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莫轻视女子的能耐,更不可低估一位母亲的决心。这朝堂之上虽是男人做主,但女子胸有丘壑,心怀乾坤,亦可另辟蹊径,也可大有所为。”
“本宫与皇兄虽多年分离,但这数月相处下来,对皇兄的脾性也略知一二。”
“事发当日定险象环生,诸人剑拔弩张,以皇兄自负又好强的性子,定非要手沾鲜血以彰显君威,方肯罢休。”
“此际,正需有人从中斡旋,以情理相劝,或许能转危为安。”
“太子妃......是稷儿生前最爱的女子,又是烨儿的母亲,往昔种种旧事,她定然心知肚明,如此看来,已是不二人选。”
“无论是为了烨儿,还是为了江大人,本宫相信,太子妃定不会有丝毫的迟疑。”
所以,眼下这救兵是沈嘉岁请来的。
只是,她请的不是皇孙殿下,而是――太子妃。
这个尚且年轻的女子,在危机四伏的宫闱里失了琴瑟和鸣的夫君,底下还有一个年幼的孩子。
她悲痛过、迷茫过,绝望过,却在一次次的阴谋诡计中顽强立足,而后长出了最坚硬的盔甲。
太子妃知悉了这一切后,托长公主给她带来了这样一番话:
“江夫人,本宫从不敢想,江大人为了当年一诺能做到如此地步,更敬佩江夫人与沈将军,有如此魄力以身犯险。”
“烨儿何其有幸,能得诸位倾力相助,本宫实在是感激不尽。”
“烨儿乃是本宫的骨肉,本宫理应比这世间任何人都更竭尽全力,为他谋得光明前途。”
“他幼年之时便已痛失父王,本宫绝不会叫他再离了恩师。若江大人此番有失,本宫便是到了九泉之下,也无颜去见殿下了。”
“江夫人安心,该如何做,本宫心中有数。”
......
这件事,她是瞒着阿浔的。
她想,若太子妃携皇孙殿下突然出现,阿浔的震惊定掩不住,如此真情实感的流露,才是他最好的保命符之一。
毕竟圣上如今最担心的,不就是阿浔对皇孙殿下心有算计吗?
眼见太子妃与赵元烨朝这边行来,沈嘉岁几人当即行礼。
太子妃的目光轻移过来,深深看了沈嘉岁一眼,眸光中满是温和与坚毅,却又不动声色地移开了。
母子俩行至御书房门口,便齐声求见。
片刻后,御书房中才传来盛帝的应答声:“进来。”
福顺公公闻言,急忙为太子妃和赵元烨开了门。
日头已然西斜,随着御书房的门扉缓缓敞开,金纱般的夕阳顺势倾泻而入,不偏不倚铺洒到了江浔的脚边,晕开了一圈暖红。
盛帝自案后抬眸,便见太子妃与赵元烨的面庞被光影模糊,逆着光踏入殿中,跪地行礼。
他知道太子妃与赵元烨此番前来,定是为江浔说情的,故而眉宇间已满是不悦与不耐。
谁知赵元烨抬起头来时,竟是一脸的迷茫,又碍于御前规矩,不敢开口问,江浔现下为何会在此处。
盛帝注意到了赵元烨的神色,当下不由微怔,下一刻,却见太子妃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恭声道:
“父皇,儿臣今日整理殿下旧物时,偶然于一本古籍中得见殿下亲笔书信一封,似是特意留予父皇的。”
“儿臣不敢擅专,特呈父皇御览,请父皇过目。”
盛帝听闻此言,霍然坐直了,微扬的语调里隐隐带了丝颤音:“稷儿留下的信?”
太子妃点了头,又轻推了身旁的赵元烨一把。
赵元烨也是机灵,当即接过了信,快步走到了盛帝身旁,双手奉上,仰头笑道:
“皇爷爷您瞧,上头写着‘父皇亲启’,这信还是烨儿发现的呢!”
盛帝垂眸,目光扫过赵元烨稚气尚存的眉眼,又落在了他高高举起的小手上。
信封之上,四字入目,笔锋隽秀超逸、温雅流润,确是稷儿的字无疑。
盛帝骤见如此熟悉的字迹,心尖仿若被锐器轻触,浑身剧震。
下一刻,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那迫不及待伸出去的手,又突兀地瑟缩而回。
赵元烨见状,不免疑惑地偏了偏头,轻唤一声:“皇爷爷?”
盛帝心神骤聚,伸手抓过了书信。
第256章 天家父子
太子妃将盛帝的异样瞧在了眼里,恭敬低垂的眉眼间隐隐闪过一抹讥讽之色,稍纵即逝。
这封信,确确实实是夫君留下的。
那时候,夫君隐感自己大限将至,便从榻上挣扎着坐了起来,要她捧来笔墨纸砚。
眼见夫君面上一丝血色也无,她流着泪摇头,“阿稷,多歇歇吧,便当是为了我,为了烨儿。”
夫君闻言眼中隐含泪花,伸手来摸她的脸颊,指尖那样冰冷,却还是温柔地替她拭去了眼泪。
“阿瑾,是我拖累了你,但有些话再不留下,恐......再没有机会了。”
她仰起头来,泪眼婆娑,“阿稷到底要写什么,我来代笔好不好?”
