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头是道,姒夭暗忖也在理,又琢磨如果清迁怒太宰,干脆杀了也不错,一面替丰臣报仇,另一边毕竟母亲之死与女闾有关,背后最大的主人倒台,她自然舒心。
冥冥中晓得这条线还没完,丰臣是什么人!怎会放着仇人不管。
大雪狷狂,不久便积了厚厚几层,远远看去白茫茫一片,仿佛整个城池要被淹了似地,悄然散去。
之后忙着准备过年与大婚之物,家里着实忙碌一阵,甘棠天天教膳夫做菜,又是淳熬(肉酱油浇饭),熬珍(五香牛肉干),淳母(肉酱油浇黄米饭),简直要把王室八珍美味搬家来,姒夭也没闲着,被小丫头唠叨着买食物器皿,一天闲不得,再也无心顾及别的。
期间三公子同泽带瑶华公主又来了几次,丰臣皆盛情款待,依旧满嘴仁义道德,惹对方诧异不已,又不知该如何接话。
转瞬便到立春,放眼望去,冰柱在金光下慢慢融化,绿叶抽芽,鹅黄绽放,就连鸟叫声也多起来,人醒得愈发早了。
有了人气,城市便生机勃勃,离大婚之日没几天,姒夭又被甘棠拉出去置办,其实家里早就堆成山,达官贵人送来的珠宝物品数不胜数。
但小丫头非闹腾着出门,忍不住馋嘴,要买好吃的东西,想来窝了一冬,实在烦闷,姒夭也就随她的愿,出去透气。
哪知来来回回转了一天,对方依旧两手空空,倒是所有地方去个遍,夕阳西下才回家,惹得姒夭洗把脸坐榻上,累得捶腿。
“只这一次,我再不陪你逛,以前也不知你有如此大的精神,居然比我还欢实。”
甘棠将洗脸水端出去,又拿来玉浆放下,坐在边上不说话,傻乎乎满脸带笑,意犹未尽地看过来。
姒夭只当她傻了,伸手点额头,“困了就去睡,别发呆,你和我还客气啊,不用伺候。”
挑眼往外瞧,月光银白,照在窗楞上泛起幽幽的光,想来春日到了,即便夜黑,也不甚寒凉,更没有冬日凄苦之色,笑道:“你看天气才好,那个鬼就不见了,总是早出晚归,你也不必等他,睡吧。”
甘棠却依旧眉欢眼笑,起身施礼,“姐姐,今夜好睡呐。”
一溜烟,像只雀似地飞走了。
鬼鬼祟祟,莫名其妙乐什么,姒夭躺下,寻思大概近朱者赤,如今身边人都跟那个鬼一样,有点事便神神秘秘,一天到晚捉迷藏。
她翻个身,迷迷糊糊闭眼,确实累了,不大会儿便进入梦乡,好像做了个美梦,在雾水迷离的湄水边,幽深青翠的榆树林中,闻到一股奇香,若隐若现,绮丽超然,实在难得,不由自主寻香而去,走啊走,直到湿了罗袜,冷却乌发。
朦胧中看到一个女子,姿态纤巧,翩然若蝶,正低头摘水边的一朵花,她走近几步,想问此地是何处——又见不远处来了个男子,看不清模样,却觉得面目清秀,仿佛曾经见过,正欲开口,那女子忽地将手中小花扔入水中,愤愤然问,“你真要走,去哪里!要寻的东西就那么重要。”
姒夭愣住,显然对方看不到自己,听那语气,原是一对小情人在吵架吧。
男子面露难色,悄声哄着,“我找到便会回来,你等着,时间不会太久,我听人说了,那玉树琼花就在不远处的天山上。”
“天山还不远,去了就不必回来,我也不愿等着,从此再不必相见。”
女子跺着脚,扭身往边上跑,噌地一下来到姒夭面前,迎面差点撞上,她连忙躲,不经意间瞧见对方的脸,顿时愣住,为何与自己长得相似,尤其是睫毛下的那颗红痣,如朱砂一般,映入眼帘。
她喃喃叫着,“你——是谁,别走啊!”伸手去抓,却是一片虚无,雾气弥漫,只看到自己在水边打转,那个男子不知何时也消失,兀自喊到:“你们别走啊。 ”
胳膊不住抖动,越来越急,冥冥中似乎抓住什么,对面女子又回过头,她腾地睁开眼。
却瞧见丰臣的脸,正垂眸看自己,她的手紧紧抓着对方中单的衣襟,已经滑落了一半,惊魂未定,怔怔地睁大眼睛,像只受惊的小宠物。
丰臣晓得对方在梦魇,伸手帮她擦干额头细汗,温柔地放低声音,“做的什么梦,竟吓成这样,想是天太冷,明日该多加层被褥。”
她听着对方的话,却觉得飘渺遥远,张口又合上,合上又张开,半晌才心神归位,“没什么,其实也算不上——是个太坏的梦。”
是母亲吧,她竟然梦到母亲,从来没有过的事,当然算不得恐怖了。
第118章 宜家宜室(八)
院子里起风,吹得窗棱呼啦啦响,丰臣将对方靠着的软枕又揉了揉,更舒服些,笑道:“你要是经常做噩梦,在枕下放个铜剪便好了,实在不行就到外面求求神。”
