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从撑开小半的窗台处吹进来,烛台上的火苗啪一声爆了下,烛火乱窜,光影摇曳。
铜镜中映着陆镇的一段身影,沈沅槿瞧不见他的脸,但能隐约感觉到,陆镇似乎正在看着她。
彼时的沈沅槿几乎如芒在背,那些晃动的光线丝毫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只是那般脊背僵直地静坐在妆镜前。
陆镇则是老老实实地垂手而立,聚精会神,目光如炬,像是在欣赏一幅名家所绘的美人图,难得一回没有动手动脚。
两人就那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皆是看向黄铜镜面,缄默无语。
有她在身边,便不做那事,亦可让人觉得心情愉悦。陆镇心中熨帖,忍不住抬手抚上她的发髻,再是发间的步摇和其上坠着的流苏,捧住沈沅槿的脸颊细细看过一回,敛目问她是否喜欢珍珠。
珍珠洁白圆润,光泽柔和,从古至今,颇受女郎追捧,沈沅槿亦不能免俗,遵从内心的想法,冲陆镇点了点头。
陆镇的手不知何时移到了沈沅槿柔软的耳垂上,似在确认她的耳上到底有无耳眼,可惜他反复摸了数遍,仍是没有寻找到到半点耳眼存在过的痕迹。
既戴不了南珠耳珰,那便让她戴南珠项链、手串和嵌南珠的钗冠好了。陆镇心中有了主意,因道:“娘子生得肤白胜雪,孤思来想去,唯有合浦的南珠方能相配。”
珍珠首饰,沈沅槿的妆奁里并不多见,是以佩戴的时日就要少些。因陆昀知她喜欢素净透亮些的东西,送与她的物件多为玉饰和水晶,譬如被她特意放在妆奁最底下一层的岫玉青莲钗,便是陆昀跑遍东市从胡人手里买下的一块玉石,亲手绘下图纸找城中有年纪的匠人耗费数日制成。
从前在陈王府时,沈沅槿常簪那支玉钗,然而自与陆昀和离后,许是潜意识里担心自己会触物伤情,再没有簪过它。
沈沅槿犹还记得,那日本该休沐的陆昀一早便出了府,大半日后方回,中伏的天,热得他满头大汗,脸颊晒得通红,那块玉被他宝贝般地揣在怀里,为了给她惊喜,藏好后神秘兮兮地不给她看。
往事重又浮现在脑海中,沈沅槿不由目光微沉,略有些失神,直至耳畔再次传来陆镇磁性的声音,“上元那夜,孤未能与娘子共赏花灯,不若今日陪娘子去夜市走上一遭?”
沈沅槿的思绪毫无征兆地被陆镇打断,顿时便回过神来,丹唇翕张就要拒绝于他,然,陆镇的那句询问更像是走个过场,还不等沈沅槿给出答案,他便已行动力超强地打横抱起了她,迈开大步。
“夜里吹风,冷...”沈沅槿的大脑飞速运转,想了个借口试图阻止陆镇接下来的举动。
“娘子勾住孤的肩。”陆镇不认为冷会是什么问题,垂首在她的耳边道了这样一句话,继续往里走。
察觉到他撤开左手虚虚搁在她的后背,沈沅槿害怕自己会掉下去,继而本能地伸手去勾住陆镇的脖颈,垂下头埋在他的胸膛里,让自己的重心稳固一些。
陆镇没想到她会将两条藕臂都攀上来,顿时觉得胸中畅快无比,唇角微扬,浅笑着打趣她道:“孤的气力非寻常男郎可比,便是只用右手也能抱得住娘子,断不会让你坠下,不过是怕颠着你,这才让你勾住孤的肩。未料娘子竟畏高至此,两只手都用来搂住孤了。”
沈沅槿的确有些恐高,在她还未穿越前,每每遇到有空中栈道的景点时,她宁愿在景区的其他地方眼巴巴地等着亲朋,也不肯去试着走上几步,就连买房子也不愿挑中高层。
他这会子冷不丁被陆镇说中心里恐惧的事物,且还是以玩笑的口吻,沈沅槿一阵耳热气堵,虽不好直接撒开陆镇的手,脑袋却没再倚着他的胸膛。
陆镇因她的这一举动自毁失言,放下身段给人赔起不是来:“孤并非真心想拿娘子取笑,实是 一时口快,惹得娘子不高兴,娘子可打孤骂孤,只是莫要因此疏远了孤。”
