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老听到此处,心头颤动,眼眶酸涩,一颗心几乎被揉碎掰开来。
他这一生在风雨兼程中独自行走,未得与心中人长相厮守,遑论子女承欢膝下。
可十年前那首诗,却将他引到了修直身旁。
从此师徒共砚席,晨钟暮鼓间,山川胜景处,学古今经史子集,习圣贤微言大义,读精妙礼仪典制。
而后聊民生,议朝野,谈天下,朝夕共处,情同父子。
他又......何尝舍得离去呢?
江浔见蔺老久久无言,心中不禁惶然,忧思顿起,急切欲抬头探看。
可是下一刻,一只颤抖的手轻轻贴上了他的头顶,掌间冰凉,却承载着万千疼爱与不舍。
“老师就听修直的,活个长命百岁,可好?”
语气如此温柔,一如当年,他也是这般摸着小江浔的头,笑着问:
“我就收你做关门弟子,可好?”
江浔浑身一震,缓缓抬起头来,温热的双手急忙拢住蔺老冰凉的指尖,笑中带泪,一如当年:
“弟子――求之不得。”
第261章 本宫来
稍早时候,御书房。
内殿的气氛凝重得似能拧出水来。
盛帝毫无声息地仰躺在榻上,诸位御医眉头紧皱,围聚成一团,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商议着,声音里满是焦虑与无措。
福顺公公则跪在榻前,眼神惶恐忧惧,几乎要落下泪来。
就在众人慌乱无神之际,太子妃牵着皇孙殿下走了进来。
众御医急忙垂首行礼,赵元烨已神色紧张地跑至榻前,疾呼出声:“皇爷爷!”
其声惶惶,响彻内殿。
福顺公公瞧见太子妃与皇孙殿下去而复返,不由一愣。
然而转念间他又想到,如今皇孙殿下已是储君之位的不二之选。
若太子妃于此际主持大局,想必圣上亦会首肯于心的。
只见太子妃神色凝重却不失镇定,目光迅速扫过榻上的盛帝,旋即转向围聚在四周的御医,声音清冷果决:
“诸位御医,父皇圣躬究竟如何?”
御医们面面相觑,稍作停顿后,资历较深的刘太医开了口:
“回太子妃,圣上此前突发危况,牙关紧闭,痰涎阻于喉间,情形甚是危急。臣等方才已为圣上通窍,暂解窒息之险。”
“然此刻诊视圣上脉象,虚浮无力且时而中断,再观圣上面色,隐隐泛青,此象当属心脉瘀塞不通,又因盛怒攻心,致使气血逆行,紊乱难调,臣等正苦思用药之策,慎之又慎,未敢轻动。”
太子妃闻言蛾眉深锁,忧色难掩。
眼看诸人还在等她定夺,太子妃袖下双手紧攥,微微吐出一口气后,沉声道:
“本宫亦知此症棘手,然圣上龙体关乎天下,不容丝毫疏虞。望诸位殚精竭虑,速商万全之方,以解圣忧。”
御医们得了准话,当即齐声应是,鱼贯退至外殿细细商议起来。
太子妃这才走到榻边,目光看向地上满心悲戚的福顺公公,却只觉得讽刺。
这满殿的人里,唯一真正关心父皇安危的,大抵也只有眼前的福顺公公了。
“参见太子妃。”
福顺公公急忙行礼。
太子妃手指轻抬,眉梢眼角尽是悲戚之色,和声细语道:
“福公公,你侍奉父皇多年,此刻情形危急,还望你悉心管束殿内外众宫人,万不可使闲杂人等惊扰了御医。”
“父皇身边,有本宫和烨儿。”
福顺公公也是关心则乱。
这会儿回过神来,知晓圣上两度晕厥,虽众人不敢肆意妄为,然人心惶惶在所难免,稍有不慎,恐生变数。
太子妃所言极是,他当务之急乃是严诫下人,在圣上苏醒之前,莫要走漏了半点风声才好。
这般想着,福顺公公急忙起身,临出内殿之时,终是情难自抑,回首一望。
只见皇孙殿下趴伏于榻沿,太子妃待众人皆离去后,方敢背过身去,悄然以袖拭泪。
瞧见这一幕,福顺心中不由五味杂陈。
圣上贵为天子,平日里所到之处皆众人环伺,尽享尊崇。
然而此刻昏厥于榻上,人事不省,却唯余“孤儿寡母”守于榻畔。
圣上苏醒后见此情形,只怕也不免怆然伤怀,追悔莫及。
唉.......
