全地方,越远越好,不过她本来的打算可是入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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