她从不曾待他亲近过,也犯不着疏远他,只等五次过后便尘归尘土归土,从此再不与他相干。
沈沅槿偏头看向一边,没有理睬陆镇。
陆镇见她不肯再理会他,脸上渐渐没了笑意,懊悔好端端的为何要逞口舌之快去招她;他这厢暗暗叹息一声,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取来一条薄厚适中、春秋用的披风套在沈沅槿身上,仍是横抱着她。
待出了门,陆镇便嘱咐辞楹出去栓门。
此人当真厚颜,辞楹又不是在他手底下讨活的,他倒指使起人来了。
沈沅槿抬起眼皮瞪陆镇一眼,正要说些什么阻止他的无状,就瞥见辞楹从房里出来。
“孤陪你家娘子去夜市上逛逛,今夜不回这里,你可早些睡下。”陆镇说完,拾阶而下。
今夜不回。陆镇的这话说得极有弦外之音,沈沅槿下意识地以为他是要在今晚与她完成五次约,不免心神微动。
然而想到这次过后便有可能摆脱他,即便再怎么不喜欢与他做那事,当下还是生出些许侥幸和如释重负的感觉来。
忍过这一次,且忍过这一次。
沈沅槿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这样告诉自己,探出头去看檐下的辞楹,匀出一只手伸出五根手指提示她,自己马上就要完成与陆镇的约定了。
“我明天一早就回来,你和萦尘先睡下。”沈沅槿说完,陆镇便已走到院门前,调整姿势用单手托住她的豚腰,另只手取下门闩。
陆镇此人生得极为高大健壮,平日里所乘骑的马儿也比寻常的马要高大许多,沈沅槿仅仅看上一眼,就皱起眉疑心自己能不能单单靠着马镫跨上马背。
“娘子可是害怕了?”陆镇借着月色看清女郎的眉眼,轻轻放沈沅槿落地站稳,盯住她的眼低声问她。
她又不需要骑这样的高头大马,何必去费那个心思。沈沅槿当即矢口否认,“不怕,我又不是没骑过马,殿下何以如此轻看于我?”
本是想关心她,竟是又惹得她听出这样的歧义来。这一回换陆镇不说话了,只是低下头颅默默将那披风替沈沅槿系好后,抱起她小心翼翼地安置到马背上。
安置好沈沅槿,陆镇方按辔上马,两条粗壮的胳膊很是自然地贴着她的腰侧向前,旋即握紧缰绳,催马前行。
温香软玉在怀,又是令他上了心的女郎,换成这世上的任何一个男郎,大概都很难做到毫无旁的念头。
自沾染过她后,陆镇非但不像从前那样禁欲,反成了重欲之人,且那欲仅仅是对着怀中女郎方有用,除她以外,管是环肥燕瘦,清纯妩媚,竟无一个能让他起那般心思的。
有些时候,陆镇也会凝神细思,暗道这小娘子莫不是往他身上使了什么巫蛊术不成,自己这幅身子怎的就这般离不开她,只想与她做,明明短短两月前,她还曾是陆昀的妻,是他的侄媳...
陆镇想得入神,一时不察,任由身下的战马如往常那般疾驰,差点没把沈沅槿颠得眼冒金星。
耳畔的风声呼啸而过,女郎鬓边的碎发被吹得紧紧贴着脸颊,步摇上的流苏一下又一下地打在陆镇宽厚的胸膛上,不多时便勾得他心里痒痒的。
沈沅槿对此一无所知,只觉豚被磨得难受,胃里也不大舒坦,没一会儿便有些招架不住,伸手也去拢那缰绳,回首去看陆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被那些风声盖过去,“太快了,殿下慢些。
她在说这句话时,脑海中绝无半分银思邪念,然而落到陆镇耳里,却是勾起了他的龌龊心思:她若能在床上哀求着道出这句话,他大概会想要死在她身上。
战马放缓了奔跑速度,陆镇亦将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从脑中驱逐,扬起声调声问她:“方才是孤思量不周,忘了娘子不比孤这样的粗人硬朗,现下的速度可还好?”
