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起风,满屋凉飕飕,受伤的人万一着凉,愈发难了,姒夭这一夜睡睡醒醒,不停给对方掖被子。
他们盖着同床被,中间特意窝条印隔开,暗夜里那么看瞧过去,竟发现丰臣十分顺眼。
因着上辈子的事,她最恨他一脸严肃的模样,现在睡得安稳,呼吸均匀,细看可不是个俊俏郎君呐。
怨不得走到哪里都讨人喜欢,要想认姐姐妹妹啊,还不得整座城都装不下。
暗忖幸亏不是人家的真夫人,否则还不得急死,天天在醋海里泡着,直接变成黑醋里养的鱼。
这人世间的情谊呀,兜兜转转,还是普通夫妻好,恩恩爱爱到白头,没那么多事。
不禁又想起今日在麦场看见那对年轻夫妇,心里说不上的感觉。
兀自叹口气,“也罢,总算听到句正经话,虽是玩笑,倒底有人给我讲——让我做他的妻,再不像以前似的宠妃,妾室!难道我生下来就是干这个的嘛!夫与妻才是携手共进,你敬我,我爱你的关系,说得好听乃金屋藏娇,万千宠爱,还不是看准我只是个供人瞧的玩物。”
不由得咬牙切齿,怒气腾腾,与这安静的夜实在违和,还好她是个想得开之人,过去的就过去了,翻个身,一会儿也就平复心情,进入梦乡。
旁边的丰臣却睁开眼,他本来伤口不舒服,睡睡醒醒,每次姒夭掖被子都能感觉到,听见对方突然怒火中烧说的话,没头没尾,却也有迹可循,她的事他是知道的,那一次少时相见,后来才联系到一起,原来正是姒夭去见老郑王之时,难怪帷帽飞起,露出一抹盈盈的泪。
伸手把掖紧的被子又撩开,给对方盖上,良久,沉默不语。
由于丰臣受伤,之后几天的农活侯大叔宁死不让去卖场,他却不想在家里干闲着,发誓允诺只去转转,跟大家说说笑笑,好过整天发呆。
费尽口舌,对方终于勉强答应,收麦的日子越来越忙,大家一个个干得热火朝天,又有老里长时不时带着些小姑娘唱歌跳舞,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赶完秋收,由老里长做东,侯家请牛二赔罪吃饭,侯大娘拿出所有积蓄,托人到阳城买好酒好肉,一家人好似过年,忙活了整天。
一桌菜肴上桌,虽然还是安国固有的苦味,吃惯了也别有一番滋味,姒夭从锅里捞块放嘴里,感叹道:“还是原汁原味好啊。”
侯丫用木勺熬着汤,笑道:“姐姐喜欢,我多盛出几块来,给你留着。”
瞧这小丫头,才认识几天呐,如此会做人,姒夭笑盈盈,“不用,今日是为你的事请客,菜上的越多越好,咱们不缺这口。”
听见外面牛二已经入了门,众人围席而坐,侯大叔心里有愧,顾不得长辈架子,先端酒敬对方,那边也不推脱,几碗下肚,虽然仍看着是副气哄哄的样子,不过神色却早不似之前凶狠,只是面上挂不住,没吭声罢了。
总之一顿饭吃得别扭,却也算尽释前嫌,有个交代,临走时,牛二带着醉意向丰臣拱手,“这位小哥,那日对不住了,我其实没用劲,哪知你一点也不禁推。”
到这会儿还要嘴上强两句,可见也是个倔性子,丰臣不与他计较,“唉,我怎么能与牛二哥相比呐,我只是个弱书生,又干不成什么事,你推我那一下,真受不住啊。”
也是谦虚的话,虽有伤口,但恢复得很快,要不是姒夭那一夜非要看,恐怕也不知道对方受伤,不过她倒很喜欢他处事的态度,知进知退,不会一股脑只顾往前冲,像那些俗里俗气的男人们在嘴上争长短。
丰臣却还没够,亲切地问:“牛二哥,你家离得不远吧,我今晚吃得太多,想消消食,送你一段路。”
