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宜家宜室(三)
他看她那副紧张兮兮的模样,生怕别人劫财似的,哑然失笑,“放心,我但凡把自己卖了,也不会委屈你。”
姒夭心里打鼓,以往在对方跟前吃过亏,怎能轻易相信,一字一顿地问:“那好,你实话实说,从齐国带出多少钱,让我心里有数。”
“禀告夫人,随身带的不多,全部用来置办宅子,不过段侍卫应该还有,够咱们窝冬所用。”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骗人吧,你最好在骗人——”
说来说去,还不是分文没有,禁不住咬牙,气得差点喊出声,见丰臣指了指外面的店家,方才压下火。
“客卿,你要真只剩这点钱,怎么还不节俭,胡乱花啊,到时被拉到街上打,我可是不管的,夫债妻还这个道理,在我这里行不通。”
“夫人准备见死不救。”
“怎么救,就算把我身家都搭上,还不够呐,到时咱们大眼瞪小眼,目光相聚,看能不能生火做饭啊。”
对面不言语,眉眼仍旧含笑,“夫人说的对,我确实不会算计,这个家以后就由夫人来当,所有钱都交给你,如何。”
话倒贴心,就是前后不通,姒夭直摇头,“交给我什么,现在连买米的钱都没,我知道了,你就是满肚子鬼主意,想把个大窟窿塞给我,让我用自己的钱补上,对不对,休打如意算盘,我才不要管你的家呐。”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引外面店家好奇地探头,清了清嗓子,“夫人,客卿,我今日还要进货,大冬天的,来一批新货不易,必要点清楚才行,铺子里的人我都不放心,要不一会儿让伙计再来,夫人可以好好地试,不用太赶。”
正好瞌睡给个枕头,姒夭还愁没法打发人,连忙绕出屏风,笑着接话,“掌柜的忙去吧,下次再挑也一样。”瞅着满盘晃眼的首饰,倒吸口冷气,“千万点好啊,都是上等货,万一路上遗失了,你家铺子可开不得张。”
店家只道夫人爱玩笑,仔细将物品收好,方转身离开。
姒夭心里不踏实,给甘棠使个眼色,小丫头聪明,立马会意。
赶在对方出院门前拦住,先塞几贯钱,笑道:“掌柜的辛苦,这是我家夫人赏的路费,大雪天,总要顾人抬轿才行,马走得不稳。”
那位受宠若惊,两撇小胡须快飞到天上去,细看浓眉大眼,眼眶深,倒有些胡人模样,拱手道谢,“哎呀,夫人心真好。”
甘棠只管笑,一边引他往院外去,佯装漫不经心地问:“掌柜的,我刚才也看上一对耳环,特别喜欢,只是我们做侍女的没那么多钱,你能不能照样跟我打几个,别用太贵的东西,只要样子差不多就成。”
对方连连点头,“一定,一定,都是小事,女郎放心。”
“你倒会做生意——”甘棠乐悠悠,试探道:“那要是我也赊账,不知行不行。”
“这有什么,左右都算到丰客卿账上,还能亏待我呀。”
一副信心满满的神色,让小丫头吃惊,“不愧做大生意之人呐,想来我们客卿近日要的珠宝,前前后后可赊账不少,一分钱都没给,你竟放心。”
却看那双深眼眶里的玻璃珠腾地睁大,似乎比她还要惊奇,“啊?一个钱没给,女郎说笑吧,明明都给了,还是双倍呐,就那个金丝镶玉蝴蝶簪。”伸手比划下,就差把簪子拿出来让人看,“本来是成套的,还有链子,跳脱,客卿赶在开春前要,让我赶紧都打出来,定金交的双倍,嘱咐用最好的材料。”
甘棠目瞪口呆,暗忖何处来的钱,只怕又是客卿给自家公主玩笑,回去一五一十告诉姒夭,惹对面蹙眉,“钱财来路不明啊。”
“姐姐又多虑,以客卿在齐国的地位,算不得多。”
“你没注意吧,他和我出来时只带两个小包袱,里面都是衣物,安车又全是咱们的东西,到哪里藏钱!”说着叹气,心里没底,“真摸不准呀,算了,管他呢,反正有钱就花,就是太浪费些。”
脸色一会儿一变,引甘棠忍不住乐,点灯点得笑盈盈,伺候着梳洗时也忍不住抿唇,在铜镜里的那张脸啊,简直和朵花似的,姒夭只觉莫名其妙,“今日那个老板是不是给你个金簪子啊,有什么好事。”
“哪能呐,我是替姐姐高兴,姐姐看不出来。”小丫头从铜镜里望她,目光灼灼,“以往在楚宫,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多少钱没花过,哦不,应该说钱财啊,压根进不了姐姐的眼,何时学着节俭了,虽说在齐国日子苦,到底也有人帮衬,如今还积攒下两箱财宝,怎么反而越来越会算计了呐,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当家才知柴米贵,我看姐姐真是个好夫人。”
一番话说得遮遮掩掩,字里行间还不是笑她嘴上硬撑,说做幌子,实际上盘算得细,为人家掏心掏肺。
姒夭嘴一抿,“少讲几句吧,大冬天的也不嫌冷,我本来就是心善,既然答应主家,总不能都挥霍了去,你吃什么?家里的仆人吃什么,以为我是为他着想呐——”
“姐姐说什么啊,我可半句没听懂,他——那个他又是谁!”
