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随着出去,蹑手蹑脚来到俩人居住的小院,摸黑进去,两间房子隔着一堵空墙,夜深人静,对面说话很容易听到,即便听不清也无妨,有月影在身旁,耳聪目明,可以传达。
姒夭如此信任对方,并非没斟酌过,一来大家都拴在一起,没理由如此好的人不拿来用,再者有岚清作保,绝对可靠,墨家人自古讲信誉,十分放心。
仔细把耳朵贴在墙上,屏气凝神,瞧月影靠在边上,低声问:“你耳朵那么好啊,站那么远也能听到!”
对方笑,“可以呀。”
果然练武之人就是不一样,她还想惊叹几句,耳边忽地传来叹息声,随即再不言语。
“风侍卫,你——”
寒玉的声音,娇娇滴滴,比平日又多了份妩媚,“最近得空吗?总让我来,那边也脱不开身啊。”
不等风岚清回答,又急急问:“药你吃了没?不吃可麻烦。”
风岚清没直接回答,而是问:“你从哪里得来的药?别是偷来,再给你惹麻烦。”
他在关心她,自然讨人欢心,寒玉抿唇,“我是偷来的,但为了你,再危险也值得,先告诉我管不管用。”
却见风岚清不住地叹气,惋惜不已,“都怪我不好,以为身体一向强壮,还想着你大惊小怪,当夜并没去捡药盒,后来看到小猫叼去玩,那药丸已被扔到外面,被小东西一口吞下,如今就剩个空盒的了。”
一边将手中盒子推了推,寒玉立刻急了,砰地站起身,“你疯了呀,那是我冒着生命危险拿来的,再说——没有药,伤口要怎么办呐。”
“我——确实莽撞,不瞒你说,后来去找医者看了,才知难得,实在对不住啊。”
“你不是对不住我,是对不住自己,上面也就给了冷夫人一颗,天下独一无二,如今我还寻了个假的在那糊弄呢,这可如何是好!你别把小伤不当回事,后面会渐渐耗费功力,可能连命都丢了,现在怎么办?真要难受,先用舜华花沐浴,暂时压一下吧。”
舜华——岚清心里明白,姒夭讲过此毒与花的联系,脸上倒无忧愁,反而关心起对方。
“我一条贱命,也就这样了,只是你偷来药,万一让冷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你来我这里,怎能保证没人看见,依我说,不如趁早离了她吧。”
寒玉垂下眸子,眼眶湿润,“离开,去哪啊,跟冷夫人十多年了,万一暴露,总会念及主仆旧情,饶我一命,倒是你的事才十万火急。”
她是真关心他,置自身于不顾,以前只觉得对方像个蛮不讲理,只会缠着自己的小丫头,如今倒有些动容。
“离开他,到我这里来。”
虽是轻轻一句话,在寒玉听来也是触目惊心,眼泪未干,脸颊却红透。
“别胡说,我到你这儿来,算怎么回事啊?”咬紧唇瓣,又心急火燎替对方寻解药,“风侍卫不是跟着公主嘛,公主身后有丰上卿,与挚舍人素有交际,你也知挚舍人是谁吧,天下名医,找他一定有救。”
风岚清苦笑,“我才从他那里来,挚舍人说方子虽在,有一味极珍贵的药材却没了,再无法配制。”
寒玉脸色煞白,眼泪止住,竟冷汗直流,急得跺脚,也不怕被人听到,简直带上哭腔。
“那你怎么办,我如今别的不求,只求你安稳,好不容易弄来解药,也是为咱们过去的情谊——”
仔细想,她与他也没任何情,那会儿自己又哭又闹,不愿意让对方跟着公子涵去安国,觉得危险,人家不也走了。
外面人传她要死要活,是太过分,不过她对他的在意,却是自小就有。
寒玉出身贫苦,没几岁便被父母卖掉换钱,兄弟姐妹太多,像她这样年纪略长的姑娘,自然留不住。
及笄之前不知待过多少人家,幸亏她出落得漂亮,又办事得体,后来才进宫,刚进来时,主家也盼着她飞黄腾达,但宫里美女何其多,最后也只做个下等奴婢,直到来冷夫人身边,对方是个厉害人物,才跟着水涨船高,但之前受的委屈可不少。
那一日被大宫女责罚,手上抽的全是血痕,也不过就是一时疏忽,将夫人洗脸的水放凉,便在院子里没日没夜地下跪,天真冷呀,风呼呼吹,即便地处南方,仍凉得刺骨。
寒意直往骨头里飞,皮肤上又贴着湿汗,倒比大雪纷飞还要冷。
没人敢来搭理,平时好的姐妹也怕被连累,她昏昏沉沉,想着说不定那晚就冻死,冻死也罢了,反正无任何牵挂,省得继续受苦。
朦朦胧胧之中,忽觉一袭温软披在肩上,抬头对上双冷淡又温情脉脉的眸子,真奇怪啊,一个人眼里竟有冰火两重天,至此刻在心上,再没忘却。
少年并没留下姓名,淡淡一笑,转身离开,后经多方打听,才知他乃刚进宫的侍卫,风岚清。
其实并不奢望如岚清这般人,会青睐自己,毕竟已躺过那么多趟浑水啊,宫里宫外,略有点颜色的女子怎会干干净净,就连天下第一美人,楚国的小公主姒夭,不也被送来送去。
想来人家对她又有多少情意,根本是自己不能忘怀,也许在这几十年的光景中,实在没任何能抓住的东西,哪怕与纷乱世间只剩一条不清不楚的线,有人牵挂或惦念别人,不都一样。
只要心里存个念想,便值了。
寒玉抹把泪,尽量平静,叫了声:“风侍卫——”
欲言又止,心里难受,不知该如何救他。
倒是风岚清依旧冷静,将酒盏推来,“别急。”
“你就是这样,万事不愁,泰山压顶面不改色,说起来夸人的话,关键时刻要命啊!”