福顺公公长叹一口气,却不见太子妃背对着他,望向榻上双目紧闭的天子时,眉眼间涌动着的,唯有冷意。
眼见福顺公公出去了,常跟在太子妃身旁的朱嬷嬷这才走上前来。
“娘娘。”
朱嬷嬷轻唤一声,双手紧紧交握于身前,指节泛白,目光焦灼地定在太子妃身上,双唇亦因不安而渐失血色。
此刻,殿内烛火摇曳不定,光影在墙壁上晃动,隐隐透着丝不安。
太子妃闻声回首,于那明明暗暗的烛光映照下,冲朱嬷嬷微微颔首,动作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然。
前朝风云变幻,波诡云谲,后宫与前朝休戚相连,自是难以安枕。
其间暗流涌动,凶险莫测,故而有些手段你可以不用,但不能不会。
尤其当初在荣亲王府跌的那个大跟头,让太子妃如芒在背,刻骨铭心。
她自此深悟,保命的东西,哪怕是“腌H不入流”之物,也该时刻备于身旁,以防旦夕之祸。
而今日,不就用上了吗?
“烨儿,瞧瞧御医们缘何如此温吞,你皇爷爷的病可耽搁不得。”
太子妃开了口,到底不愿叫自己尚且年幼的儿子瞧见这一幕。
赵元烨闻言抬头,然而明亮的眼睛里并无惧色,唯见灵动一闪而过。
他旋即转身,佯作前去催促之态,实则意在替自家母妃望风。
二月二在周山时,他曾问母妃,父王当真是病殁的吗?
母妃当时惊慌失措地起身,眉宇间尽是愤懑与哀怨,却双唇紧闭,不肯吐露只言片语。
可如此隐忍不发的模样,反而让他隐约触摸到了背后的真相。
毕竟,能让母妃如此敢怒不敢言的,这天底下只有一人,不是吗?
赵元烨心思电转间,已毫不迟疑朝殿外走去,谁知他方转过内殿,恰与折返的福顺公公迎面相逢。
“哎呦,殿下,您怎的出来了?”
声起之时,殿内正走向太子妃的朱嬷嬷浑身一僵,面色煞白如纸。
赵元烨虽惊未乱,面上故作惶急之色,高声道:“公公,您快带我去催催那些御医,他们怎的还没来?”
嗒嗒嗒――
似乎不容福顺公公拒绝,赵元烨便拉着人走了。
如此突如其来的变故,直吓得朱嬷嬷面如死灰,四肢瑟瑟。
她心内明明极度惊惶,可一想到主子这些年来所遭受的诸般委屈,在这深宫中含辛茹苦地抚育小殿下,朱嬷嬷心底又涌起了一股决绝之意。
她牙关紧咬,用力之猛,竟使得口中弥漫开一股血腥之气。
那股子铁锈味在舌尖散开,反而叫她摒弃了犹豫。
然而,当她移步至榻边,正欲有所动作时,一只手却悄然伸过来,稳稳按住了她。
朱嬷嬷浑身一震,如遭雷击,仓惶扭头望去,却见太子妃眸若寒星,从她掌心中将东西接了过去。
“嬷嬷,本宫来。”
太子妃双唇微动,几不可闻地吐出这几个字,旋即伸手去拿一旁濡湿的锦帕。
此刻,殿内静谧得可怕,唯余那锦帕与太子妃的衣袖摩挲之声,细微却又似重锤擂鼓,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朱嬷嬷的心头。
烛火摇曳不定。
噼啪――
烛芯突然爆出一声脆响,恰似惊雷乍现,惊得朱嬷嬷眼皮狂跳不止,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她惶惶然抬头去看,却见盛帝的脸已被太子妃的宽袖遮挡。
从她站立的方位望去,太子妃身形纹丝未动,似乎正在耐心地给盛帝擦拭额头。
片刻后,太子妃缓缓直起身来,将那锦帕轻轻放入旁侧铜盆之中,双手缓缓搅动。
哗啦哗啦――
水流之声于这死一般寂静的殿内,仿若夺命梵音,令人胆寒。
太子妃重新绞干锦帕,再回身望向御榻之际,目光猝然对上了一双被烛火照亮的眼睛!
盛帝竟不知何时睁了眼,此刻双眸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太子妃心头猛地一颤,寒意瞬间从脊梁蹿升,直抵天灵。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灵魂似乎都被抽离体外,唯余无尽的惊悚与恐惧在脑海中汹涌回荡。
直到她注意到,盛帝眼眸中那一抹初醒之人的迷惘与混沌。
瞬息间,心头惊惶转为劫后余生,太子妃心神一拢,顿时“喜极而泣”,高呼:
“父皇!”
第262章 扭转乾坤
另一边,诏狱。
蔺老这次到底是伤狠了,强撑着说了那么多话,这会儿心神一松懈,便昏睡了过去。
江浔就这般一动不动地跪在一旁,目光紧盯着蔺老那微微起伏的胸膛,不敢错眼分毫。
方才老师问他,外头如何了,圣上如何了。
为了安老师的心,他说,已然尘埃落定。
可其实......