姒夭脸一下烫红,伸手去打,却见小丫头转个圈,端盆跑开,只得起身关门,“没几天就学坏了,大冷的天,存心把我冻坏。”
还没合上,又被砰地一臂推开,露出丰臣的脸,“夫人要把我关门外啊,还是开门来迎。”
“想得美,自然是关到门外。”一边说着,怕人家看到两颊红晕,赶紧坐回妆台前,一下下散着头发。
丰臣净完手,兀自站在后边瞧,烛火融融,映在乌发上,泛起暖色流光,四处一片寂寞,美得惊心动魄。
他想起那一次在丰家,姒夭站在树灯前的背影,自己也是这样看着,心境却大不相同,那时有太多的误会,太多的不可言说,对方心里又藏着莫大的委屈,而如今大仇已报,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他喜欢她自然而然,随性而生的态度,像一只刚出生的小鸟,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目光停留太久,让姒夭浑身不自在,“看够了没,人老珠黄有什么可看,不会是在镜子里欣赏自己的容貌吧!”
她习惯与他说笑,自顾自地乐,丰臣两步向前,伸手递来竹筒,“夫人,请笑纳。”
“什么东西?鬼鬼祟祟。”接来还不忘揶揄,“不会是钱吧。”
“我夫人真是钻到钱眼里,这个比钱好。”
“比钱好的东西不是没有,只怕不多,再说我也未必消受得起。”
将竹筒打开,落出一张红色帛纸,瞧上面写着潇洒俊逸的字,便念起来。
“桃之夭夭,宜家宜室,今夕何夕,三星在天,谨以白头之约,永结鸾俦,共盟鸳蝶,此证。”
不觉愣住,还以为没看清,又屏气凝神在心里默读了遍,果然啊,竟是一纸聘书,婚书。
“给我的——”扭头看来,倒是满眼天真的疑惑,“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下聘书啊,夫人糊涂了。”对面的眸子越发柔情缱绻,目光中又含着一丝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对面人会碎了似的,俯下身,单膝跪下。
“娶妻乃人生大事,夫人总不能随便跟了我,当然要三书六礼,娶进家门,你忘记我曾说过的话。”
忘倒是没忘,就是觉得不像真事,她在高处,他在低处,这样的位置也奇,平日里总是高高在上之人,突然谨小慎微地跪在跟前,任谁都要如坠五里雾中。
“上卿戏做得好绝呀,连我都快信了。”
若是真信,绝说不出这种话,丰臣也明白,信任并不是一日两日可以生出来,他也无需辩白,笑着问,“无论怎样,婚书写的还行吗?”
“挺好,你找人来弄,还是自己亲笔呀。”她也抿唇问,很高兴能转移话题,不知为何,明明是假,却挡不住心口发热。
“当然我写,怎可假手他人,你看上面的墨迹还未干啊,我想了几日,总觉得不够好,写的多吧,太矫情,要是少,又怕意思不尽,想来想去,才弄出几句。”
“你是天下大才,随便两句也是好的,怎么倒对自己没信心。”
将婚书仔细叠好,放到妆奁内,“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名堂吗?三书六礼我可不熟。”
婚礼规格在王室素来很高,只是姒夭从没经历过,本来许给郑国公子乐,定亲倒是热热闹闹,半路又杀出个老郑王,也就做罢,之前被君父兄长当做棋子摆弄,自然与明媒正取扯不上关系。
私下里倒是听过,权当个笑话看。
“我听说还有礼书和迎书,你可有的写了,大才子。”
“不止呐,又要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总之夫人也有的忙。”
她怔住,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又含着禁不住的喜气,忽地在想,人家不会——真要娶吧。
第114章 宜家宜室(四)
烛火摇曳,落到眉间,一双幽潭似地眼睛起了涟漪,那水波纹荡漾开来,也搅得她的心,晃来晃去。
“听着事就多,大冬天的,不是说好要窝冬嘛,自己给自己找事,你初来乍到,婚礼搞得天下皆知,我看定是——又有鬼主意!”