人家存心套近乎,牛二也不好推脱,“行,不远。”
侯大叔见状,还有点担心,使眼色让侯苗跟去,却见丰臣摆手,“我很快回来。”
说着俩人离开,消失在夜色中。
秋高气爽,山里的天显得特别高,若是升起月亮,就好像挂在树枝上一样,如刚结的果子,唾手可得。
牛二是个不会说话之人,景色再美也不懂得欣赏,一个劲闷头往前走,到一半又停下,才想起回头望,“我是不是太快,你跟不上啊。”
丰臣是故意放慢步子,想与他说几句话,笑着回:“可不是呐,你忘记我还受伤,虽是好不少,也走不了那么快呀,牛二哥,慢一点。”
人家说话彬彬有礼,完全让着自己,牛二虽然莽撞,倒也不傻,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憨笑几声,“我这人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你这种读书人,说个话文绉绉,走个路慢悠悠,我走惯了,没空等你。”
嘴上这样说,脚步却明显放慢,丰臣几步迎上去,两人并肩,笑道:“行,那我快点,牛二哥多担待。”
对方不吭声,听他自顾自地闲聊,“牛二哥,别怪我多话,侯丫的事啊,确实是我们不对,但像二哥这样的人才,肯定身边不会缺人,将来保准能娶个好媳妇,何况山河里精壮的年轻男子如此少,说起来奇怪,我来这里有段日子,这几天麦收四处看了看,咱们村户虽不多,但也算紧凑,不该只有这些劳力啊。”
“你才来几天,知道什么!我看你连安国人都不是吧。”
说着瞅了他一眼,月色下一张白净脸庞,越发俊秀了,寻思这等人物起码也是他国的贵公子,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读几本书便想游学天下,闲得慌。
丰臣瞧他目光质疑,也不打哑谜,“我确实不是安国人,生在齐国,但小的时候也曾随父亲来过,对安国民风记忆深刻,很喜欢,所以有机会游历,一定要来贵国看看。”
“你是图新鲜,我们可土生土长,自然不同。”
语气里充满嫌弃,不过看人家依然温良有礼,寻思到底是侯大叔亲戚,说话太过分显得自己小气,又想起侯丫的事。
刻意压了压火,道:“实话告诉你吧,山河里年轻人少,那是有原因的,因为常年打仗,死的死,伤的伤,难道没注意吗!在地里干活的男人好多也是残疾,更别提死了的,在席上躺着下不来的,没几个完整人了!”
安国地理位置险要,平日既与五国争战,边境又连接戎狄,打起仗来极为凶狠,人人皆兵,想来伤亡不少。
“常年征战,民不聊生,也是有的。”他淡淡地回了句,不知何处传来鸟叫声,一声凄厉,留下寂寥无数。
闷声又走了阵,也许是酒喝得太多,容易打开心扉,牛二抹了两把脸,“我说不出公子这么好听的话,什么叫也是有的——可不是嘛,反正死的都是庄稼人,贫苦人,没人在乎。我们家也只剩我了,本来还有个大哥,有个弟弟,全都不在了,只有我和老母亲。我那年没去,还是和村里的人打豹子受伤,逃过去了,侯苗,侯大叔,还有你看着的几个齐整人,差不多都是因为这个,才没上战场,如今山河里呀,劳力缺,日子就更穷,聊生不聊生的,我也不知你说的什么意思,反正日子艰难。”
丰臣愣了愣,顺着他的话问,“打仗难免有伤亡,但王上难道不给予封赏吗?如果有赏赐,能做官,怎会日子凄苦。”
封赏——牛二头突然转过来,两只眼睛圆鼓鼓,真应了他的名字,像头牛,“赏赐啊!”