她嗔怪他,心里忽悠悠,荡来荡去,抿口酒压惊,却尝不出任何滋味
“怎么办!”喃喃自语,“要怎么办呐——”
风岚清瞧她思绪已彻底散乱,明白到了可以摊牌的时候。
第90章 芝兰玉树(四)
院中一片寂静,满屋响起寒玉着急的叹息声,风岚清抿口酒,温柔地开了口。
“你若想帮我,也不是没法子,说实话,这段日子跟公主去过不少地方,明白些事,你既知道我受伤,那些人都是冷夫人派来的吧,她与女闾探子有关,对不对!这张网拉得如此大,想寻解药,只有把脉络理清楚了才行。”
对面顿时怔住,手中的酒放下又拿起,语气满是怯意,“风侍卫,我知你聪明,当时来就晓得会暴露,但这件事不是我不想说,后面牵扯之人众多,你刚才让我离开,是想依靠公主吧?不错,她确实可以信赖,但那边的势力太大,就算上卿也未必能在风浪中存活,何况一个公主,我劝你还是早日脱身,要么毒未发,先被这位公主连累死了。”
风岚清满脸疑惑,“这话从何说起——公主虽牵扯到女闾秘密,无非就是被你们追杀罢了,丰上卿位高权重,自然会派人护住,何况公子涵的事很快就会定下,到时我们一起回楚,冷夫人必然失势,有什么可怕。”
瞧他执迷不悟,寒玉越发急得面红耳赤,“你想的也太简单,有些事我虽不清楚,但有一点,冷夫人背后还有靠山,即便楚郡守没了,也有本事对付公主。”
风岚清垂眸,他今夜要的就是这个幕后人,“你是说女闾的实际掌控者吧,若能揪出来,便可永绝后患。”
寒玉倒吸口冷气,仿佛被这句话吓住,半晌没吱声,挑眼看对面眉宇冷峻,晓得人家认了真。
这如何能成,简直以卵击石,她不能让他白白送命。
“风侍卫,你想想,背后是谁,我一个侍女怎会清楚,就像你说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所谓兔子急了也咬人,到时两边闹起来,你又如何,况且毒没解,武功尽失,防不胜防啊!前一段那个鲍大司马夫人,不就是被我们家夫人利用,她原是郑国人,心里恨极了咱们公主,冷夫人稍微几句,便勾起杀心,以后可以利用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我怎能不担心。”
说着又泣不成声,拿手巾抹泪,呜咽道:“话已至此,我再告诉你个秘密,千万守住,你可知姒夭公主的生母,乃是冷夫人所害啊。”
窗外的虫鸣声不知何时停住,想是夜太深的缘故,屋里却有种异样的燥热感,风岚清听得清楚,心直往下沉。
“什么,白夫人。”
对面点头,仿佛怕他听不清楚,两三下擦干泪水,一字一顿,“是啊,正由于这个缘故,我才觉得公主与冷夫人之间,一定会变成你死我活的,以往公主被囚禁在深宫,不会有大的起伏,冷夫人还可以不管不顾,但如今公主势力越来越强,又非要查女闾,冷夫人心里有芥蒂,无论如何不会放过。”
风岚清不可置信,“你确定?”
寒玉惨淡一笑,眼里升起无可奈何之色,“我还能胡说啊,记得那夜下雨,冷夫人自己去对方宫里,我因怕冷,给她送衣服,你也知白夫人素来冷淡,宫里没几个侍从,四处静悠悠,无人通报,我走到屏风外,却瞅见冷夫人独自在里面喝酒,又偷偷往酒盏里放粒药丸,白夫人那夜便去了,难道不是她!”
