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畸态的自我慰藉,仿佛能让他觅得一丝解脱,亦能稍稍减轻几分负疚。
可偏偏......在稷儿留下的最后一封信里,满纸满眼,全是对他这个父皇的诚挚祝祷,殷殷切切,满怀眷恋。
仿若稷儿那颗霁月般的孺慕之心,在信纸之上依旧鲜活如初。
他自欺欺人的伪装,在这一刻被撕了个粉碎。
压抑了数年的负罪、心虚、悔恨便排山倒海汹涌而来,几乎冲垮了他。
“父皇,信已呈至御前,儿臣告退。”
御书房里,响起了太子妃恭敬的声音,而后便见她冲赵元烨招了招手。
赵元烨似乎还有些不舍离去,扭头看看盛帝,又抬头看看江浔,最后还是恭声道:
“皇爷爷,孙儿告退。”
“先生,婚嫁之期过后,莫忘了来给烨儿授课。”
他这般小小声地冲江浔补了一句,这才走向自家母妃。
太子妃带着赵元烨,果真转身出了御书房。
来之前,她本欲借着书信,开口为江大人求情。
可观父皇如今心绪激荡,数次落泪,她再多嘴,便过犹不及了。
殿外余晖洋洋洒洒,太子妃只觉眼眶中一阵酸涩涌起,满心的悲意似杂草疯长,几欲撑破她的心房。
阿稷,我想,这就是你留下的绝笔信出现的最佳时机了。
希望,我没叫你失望。
而身后那人,我恨之怨之,瞧见他的眼泪,我只觉呕心与虚伪。
待到时机成熟,我总要做些什么的。
他该在无尽的怅惘与悔恨中,独自咀嚼苦果,余生每念及此,皆感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他若没有这份良心,那由我来手持刀刃,又如何呢?
眼泪被倒逼了回去,太子妃眼底悲意渐去,步履坚定,踏上铺满夕照的宫道。
而赵元烨走在太子妃身旁,踏出殿门时,袖子下的手便紧紧攥成了一团。
他懂,他什么都懂。
他只恨自己太过年幼,护不住先生,回应不了殿外诸位良臣的一片赤诚。
皇爷爷永远也不会明白,先生之于他,究竟有着怎样的分量。
若今日,父王的信仍不能改变皇爷爷的决定,他不会视若无睹,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哪怕这是先生不愿看到的,他也必须到皇爷爷面前一搏!
快些长大,快快......长大吧。
......
随着太子妃与皇孙殿下的离去,御书房再次陷入了沉寂。
盛帝手中紧紧捏着献怀太子留下的遗信,心潮久久难平,眸光亦定定落在了江浔身上。
“生死至交”,这是何其郑重的字眼。
稷儿这是......要他无论如何都留江浔一命。
可江浔,能留吗?
盛帝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方才怒急攻心晕倒后,还未及歇息,而后心绪又几度剧烈起伏,现下竟觉喉咙干涩无比。
他抬指敲了敲御案,正要叫福顺进来伺候,敞开的殿门口却出现了三个御医的身影。
“圣上。”
盛帝心头蓦地一紧,急忙使了气力,哑声问道:“老二如何了?”
为首的刘太医低垂着头,偷眼向身旁两位同僚瞥去,三人目光轻轻一碰,便听刘太医满是惶恐地应声:
“圣上,王爷恐是......心脉受损。”
“什么!?”
盛帝猝然起身,晕眩感骤涌,却急忙撑案站稳了,咬牙道:“说清楚!”
刘御医额上隐见冷汗,疾声开口:“回圣上,王爷气息微弱且紊乱,脉象虚浮涩滞,显是心脉受创后气血逆行,瘀滞不畅所致。”
“如今王爷胸痛难忍,呼吸亦觉艰难,时有晕眩之状,臣等虽竭力施为,然心脉之伤非旦夕可愈。”
“然王爷吉人天相,福泽深厚,只要精心调养,假以时日定可康健如初,再显英武之姿。”
盛帝怔住了,一下子没了动静。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盛怒之下随意的一脚,竟会致使赵怀朗伤重至此。
长子逝,次子伤,三子禁足。
三个儿子,他竟......一个也没留住?
盛帝忽感一股蚀骨的无力感从脚底直窜心头,眼底生出了几分空洞和迷茫来。
这一刻,他不由地想起了当年,自己在步步惊心、险象环生的夺嫡之争中精心算计,险中求胜,才终于将那梦寐以求的皇位揽入怀中。
彼时的他俯瞰江山,豪情万丈,为何此刻,心中只余空落与孤寂?
众叛亲离.......众叛亲离.......