又问了遍,不相信似地哈哈大笑,倒显得丰臣如一个幼稚小儿,“这位公子,你读书读傻了吧!恩赏做官,能是给穷人的吗?能是给贫民的吗?全是贵族才能有的东西啊。”
【卷十一·蒹葭】
第111章 宜家宜室(一)
秋夜深,月入薄云中。
一阵风吹过,浑身寒沁沁,丰臣不解,“难道几百环钱都没!不该如此啊。”
“有,运气好的话,也能分到环钱听个响。”牛二霎时收住笑意,满眼尽是自嘲,“够买口酒算好的了,大把人连自己铠甲都拿不回来。”
背过脸,魁梧身姿映在夜色里,头发被秋风撕扯着,宛如山上张牙舞爪的枯树枝。
“既是如此,下次王师再征兵不去也罢。”丰臣试探道:“日子都过不了,何必呐。”
“胡说什么!休要小瞧我们。”
对面却砰地转过身,虽是借着酒劲,也能瞧出眉宇间的坚毅,“我们安国人可是硬骨头,别以为出了事,下次就会害怕,若有机会,我也会去,保家卫国,老百姓才有活路,难道被其他五国吞了,还是让异族打到中原,安国要是倒了,你们齐国,羽国,甭管啥国,全会被戎狄踏平,到时我们的妻儿子女又如何过安稳日子,安国人不图蝇头小利,活的是个血性。”
他黑黝黝的身子与蜿蜒暗山连接在一起,异常巍峨雄壮,声音回荡在山中,去去又回,像是在呼唤那些逝去的幽魂。
“在下知道了。”
丰臣轻轻回,眸子里也有了动容之色,“虽然我是别处来的,在贵国待得不久,也能感受到安国人的豪情。”
牛二愣住,寻思自己是不是喝上了头,气势汹汹像发火,又抿住嘴,道:“我没你那么斯文,说不出好听的话,反正安国人就是这么死心眼,你们爱不爱,那是你们的事。”
继续往前走,脚步却比之前放得更慢,一边暗自念叨,“夜路难走,你一个文弱叔生行不行,回去又是一个人,黑咚咚再丢了,侯大叔搞不好以为我记仇,故意的呐。”
忽地转过头,对着丰臣大喊,“很快到了,你回去吧,省得出事,另外告诉侯大叔,我和侯丫的事就此作罢,也不会再缠着她,咱们两家以后还和以前一样,聘礼该退多少是多少,多的我不要。”
不等对方回话,扭身便跑,一阵黑风似得消失不见。
丰臣却驻足在原地良久,放眼远望,连绵不绝的高山横卧在夜色下,还有那一户户靠山而建的房屋。
太穷了,全家老少睡在同张榻上,锅碗瓢盆没几户能找齐全,还有无数伤残的劳力,日子愈发困难,尤其快到冬日,连山间野果都败落,又少了一个可以果腹的机会。
他垂下眸。
秋收过后,冬天便如期而至,丰臣告别侯大叔家,又连着去到林河里,柳河里,皆受到热情款待,赶在小寒之前,准备回阳城。
姒夭蜷缩在百姓给的夹衣里,虽然没多暖和,到底比干冻着强,双手揣到袖口,张口瞧飞起的哈气。
“丰上卿快些吧,省得还没到阳城,我就先给冻僵了,到时你还得背我。”
丰臣一边将身上夹衣脱掉,伸手要给她披上,又被对方打回去,“所以我说你这个人坏心眼,把衣服都给我,自己冻僵,让我背着你啊,想得美。”
“公主可真是常有理呀。”
他只得又把夹衣穿好,“当初是谁非要跟着,本来人家百姓就够苦了,我还要问他们多求一份干粮,怕饿到你。”
姒夭撅嘴,也有点理亏,“有什么嘛,等到阳城,咱们再给他们送钱不就行了,还能亏待呀,一个个都记得清楚呐,侯大叔,李大叔,杨大叔,还有那个牛二,到底是条汉子,再没来找过侯丫麻烦。”
提到牛二,丰臣也赞许地点头,“此次游历收获不少,不止了解到安国民情,还有意外惊喜。”
“什么,什么——”姒夭跺着脚,一路小碎步,“有话就说,太冷了,你多讲点故事,咱们也好解闷,转移注意力。”
身边有她,像个雀似得热闹,倒是不寂寞,瞧对方已经凌乱的发髻,身穿五颜六色的补丁袄,早就看不见盈盈一握的细腰,脸色也比往日黝黑不少,仰头笑出来,“殿下这副样子啊,倒有点像山里土生土长的精灵了。”
“精灵,我像精灵!我现在就是刚挖出来的树根。”
随即蹦两下,挽发撒开,冷得打颤。
丰臣接着乐,“哎,怎么会是树根,赖好也是根人参啊,你看参须多长——”
“还有脸说我,看看你自己吧。”她努起嘴,并不示弱,“素日里人称玉面郎君,现在都变成什么样了,简直和个山里的土疙瘩一样,别怪我没提醒,等走到阳城,只怕段瑞安认不出,不让咱们进。”
这倒是实话,经过几个月的风餐露宿,虽说处处有热情的人家收留,却也被弄得黑头土脸,早就没有往日的俊美风姿。
段瑞安还真是一下子没认出来。
他与丰臣订好日子,小寒前后便带着马车在城门口等,前后也有十来天,这一日突然看见两个熟悉身影,却是衣衫褴褛之人,每人手里还拄着根树枝当拐杖。
68/93 首页 上一页 66 67 68 69 70 7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