姒夭这会儿才松开手,看见被自己抓落的衣襟,脸一红,两人离得太近,温热呼吸落下,不好意思地侧过脸,“没事,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嘛,一天到晚只想好事,要做也是美梦。”
“正是因为知道夫人如此,刚才可把我吓坏。”
他随手将中单穿好,还是侧身看她,并不躺回去,姒夭借着月光偷偷瞅对方,寻思自己方太失态,不过睡迷糊也可以理解吧,打个哈欠,“对不住啊,把你吵醒,快休息吧。”
“今天是个好日子,你竟睡得早。”听人家突然说着,又伸出一只手拍了拍自己肩膀,温柔道:“逛了一天,回来也没吃饭,饿不饿。”
她本来是不饿的,可做了个不好的梦,醒过来又被哪壶不开提哪壶,立即饥肠辘辘,叹口气,“饿死也没办法呀!总不能三更半夜把小厨的膳夫折腾起来,忍着吧,明日再吃也一样。”
“还没到如此晚。”对方轻笑起来,语气愈发柔情,“所以说夫人有福气,我这里有现成的,还没过午夜,起来吃吧。”
“你有现成的——”
她腾地坐起身,差点与丰臣撞个满怀,往后退了退,笑着看他,“不会又唬我吧!小事骗我,以后休想从我这里听一句实话。”
一边又忍不住从帷幔的缝隙往外探头,瞧案几上是不是有吃的,嗫喏着:“我虽然饿,可也不胡吃,要是那冷冰冰的,或者糕点就算了。”
“夫人倒挑,有什么吃什么吧。”丰臣已经挑开帷幔,“你等着,外面冷。”
姒夭躲在被种,浑身暖融融,看他走到案几边,将灯点明,又把一个青瓷盅放上榻桌,分别置了两张碗,小心翼翼端过来。
“熬的粥吗?”
她悄声问,给对方挪地,才发现一直当做壁垒的两个软枕早被自己踢到榻下,怨不得前后宽敞许多,忽地浮现出方才靠在人家怀里的情形,简直没脸想,双颊发烫,但也顾不得太多,先吃饱喝足再说。
伸手打开瓷盖,果然瞧见一盅花粥,五颜六色,还加入不少药材,只是煮得稀烂,已辨别不出。
她笑嘻嘻舀了一勺,清甜无比,实在是人间美味,不禁赞叹,“哎哟,你何时换了新膳夫,竟煮得如此好的东西,说实话,虽然原来那个也不错,就是手脚不利索,粗粗笨笨,让甘棠教了半天也不成。”
丰臣将盅里的粥又倒出一些,把姒夭的碗填满,残余的又放到另一个碗中。
“安国人不讲究吃穿用度,想在这里找一个好膳夫,只怕不容易,不过夫人要觉得好,以后我可以常做。”
姒夭顿了顿,怀疑自己没听清,又眨着眼睛问:“什么——可别告诉我是你做的。”目瞪口呆,倒比刚才梦魇还惊恐,“看看你从头到脚,十指不沾阳春水,哪像做饭的人呐,还不如说我梦游煮的,更可信。”
“你就这么不信我,可偏偏就是我做的呀,要不要告诉你方子,以求自证。”
满眼清浅的笑,若有所思,“虽然弄了一天,还是不正宗,总觉得缺点什么,这碗粥其实是我小时候,母亲偶尔会熬制,说是养颜益寿,她走之后,我又求着外祖母做,当时也是折腾半天,还跑去问挚舍人,搞清楚里面加了何种药材,才得来相似味道,今日我是第一次弄,只能算凑合吧,算不得好,夫人能说喜欢,在下莫感荣幸。”
养颜益寿粥,挚舍人,难道是那日对方教给自己的方子,但当时都给岚清喝了,她也没尝,说不准。
继续津津有味喝着,“我可真好福气,上卿是嘴馋了吧,又吃不到,所以才花功夫弄。”
“我没那么馋,今日做有今日的道理。”
“什么道理!哦——你先别说,让我猜猜啊。”口腹欲饱,人的心情也跟着好,她含着汤勺乱琢磨,“难不成你今日生辰,我也跟着沾光。”
丰臣摇头,“今日乃夫人生辰,应是我跟着沾光啊。”
姒夭恍然大悟,可不是嘛,才想起今日乃自己生辰,她从没在乎过,俗话讲出生之日也是母亲受难之时,在楚国并不兴庆祝,何况之前与母亲的关系也不好,全是自己任性,错怪对方,不由得叹气,“生辰就生辰吧,一年一年得老了,有什么可记住的。”
不等丰臣接话,又自顾自地笑起来,“不过还要多谢上卿有心,想必前段时间问甘棠要我的八字去算大婚之日就记住了吧,小女子无以为报,你不如告诉我粥的方子,等上卿生辰时,我也照样给你煮一个如何。”
对方不应声,慢条斯理地一口一口喝着粥,那姿态闲散,显然是不准备说的。