夫君摇了摇头,“不可,一定要是我的字迹才好。”
她实在拗不过,起身去取纸笔,才转过头去,身后便响起了一连串压抑的咳嗽声。
她满心悲意,不敢再叫他多费力开口,结果才将纸笔递到他手中,却见他蓦地咳出了血来。
啪嗒――
血珠洒落在信纸上,洇开,像雪地里次第盛开的血梅。
“阿稷!”
她惊呼出声,夫君却习以为常地摇摇头,目光落在已然斑驳的信纸上,竟扬了扬嘴角。
她眼泪都滚下来了,他却说:“这样也好”。
许是见她实在忧心太过,夫君便将纸笔放在一旁,伸手来搂她的肩膀,声音轻轻哑哑。
“阿瑾,这封信,是我为阿浔写的。”
她蓦地抬头,便见夫君垂眸来看她,笑得那般温柔。
“阿浔太正直,太特别,我多么希望,烨儿长大后,也能成为如阿浔般清正笃行,光明磊落之人。”
“是我太自私了,将烨儿托付给了阿浔,同时也将阿浔置于险地。”
“可偏偏这世间除了他,我再无法安心,将烨儿交给任何人。”
“阿浔是个重诺的君子,他既允了我,他日哪怕是舍了性命,定也会将烨儿护好教好。”
“如此恩义,我铭记肺腑,可寿数将至,实在无以为报。”
“父皇多思多疑,天长日久,只怕更要偏执专断。”
“阿浔将来未必会为父皇所容,故而我便是拼了最后一丝气力,也要为阿浔求个一线生机。”
“阿瑾,这封信万万要用在最关键处,毕竟父皇与我的父子情义,也禁不得几番波折。”
“若可以,我希望这封信......永远也不要用到。”
......
忆及往事,太子妃眼里有了泪意,却又在眨眼间隐去了。
这些年,她已经流了太多泪。
一个丧夫的女子,还顶着太子妃的尊号,在宫中实在境地尴尬,不知何去何从。
若不是烨儿还在,她大抵也撑不下来的,该是早就去寻阿稷了。
这些年,江大人果真将烨儿教得极好,此番又舍命为烨儿筹谋至此。
她无论如何,都要为夫君守住他为之计深远的挚友,为烨儿守住他敬崇备至的恩师。
案后,盛帝身姿微微前倾,缓缓将信纸从信封之中抽离而出。
他的手隐约颤抖,不知在期待什么,又不知在害怕什么。
信纸缓缓展开,最先入目的,却是星星点点的褐色斑痕。
盛帝下意识伸手去摸了摸,指尖划过,隐有粗粝之感。
下一刻,脑中轰鸣骤起,因为他已然隐约猜到,这些斑点究竟是什么。
心跳声呼啸在耳边,盛帝唇干舌燥,难掩急切地去看上头的字――
父皇:
儿臣福缘浅薄,生于天家,却无遐龄之相。今大限将至,竟累及父皇白发人送黑发人,此罪重若须弥,儿臣思之,泪如雨下。
昔年母后早薨,儿臣孱弱,二弟三弟皆胜儿臣数筹。幸得父皇眷爱,方忝居储君之位,其间兢兢,皆赖父皇扶掖。
岂料今朝,病榻缠绵,灯残油尽,儿臣实在辜负父皇如山似海之恩,空耗父皇无数心力与期许。
若有来世,儿臣但盼结草衔环,再续父子恩缘,侍奉父皇左右,以报此世之恩。
儿臣去后,所念者,太子妃之贤德,烨儿之幼冲。祈愿父皇怜恤其母子孤苦,施以援手,护佑他们于这宫闱之地安然度日。
儿臣之挚友江浔,性行高洁,重义守正,可委以教导烨儿之重任,使烨儿能明事理,知善恶,成大器,效忠于父皇,造福于社稷。
只江浔耿介爽直,或偶有冲撞父皇之处,万望父皇念及儿臣与他乃是生死至交,恕其不讳,留其性命,允儿臣瞑目安息。
然,若言儿臣心间至难割舍者,非父皇莫属。
昔年母后鸾驭早逝,彼时儿臣黄口,父皇已荷丧偶之悲。孰料光景瞬转,儿臣竟已大限将至。
父皇盛年屡逢此酷烈惨事,然为四海之主,大盛之君,虽五内俱摧,亦只得衔哀忍泪,深藏痛悼,勉力于庙堂之上,瘁心于庶务之间,宵衣旰食,无有宁息。
儿臣唯盼,父皇圣躬康健,长春永茂。愿父皇启累世之昌隆,勋名垂于竹帛,盛德传于万祀,为千秋仰止之圣君。
不孝子怀稷泣血顿首
.......