盛帝耳边回荡着赵怀朗的癫狂嘶吼,面上青白交加,身子摇摇欲坠。
御医们满是惶恐,眉眼低垂,又跪于御书房外,故而不曾瞧见盛帝的异样。
福顺公公侍立在殿门口,此刻心神不知被什么牵引,频频看向宫道尽头,因没有盛帝的传召,也不曾入殿来。
唯此刻站在殿中的江浔,将盛帝的脸色尽收眼底,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可是,他没有出言提醒,也不曾......上前劝慰。
恰在此时,福顺公公双目圆瞪,似是瞧见了什么。
来了!
只见宫道尽头,一御林军手里捧着什么,正朝这边快步而来!
嗒嗒嗒――
沈嘉岁等人扭头望去,瞧见御林军在宫道上如此疾行,都不由微微色变。
只怕,是有何十万火急之事!
沈征胜等人尚且镇定,可沈嘉岁却反而揪起了一颗心。
她知晓阿浔接下来的谋划,该不会惹得御林军如此失态才是。
莫非,是出了旁的差错?
沈嘉岁思绪方起,便见那御林军已跪在三位御医身后,口中疾声:
“圣上,帝师自裁于诏狱之中,留此血书――”
嗡――
沈嘉岁僵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她茫然地望向远处,嘴唇微微颤抖,试图说些什么,却唯有破碎的气息逸出。
她正觉得整个人拼命地往下坠,忽而身旁有人紧紧托住了她。
沈嘉岁呆呆仰头,视野中只见自家爹爹嘴唇几度开合,声音却好似隔着水面传来。
直到胳膊上的疼痛渐渐唤回了她的神智,耳边声音渐大渐沉,慢慢清晰。
“活――还活着――岁――帝师还活着――”
沈嘉岁猛地长吸一口气,像是溺水之人扑棱出水面,终于找回了些许自己的声音。
“爹爹,老师他――”
沈征胜这会儿面色也隐隐发白,急忙应道:“那御林军说了,发现得及时,还有气息!”
“圣上也晕倒了,御医都进了殿,修直不便留下,已赶去诏狱,让人将太子妃与皇孙殿下急召了回来!”
沈嘉岁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但沈征胜的话却一句又一句传进了她的耳朵里,听进了心里。
她蓦地抬起头来,目光紧紧盯着自家爹爹,呼吸急促,口干舌燥。
“爹――”
似有未竟之语,不能宣之于口。
沈征胜眉宇沉沉,在此刻重重点了头。
沈嘉岁缓缓站直了,胸口隐约还有剧痛未散,方才听闻老师自裁的噩耗,几乎夺了她的全部心魄。
可眼下,山雨欲来,竟是――“改天换地”的重要时刻!
爹爹特地和她提及,阿浔“不便留下”,太子妃与皇孙殿下正朝这边赶来,她心中有数,心中有数了.......
下一刻,沈嘉岁紧紧捏了捏自家爹爹的手,而后脚步一迈,趁着众人忙乱慌张之际,往方才太子妃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第258章 再度晕厥
“圣上,帝师自裁于诏狱之中,留此血书――”
声音扬起,仿若一道惊雷直直劈入压抑沉寂的御书房中。
盛帝闻言缓缓抬起头来,眼神先是错愕,转瞬间,似有千万根细针扎入脑海。
轰鸣声不绝于耳,将周遭的一切声响尽皆淹没,以至于他根本没听到后头半句――
“幸狱卒发现及时,帝师一息尚存,还请圣上定夺!”
盛帝以手撑案,不知何处生出的痛意与晕眩交织缠绕,胃中酸水不断上涌,几欲作呕。
老师......
他还未追究老师算计谋逆之罪,老师怎敢畏罪自杀!
他还没亲口问问,老师为何要如此待他!
老师......也走了。
当年草地上,炭盆边,桌椅旁,那个笑眯眯摸他头的人啊......
都走了。
自裁啊,老师至死.......都不愿见朕一面吗?
盛帝目光茫茫然投射出去,眼前的景象却如同被搅乱的棋局,天旋地转起来。
原本清晰可辨的御书房,此刻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肆意揉搓,墙壁、梁柱、器物皆在疯狂舞动,光影交错间,一切都化为混沌不清的色块,肆意地在他眼前飞旋。
下坠,冰冷,一片黑暗。
最后呼啸着挤进耳朵里的,是福顺几乎扭曲的惊呼声:“圣上!”
福顺公公连滚带爬进了御书房,面上亦满是惊惧与惶恐。
帝师让他适时传信去诏狱,说是有办法解眼前的死局。
他对帝师敬重信任,也不愿看到圣上父子相残,血肉相杀,以致无可挽回之境,这才命心腹将消息传到诏狱。
他......他没想到,帝师竟是以性命来破局啊!
圣上今日已一连遭受多番打击,且他最是清楚,帝师之于圣上,与旁人终究是不同的。
半年前,只是忧心帝师有可能与长公主合谋,圣上便一夜未眠,多日辗转。
福顺思绪才走到这里,便看到御案后,盛帝双目紧闭,整个人就那般毫无预兆地,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这一刻,福顺瞳仁中满是骇然,因极度恐惧,脸上的肌肉都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扯破喉咙地惊呼出声:
“圣上!”