沈沅槿颔了颔首,默默握紧缰绳平复身体的不适,暂且没有心情搭他的话。
不舒服的感觉还没有完全消失,沈沅槿很快又陷入另一个困扰之中,陆镇竟在这时候了,同去岁在骊山上时的那回一般无二。
这厮脑子里成天想的都是什么,骑马的时候也能这样。沈沅槿都快怀疑他到底是不是正常人,总这么着,身体当真不会垮掉吗?
太膈了,又热又达,实在叫人难以忽视。沈沅槿心中不满,又不好开口同陆镇讲明了;再者,她便是说了约莫也无多大效用,毕竟那物不会很快恢复如初。
横竖是在外头,他总不至于毫无顾忌地寻个漆黑的巷子按着她要。沈沅槿现下对男女之事没有一点想法,自然也不会难受,心说就让陆镇自个儿忍着好了,便是憋死他也无妨。
她必定感觉到了,她会如何想他?拿他当满脑银邪的瑟魔?
陆镇的灵台内混乱一片,极力克制着那股火气,想要离她的后背远些,却又贪婪地割舍不掉,只勉强维持住原状。
好容易挨到东市口,马儿由奔跑变为行走,陆镇温柔地提醒沈沅槿千万握紧缰绳坐稳了,继而离镫下马,走在前面为她牵马。
头先不曾发现,这会子在马上看他,这才惊觉他竟有战马一般高。沈沅槿不知怎的合计起陆镇的身高来,这才惊觉她竟只在陆镇肩膀下一点点的位置,此人高她不止三十公分,约莫能有三十多。
陆昀虽矮了陆镇一小截,但一米八出头总是有的,细想起来,陆赵宗室的男郎体格似乎都比较高大;先祖赵武帝更是骁勇善战,一统天下,想必也是位身形高大的男郎了。
沈沅槿正胡思乱想间,马儿已经步入东市,周遭变得热闹喧嚣,人头攒动。
他二人的相貌放在整个长安都是极出挑的,落在行人眼中,仿若一对神仙眷侣。
回头率太高,沈沅槿颇有几分不好意思,渐渐地低垂下头,心内暗道出门前该戴上帷帽遮住脸才是,让他们只看陆镇就好。
陆镇回头瞧见沈沅槿跟那珍兽园里爱埋头的鸵鸟似的,连带打量周遭一圈,很快便知症结所在,先去一处近些的酒家给伙计一些铜钱,嘱咐一番,软硬兼施,这才栓了马。
那伙计观他通身的贵气,不怒自威,腰上又悬着金鱼符,想来是个大人物,哪敢怠慢,忙恭敬应下,让他在三更前来此处取马即可。
沈沅槿立在酒楼外等他,陆镇一刻不停,朝她款款而来,神情自若地去牵她的手。
“殿下做什么?”沈沅槿挣扎着不肯给陆镇牵手,反而板起脸冲他发问。
陆镇对她的问句置若罔闻,强势地掰开她的手指,十指交握后,他方开了口:“既是出门在外,娘子唤我大郎就好。”
他的五指像铁钳一样牢牢钳住,沈沅槿挣脱不开,也懒怠在这时候同“他”白费力气,只得由他去了。
长安城的夜市历经数十年,早已维修得完备许多,不仅可去茶坊、酒楼吃茶饮酒,还可听曲看戏,逛街夜游。
街边小贩形形色色,叫卖声不绝于耳,出售的商品种类繁多,纵然不是元日、上元等佳节,街道上亦是行人如织。
摊位上有卷发碧眼的波斯商人用蹩脚的长安官话推销各色宝石,陆镇淡淡扫视一眼便知是残次品,是以十分看不上眼,牵着沈沅槿的手快速走了过去。
陆镇如同脚下生风了一般,走得飞快,沈沅槿自然难以跟上,更别提好好看一看集市上出售的东西了。
这厮是赶着去投胎不成,哪有半点逛街的样子。沈沅槿忍无可忍,不想继续惯着他,忽地停下脚步,面色一沉,语调一点也不客气:“殿...大郎只管走那般快,倒要叫我看得清什么?与其如此,不若早些回去歇着,何必白费这个功夫。”
她的身量放在女郎里面算是高挑,然而在陆镇的面前显然就不太够看了。沈沅槿心中的怨愤更甚。
陆镇长睫微压,深邃的目光逡巡在沈沅槿那一袭妃色的齐腰裙上。
裙下的那双煺他是见过多次的,的确比他的短了一大截,跟不上他的步伐并不奇怪。
“方才行得快了些,原是我考虑的不周,我向娘子道歉,还请娘子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一遭。”陆镇放低身段,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哄她,“我走慢些,娘子想看什么,我就陪娘子看什么,这样可好?”