盛帝呆怔怔看了许久,直至脸上泪水滚至下颌,陡生麻痒之感,他才后知后觉以指拭颊,触及一片冰凉湿润。
信纸之上,点点血迹斑驳间,溢满了盛年早逝之人心中万千的难舍眷恋,触目惊心,令人悲恸。
他以为会看到满纸的怨恨与不甘,毕竟当年,到底是他造了孽,以致……
可是,一句也没有,有的只是孺慕与祝愿。
“父皇。”
太子妃见盛帝阅完书信,当下也红了眼眶,恭声道:
“当年案前,儿臣曾数次力劝殿下,不妨稍作休憩,诸多事务,留待明日处置亦不为迟。”
“可殿下却同儿臣说,他以病弱之躯得父皇垂青倚重,满心惶恐与感激,不敢稍有懈怠,更不敢......叫父皇有分毫的失望。”
哪怕殿下明知,那堆砌于案上犹如小山的公文政务,乃是圣上因闻听满朝文武皆对殿下赞誉有加,于心中陡涌微妙思绪后,蓄意为之。
圣上正值春秋鼎盛,而殿下身为储君已然声誉斐然,众人皆颂殿下仁德宽厚,品性高洁如无瑕璧玉。
然圣上不知,殿下之所以这般兢业勤勉,拖着病弱之躯亦求精工臻善,正是为了不负圣上之深切期许。
那段时日,殿下日夜殚精竭虑、操劳过度,常伴烛火久坐,终致不堪重负,于案牍之前呕血倒地。
待消息传至御前,圣上心急如焚,脚步踉跄赶至东宫,殿下已是气息奄奄。
她眼见圣上如遭雷击,面上瞬间血色全无,双唇颤抖,满眼惊恐,于殿下榻前悲痛晕厥。
她知圣上痛心疾首,悔之晚矣,可那又如何呢?
她的殿下,她的阿稷,永远留在了那一年。
众人皆道殿下风采卓然,仿若朗月悬空,令人仰止。
唯她知晓,她的阿稷早年失恃,天生体弱,两个弟弟又出类拔萃,他也敏感卑怯,他也孤独无助。
他不过是拼了命地勉强自己。
只可惜,子视父若天,父疑子为贼。
天家父子,多的是可悲人。
而眼前这个始作俑者……
总要等到烨儿羽翼丰满时。
而今当务之急――
太子妃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江浔身上。
第257章 十万火急
此时,江浔的注意力已全然落在了盛帝手中。
殿下的亲笔信?
圣上落了泪,可见信是殿下生前所写无疑了。
太子妃与烨儿来得这般及时,可今日之筹谋他并未――
江浔心神电转,很快便反应过来了。
是......岁岁。
他到底,让岁岁忧心费心了。
与此同时,一股热气自他心底升腾而起,遍体生温。
何其有幸,在乎他的人有很多很多。
且他毫不怀疑,太子妃呈上的这封信,许就是殿下当年预料到终有这么一日,故而未雨绸缪,想为他谋求一条生路。
殿下啊......
“阿浔,你说,我今日就稍稍懒怠些,无碍吧?”
“阿浔,我瞧见奚姑娘就心生欢喜,这就叫心上人吧?”
“阿浔,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心上人了。”
“华夏?哈哈,阿浔你又胡诌!你一定是唬我的,对不对?”
“阿浔,我信你,我总是信你的。”
“阿浔,我能不能......能不能将烨儿托付给你?”
“阿浔,如此深恩,我实在......无以为报了。”
.......
殿下,你我之间,莫要言恩。
殿下之推心置腹、肝胆相照,已然叫我这个异世之人,于一片混沌渺然中寻到了落脚之处。
唯怨天薄待于你,又恨这人心似海叵测,叫你我兄弟阴阳两隔,再不能把酒言欢,促膝长谈。
江浔想得入了神,低垂的眉宇间盈动着悲意,忽而感觉到有人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先生为何在此?”
赵元烨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扬起脸看向江浔,稚意未去的眉眼里,分明已是故人的模样。
他已经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御书房内幽静,到底还是叫殿中人都听到了。
江浔神色难掩触动,微微俯身而下,温声道:“殿下这几日可有好生温习?”
赵元烨闻言小脸一垮,委屈巴巴嘟囔道:“哪有如先生这般,一见面就问功课的。”
盛帝眼中泪意未去,此刻闻声也望了过去。
模糊的视线里,隐约瞧见一大一小立于明暗交界处,脚下夕照晕开,将二人都拢在了浓浓暖意里。
盛帝缓缓起身,张了张嘴,“稷儿”两个字于嘴边辗转迂回,良久良久,终究化作一声幽微低叹,止于唇边。
他知道的,眼前和烨儿站在一处的,是江浔。
他只是触景生情,忍不住去想,若稷儿还在,定就是眼前这幅父慈子孝的光景。
于稷儿,他无可否认,到底......到底是他造的孽。
思绪走到这里,盛帝仿若被抽去了筋骨,刹那间脱了力,身形一晃,又重重跌坐了回去。
这些年,他于心底无数次告诉自己,稷儿是带着对他的满心怨念与无穷怅恨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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