殿外,御林军统领温成业闻声,几乎是飞身赶来,但......还是来不及了。
只见盛帝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向后重重摔去,整个后背砸在那金碧辉煌的龙椅之上。
砰――
叫人心神俱颤的巨响过后,便见盛帝的身躯如同崩塌的山岳,滚落在地。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让人来不及眨眼。
温成业终于赶到,伸手一把将盛帝扶起,目光方落在盛帝脸上,便面色遽变,疾呼:
“御医!御医!”
殿外三位御医这才从突如其来的剧变中回过神来。
他们下意识地张嘴欲呼,却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喉咙,只发出几声微弱的气音,便面色惨白,脚步踉跄地冲入殿内。
刹那间,呼喊声此起彼伏,凌乱的脚步声交织成一片。
往昔威严庄重的御书房,此刻已被喧嚣与慌乱彻底淹没。
而满殿的忙乱之中,唯有江浔定定站在原地,如此格格不入。
“圣上!”
在福顺与温成业的声声高呼中,偏殿的御医闻讯也悉数赶来。
有一人背着医箱走在最后,正觉今日恐要大祸临头,忽而一只手从旁斜插进来,死死攥住了他的胳膊。
御医惊慌地扭过头去,不由怔了一瞬,满是不确定地唤了声:“江......江大人?”
实在是江浔的脸惨白得毫无一丝血色,平日里总是凛然生威的眉眼,此刻更是难掩悲戚与慌乱,与往常判若两人。
江浔张了张嘴,双唇微微颤抖,声音低哑急促:“张御医,帝师在诏狱命悬一线,你与我同往,即刻施救!”
张御医闻言面色惊变,看了看前头被人团团围住的盛帝,却心生犹豫,不敢擅离。
他......他可没听到圣上的旨意。
然而,江浔根本没给张御医拒绝的机会,话音未落,他已将人往外拉去,口中哑声道:
“圣上骤闻帝师危讯,悲恸之下昏厥倒地,一旦苏醒,势必首要问及帝师安危。”
“张御医今日若能救帝师于绝境,当居第一功!”
张御医也不知江浔哪里来的力气,那双手像铁钳似的,硬是不容抗拒地将他拉了出去。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只见殿内御医济济,自己确实也难以在此施展身手。
这般权衡之下,张御医心一横,主动加快了步伐,口中急切高呼:
“江大人,您且松松手,下官去,这就随您去!”
方出殿,江浔便深吸一口气,面容仿若寒夜冰封,冷峻威严。
他眸光如电,直视殿外御林军,低喝出声:
“圣上昏厥之前有令,速去迎请太子妃与皇孙殿下前来,不得有误!”
御林军乍闻此语,先是一愣,但转瞬之间,便被江浔平日里的赫赫威名与圣眷优渥所驱,当下毫不犹豫领命而去。
毕竟旁人可不知什么磨刀石、试金石,只知放眼满朝文武,盛帝最宠信与看重的臣子,非江浔莫属。
而江浔脚下不停,与张御医疾步朝外走去,路过沈征胜一行,他自然也瞧见了大受打击的沈嘉岁。
然而此刻,他已腾不出片刻时间,只能强忍内心煎熬,以最快的语速向沈征胜匆匆交代两句。
沈征胜神情凝重,郑重点头示意。
江浔的目光最后扫过沈嘉岁,满含愧疚与不舍,而后流星赶月般往诏狱赶去。
.......
呼呼呼――
沈嘉岁早已回过神来,此刻强压万般忧虑,于宫道之上疾行如风。
夕阳渐沉,两侧宫墙巍峨,森然屹立,其影沉沉,仿若久长岁月冷眼旁观着世间权势的更迭。
沈嘉岁的影子在斑驳的宫道石板上被拉得悠长,仿佛随时要被宫墙投下巨大的阴影吞噬。
可她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薄唇紧紧拧起,明丽的眉眼间满是坚毅与果敢,也压下了一切惧意。
这条宫道承载过千古帝王的踌躇满志,见证过无数朝臣的宦海沉浮。
而今,她沈嘉岁疾行其上,为的是在这历史沉淀的甬道中,踏出一条逆天改命、扭转乾坤的险径!
若成,盛朝的历史,将从今日开始改写!
第259章 为你皇爷爷侍疾去
转过脚下宫道,沈嘉岁便见远处行来一群人,脚步间难掩急切与茫然,正是去而复返的太子妃与皇孙殿下。
沈嘉岁精神一振,快步迎上前去。
太子妃心知沈嘉岁定是来寻她的,待人行至近前,便已先一步开口:
“江夫人,不必多礼。”
沈嘉岁顺势直起身来,走到太子妃身旁,借着宽袖的遮挡,在行走间紧紧握住了太子妃搁置在身侧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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