言之凿凿,引丰臣不觉抿唇,起身靠在榻上,盘算自然有,他又不是来安国隐居,但大婚又确实乃心中所念,想给对方一个堂堂正正与自己厮守的理由,并不想在温情时刻又提起朝堂是非,便钳口不言。
对面却兴致十足,一边也坐过来,两眼放光,“我说的对吧,你想大办婚礼,肯定有说不出的缘由,让我猜猜,啊,有了,一来继续做幌子,让人以为你色欲熏心,才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二来嘛,可以试探一下安国官场,看有多少人知道你来了,多少人要巴结,或是存心非议,是敌是友,一场婚礼便能分出,对不对!”
人有时太聪明,难免扫兴,丰臣寻思自己就罢了,姒夭也不相上下,两人在一起,总凑不出个浪漫之夜。
闭起眼,语气里生出几分无奈,“我看夫人精明得很,在后院实在可惜,干脆女扮男装,跟我上朝堂吧。”
姒夭哼了声,“你以为我不敢,只是不想,朝堂上能有什么,左不过一个个想填满自己口袋之人,偶然出现那么几个高风亮节的,站不了几日,也要被拉下去了。”
“既是如此,就少想无聊事,多琢磨自己不好吗?”丰臣睁开眼,面对面,中间依旧隔着两个高枕,他的目光落下,赌气般,“比如换几个大红枕,也好应景。”
“做戏要做全,对吧,尽管放心。”
他有什么不放心,只是听到做戏两个字,心尖冒火,但又没口说,女子心啊,海底之针,比天下所有的权谋之术还要难测。
自然不晓得根本是自己笨,从小到大也没人教过如何谈情说爱,与母亲相处的时间又短,何况人无完人,有一面天赋异禀,另一面也就短了。
“夫人素来办事周到,那就寻思一下还需添置的东西,要不要从楚郡拿些家乡之物,若论起衣服首饰,到底还是夫人家的好。”
“千万别,麻烦不说,我也不想。”
姒夭闭上眼,佯装要睡,暗忖虽然在做样子,到底从没经历过,如此重要场合,若把楚宫物件拿来,又要触景生情,还不够难受的。
“我在安国天天吃羊肉炖,喝苦酒,舒畅得很,早把过去的日子忘了,再说你瞧瞧我现在的腰多粗,楚国衣服拿过来,我也胖得穿不上啊。”
话说得夸张,但身形却比以往丰腴,以前是朵迎风绽放的桃花,如今就是花下结的果实,莹润动人,让人瞧着忍不住想吃上一口。
“我倒觉得这样好,骨肉匀称,更有风姿。”
“你买菜呐,还骨肉匀称,不如说肥肉相间。”
她捂住被子乐,丰臣伸手拉下帷幔,夜静下来,只能听到院里的落雪声。
月亮躲在厚厚云层中,唯剩大雪映了乌黑的天,兀自荡出一袭白来,灰白色,雾蒙蒙,像人的梦。
姒夭翻来覆去,没料到今夜竟睡不踏实,想来想去,难道由于那一纸婚书,也太没见识,明知人家为何办婚礼,又何必自作多情。
何况还不是可以逍遥的时候,太多的事悬而未决,上辈子,这辈子织就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只怕稍有不慎,便要陷落。
迷迷糊糊又想起那张帛纸,从鲍夫人小院前的火堆里抢出来,明明白白甘棠字迹,丰家一族都没了,愈发紧张,睁眼安慰自己,全是不存在的东西,想来这一辈子丰臣入安,欧阳老夫人,芸霁全在郑郡,肯定不会出事。
时不时又偷偷趴在横在两人之间的枕头上看,确定对方还活着,梦里全是胡思乱想。
反反复复,后半夜才眯着,睁眼天已大亮。
反正她也事可做,一天天只闲着,倒头继续睡,直到吃饭时,甘棠忍不住过来推,“姐姐再困也要吃饱饭,别又闹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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