原来如此,想来寒玉说的话八九不离十,风岚清的心忽地揪起来,意识到月影与姒夭正在隔壁。
仿佛能听到公主在呜咽,他坐立难安,也不知月影那个家伙年轻,懂不懂得安慰几句。
心急如焚,恨不得现在冲过去,脸色实在不好,对面还以为被吓住,毕竟宫里人都以为白夫人身体不适才离开,哪知背后真相。
其实只要仔细想一想,自从冷夫人进宫,受宠的妃子一个接一个没了,难道全是巧合,只不过她风头盛,倍受宠爱,即便真闹出来,君王也不会如何。
隔壁的姒夭也料到,那会儿小,确实不曾琢磨过,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像刚被捅了一刀,当即觉不出疼来,惊诧更甚。
怪不得母亲榻边留有舜华香,定是冷夫人带来,对方肯定也中毒,活脱脱女闾的探子,后来闻不到也正常,人家已经拿到解药。
她呼吸不稳,脸上毫无血色,在黑漆漆屋里也一眼可见,月影低下头,轻声道:“殿下——”
姒夭像被叫了魂,茫茫然不知该回什么,也许什么都不用讲,而对方也哑口无言,这样的时刻,又能说什么。
默然良久,月影只得用胳膊轻轻碰了下,“咱们离开吧,也差不多了。”
姒夭昏沉沉点头,还没迈步,却见月影的脚步又顿住,想必听到别的。
她便也停下,瞧着眼前模糊的影子,静静等。
屋外起了风,夏日的风,再呼啸也带着一丝暖意,轻轻打在脖子上,不知为何,竟让人想起冬日,母亲离去的夜晚,风雨交加。
不知多久,月影悄悄附耳,“殿下,刚才寒玉又说了几句话,我再复述一遍。”
“风侍卫,别嫌我啰嗦,拿今晚的话当耳旁风,我让你离开公主,也不是乱讲,先不说别的,就算楚郡守,别看君王在朝堂有意于涵,旨意可还没下,一日无旨,一日就定不成。算了,给你直说吧,冷夫人不日就会入宫,你也知她在君王前的本事,到时哄得齐王前后找不到北,楚郡守的人选换一个也不难。”
冷夫人要入宫,姒夭才意识到事态严重,一旦王上改主意,就算丰臣也没辙,而且寒玉说得不假,冷夫人对男人的功夫,她可晓得。
连忙道:“能不能给岚清递个话,让他问何时会入宫。”
月影点头,贴着墙壁悄悄言语几句,即便姒夭在身旁也听不清,但风岚清一定明白。
又着急地将耳朵贴过去,这一次隐隐听岚清在问:“冷夫人真要去,宫里也不是说进就进,我看你小题大做。”
对面显然不服气,“你怎么又犯傻!我早告诉你,她后边有人,就在中秋之时,我也不会跟着。”
姒夭得到想要的答案,忽觉身子一软,差点跌倒,她是坚持太久,心早就乱如麻,裂成碎片,被刀割得一块一块。
月影连忙扶住,从后门匆忙出去。
“殿下,节哀。”直到驻足在姒夭门前,才又开口,“自己身子骨最重要,若不爱惜,也不能报仇雪恨啊。”
报仇——姒夭呆呆地想,是要报仇,世间再没有找到杀母仇人,还置身事外的道理。
张口想回话,半晌只落泪,月影很明白,拱拱手离开。
留姒夭独自坐在榻上,屋里真静啊,唯有甘棠均匀的呼吸声,伸手碰了下对方柔软身体,感觉到从指尖传来的温度,又泪如泉涌。
母亲已经过世很久了,按理早该习惯,可难过的不单由于对方被害,还在于若许年来,她对她无缘无故的怨,恨她不好好保养自子,性子太懦弱,有人说病了,有人说自杀,受不住深宫寒凉,无论如何都一样,丝毫不能减轻她心里的怨。
明明身体很好,怎么突然走了,思来想去,冥冥中认定母亲由于失宠而自甘堕落,越发恨了。
还有孩儿,为何要为一个男子所谓的宠爱便不想活,君王又如何,君王不也是个普通的男人。
她这辈子就不会为情爱损害自己,天下的男子,无论是谁,也不及身上一根汗毛重要。
心里又起了股气,却是恨自己,如今才知全是她想错,恨错,也不知对方在那边能不能安生。
实在可笑,胸口的气来回窜,哪里能睡下。
站起身,走出屋,在桃花树下来回踱步,闻着淡淡的桃花香,情绪才稳定,偶然间透过院门,瞧见有烛火摇曳,暗忖他又来了。
他——丰臣,前几日不就遇见,反正这人总鬼鬼祟祟,想着便往前走,不觉心里有点热,也不知为何要热,反正暖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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