这般想着,江浔心神一揪,这一刻万分想念与牵挂沈嘉岁,又不免担忧起太子妃的安危。
他深知岳丈大人睿智过人,必能领会他临别时的弦外之音。
在这险象环生之际,能去给太子妃通风报信言明实情的,只能是岁岁。
而太子妃无疑已经成为这场生死棋局,能扭转乾坤之人。
今日之势瞬息万变,便是他也不曾料到,瑞王爷竟会决绝到如此地步,将圣上这些年的伪装悉数撕下。
以他两世从医的经验来看,圣上接连两次昏厥,恐于龙体大有妨害,元气折损,势所难免。
而当下,瑞王爷心脉受损,襄王爷遭禁于王府,淑妃娘娘幽居禁足,纯妃娘娘青灯古佛。
其余诸般后妃位份低微,威望不足,根本没有入殿侍疾的资格。
故而,目下能够近侍圣躬者,唯有太子妃与皇孙殿下了。
他毫不怀疑,太子妃犹如暗夜待晓,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
遥想当年,圣上也正是趁着先帝龙体沉疴、缠绵病榻之际,先下手为强,方得今日之位。
如此一来,怎么不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呢?
他不宜再现身御前,在这里守护老师,静候消息,已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权谋之斗步步杀机,牵一发而动全身,从来不是只靠一个人便能成事的。
他与岁岁,不过此局之楔子。
此后,众人同袍一心,运筹帷幄,方能谋定乾坤,共襄胜举。
这其中,还有老师昏睡之前,不断念叨着的清平城府尹卫永年,府丞戴为民等人......
他们确实是老师当年在国子监的学生,且是最出类拔萃的那几个。
他们心甘情愿追随老师,甚至连牵扯出这一切的老妪携孙上京喊冤一案,都是卫永年与老师几番商议后,一同定下的。
老师在血书中亦为他们求了情,方才昏睡前的最后一刻,仍在喃喃挂念:
“修直,一定......一定要保住他们啊......”
他是见过卫永年的。
在大理寺门口,卫大人神色冷峻,脚步利落,显然此番进京,明知有来无回。
或许,当年他们立志追随老师的时候,便有了此等觉悟。
江浔明白,在命运的岔路口,总有一些人会毅然选择最艰难的那一条。
他们不爱惜生命,不憧憬将来,不渴望安宁吗?
不,他们只是将更多人的生命、将来与安宁,高置于自己的性命之上。
这样的人,注定前路崎岖,甚至最终走向悲剧。
可也正是这些崎岖与悲剧,使他们与他们的国融为一体,成为了漫长历史上闪耀的民族符号。
而他们的满腔热血与一身孤勇,浇灌了国土数百年的龙脉,撑起了朝代的气运与傲骨。
若今日之难能过,若他江浔还有命在,不必老师嘱咐,他自当去刑部大牢,将几位师兄恭恭敬敬迎出来。
嗒嗒嗒――
这时候,诏狱的廊道里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
江浔回过头去,见是张御医终于复返。
“江大人,药好了。”
江浔急忙起身接过,走近了才发现,张御医额上汗水涔涔,面色煞白。
他眉头一拧,沉声问道:“张御医,怎么了?”
张御医抬头来看江浔,心有余悸地说道:“江大人,方才下官赶去抓药时,听说御书房传出旨意,召朝中重臣尽皆入宫觐见呢。”
“下官心中惶惶,便多打听了一嘴。”
说到此处,张御医急忙靠近了江浔,以极低的声音哑声道:
“听说,圣上因大怒导致气血逆乱,肝风内动,风痰瘀血阻滞经络、蒙蔽清窍,使得身体失用、言语不利,唯眼珠尚且灵动,这......这分明是中风闭症之象啊!”
江浔闻言双眸微微睁大,下一刻在张御医面前面露惊惶:“张御医,你......你此话当真?”
张御医急得直舔嘴皮子,疾声道:“下官听御前看疾的同僚说的,岂能有假?”
乱了,全乱了!
瑞王爷将圣上气成这般,简直成了千古罪人!
此事明日定瞒不住的,重臣尽皆被传召,莫非是为了稳住朝堂社稷,这是要......立储了?
思绪走到此处,张御医忽而一怔。
下一刻,他蓦地看向面前的江浔,赶紧将拎着的药盒抬高了些,腰背又往下压低了些。
眼下能接储君之位的,只有皇孙殿下了。
而眼前这位,可是皇孙殿下的老师,是......是将来的帝师啊!
江浔对张御医的心思只故作不知,赶紧伸手接过药盒,可转过身的瞬间,眉宇间却有锐芒闪过。
凭他方才在御书房所见,圣上虽有中风之兆,但往日里到底龙体康健,未有大疾。
故而,该不至于到身体失用、言语不利的地步才是。
念头转到此处,江浔眼中真真切切流露出了惊叹之色。
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岳丈大人、岁岁、太子妃、烨儿果然......扭转了乾坤。
他的“战友们”,实在是坚韧不拔,又聪慧无双。
只是,未到最后,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啊......
江浔复又跪到板榻边,正着手取出药盅,张御医却小心翼翼靠过来,恭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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