“不讲算了,你就守着你的秘方,天天给自己做吧,真不会享受,我又不会拿去开店,怕什么!”没几下碗底便空,再看瓷盅里也是颗粒不剩,叹口气,“唉,真好喝,要是每晚都能喝两口,暖暖胃就好了。”
“夫人求求我呢。”顺手将自己剩余的又倒入姒夭碗中,“做起来也不难,无非是花草加入安国的蜜,所以十分好喝,都给你,干净的。”
姒夭不客气,继续风卷残云,嘴上接话,“怨不得特别甜,又不腻,也不知夫人从何处得来的方子,既然还加安国蜜,齐到安那么远,少做也平常,肯定不容易得来材料。”
“我也是这样想,不知谁教给母亲,或许是个安国人也说不定,所以才加上本地蜜。”
姒夭忽地笑了下,满脸狡黠,“你呀,不告诉我做法也没用,现在知道出处,有空就遍访安国,不信找不到。”
对方往后靠了靠,悠闲道:“夫人何必非要找方子,难道要做给我吃,在下不值得殿下如此费心吧,你想吃,我做便是了。”
姒夭嘴硬,“谁为你,这叫做礼尚往来,你给我做,我自然要回礼,省得欠来欠去,你没听说啊,这辈子欠债,下辈子要还,到时纠缠不清,下辈子只盼着别遇见你。”
又要说在林中逃跑,被自己抓住的事,丰臣不言语,嘴角含笑,看她的纤细身影,如今变得丰润雅致,在灯火抹摸下愈发妩媚,一口一口吃着甜粥,放入樱桃似的口中,那是他做的粥。
“夫人吃得满口甜,都不会讲几句好听话,赖好我也费了一天的心。”
情真意切,只怕对方生平第一次下厨吧,从早到晚不见人,又让甘棠特意把自己拉出去逛街,想来也是人家的主意,心兀自软了些,毕竟不是石头做的呀,自从那日糊涂说要三书六礼娶自己,之后做的事都让人摸不透。
摸不透也是不敢想,但凡胆子大点,比方他不是他,她也不是她,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做到如此地步,若说毫无情意,实在讲不过去。
可她又怕,毕竟他是他,她也是她,中间隔着千山万水,上辈子都不曾对人动过情,这辈子难道要陷进去,心里只打颤。
将喝空的碗再次放下,轻轻道:“多谢你,我现在暖和了,从嘴里暖到心里。”
好像在致谢吧,虽然听起来别扭,语气也不情不愿,倒不如平日与那些下人们亲密,原是近情情更怯的道理,可惜丰臣也不明白
他沉默,起身将榻桌收好,帷幔放下,小心把两个高枕捡起,又摆到中间,方才躺回去。
“殿下,睡吧。”
突然叫了声殿下,姒夭好久没听过,心里扑通跳,整个身子陷在深渊中,伸手想抓又抓不住,到底要抓何物,又说不上来。
屋内暗压压,刚灭了灯,月光一时照不进来,她翻个身,仍能看到两个高高的枕头,落下无尽黑影,平时不觉得,这会儿方显得高大巍峨,竟隔开两个世界。
丰臣睡觉极安静,想来他那样的人,从小便被绑着睡,规矩自出生便学,与自己大不相同,姒夭虽然身在王室,却是恣意盎然地长着,若不是母亲突然离开,也不至于被人摆布。
屋外的风愈发大了,吹动衰败枝叶,打在窗楞与屏风上,张牙舞爪,像个恐怖的梦,可她的身子暖融融,由于刚喝下养颜益寿粥,唇齿留香。
无缘无故又念起上辈子,风风雨雨,千回百转,除母亲与甘棠之外,从未与另一个人同塌而眠。
而如今身边突然有了个人,暖着床榻的温度,弥漫满帐子香气,自己的香袋每夜都被仔细放在枕边,兰草的味道已经淡了,全是青麟髓的香味,丰臣的味道,偶然半夜惊醒,也有人嘘寒问暖,她不自觉用耳朵靠着软枕,庆幸那些风雨飘摇的梦终于散去,常年被雨水浸没一半的小院,以及食不果腹的寒冷冬天,再也一去不复返了。
第119章 宜家宜室(九)
闲适日子过得快,很快来到仲春时,春分过后,便是千挑万选的大婚之日,各色各样的礼物如春燕般飞进小院,乌羊站在一棵柏树边,挑着眉毛,拿竹简一下一下记着。
“内监史,十串珊瑚珠坠,御史大夫,翡翠金丝耳环,二公子同梧,鸾凤玉佩,三公子同泽,老太师,相国——”
数不胜数,累得他满头发汗,又不敢怠慢,全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少一点便要拿命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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