沈沅槿败了游玩的兴致,即便陆镇主动低头认错,仍是不想睬他,气鼓鼓地兀自往前走。陆镇观她肯继续走了,忙跟上去。
街边有人售卖陶俑和瓷摆件,沈沅槿不爱那些个瓶瓶罐罐,但却被角落里的几只动物形状的小摆件吸引了目光。
陆镇略看一眼,只觉那些瓷的成色实在算不得好,便欲问她想要什么窑、什么样式的瓷器,他都可为她寻来。
然,他的话还未道出,沈沅槿便自行从摊面上取了一只鸭蛋大小的青釉小兔捧在手里,露出了今天晚上在陆镇面前的第一抹笑意,足可用清澈明亮,笑眼弯弯来形容。
沈沅槿急需拉一个熟识的人炫耀一句这只兔子可爱吗,偏她身边独有陆镇在,不得不生生将那句话咽下,问摊主一共多少文钱。
那摊主是个实诚人,眼看她喜欢的不行,也没有漫天要价,给出合理的价格: “十文。”
沈沅槿听后,没有二话,伸手就去摸腰上的钱袋,恍然发现自己是被陆镇“劫”出来的,根本没想到还要带钱袋。
窘迫着,不舍着,沈沅槿纠结是还回去还是向陆镇借十文钱,正这时,身旁的陆镇大手一挥,扔出二三十枚铜钱出去,语气平平地冲那摊主道:“这些都是付给你的钱,不必点数。”
沈沅槿听到陆镇声音的那一瞬时,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是精神出了什么问题。
陆镇,偏头看他,故作从容地欲要道谢,却被陆镇抢先一步开了口:“娘子很美,笑起来的时候更美,这只瓷兔子让我看到了娘子的笑颜,非是用钱可买来的,娘子无需同我道谢。”
他的眼神里满是真挚,是真心在夸赞她,也是真心实意地告知她不必道谢,沈沅槿没有同他客气,盛下他的好意,破天荒地与他分享起她的喜悦来:“殿下不觉得,它真的很可爱吗,小小的一只,圆圆滚滚的,虽没有绘出眼睛鼻子,但是这双长耳和圆乎乎的尾巴就足够传神。”
“可爱。”陆镇一贯对动植物无感,之所以能答出这两个字,非是觉得那瓷兔可爱,而是觉得那捧兔之人可爱。
得了陆镇肯定的话语,沈沅槿越发欢喜,如珍似宝地将那瓷兔放在掌心,一遍又一遍地温柔抚摸,几乎要将其捧热。
此间的珠宝首饰,陆镇很瞧不上,独有那些手工制成的绒花、通草花还算看得过眼。依稀记得,她从前在梁王府时,常戴这些花儿。
那摊主是个眼尖的,瞧出陆镇有驻足停下的心思,只当他身侧年轻貌美的女郎是他的新妇,满脸堆笑地冲人招揽起生意来:“郎君留步,某是扬州来的手艺人,在此处卖了十余年的绒花,样式和颜色都是极好的,保管你家娘子能挑到喜欢的。”
“你家娘子”四个大字说得甚合陆镇的心意,果真因那男郎的话语停下脚步,将沈沅槿让到摊位前,“娘子远几朵吧,若是都喜欢,孤...我全买给你使得。”
沈沅槿嫌他宝气,他纵有钱全都买下来,她还没处放那么多绒花呢。“我选几朵就好。”
说完,回忆辞楹和萦尘日里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裙,替她二人各选两朵,再是她自己和宅内帮工的那两位女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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