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距离源于阶级。他们血管里流淌着不一样的血,所以过着不一样的人生,一个生来被别人服务,一个生来服务别人,这是由血液决定的。那些生来被服务的也知道自己是被服务着的,所以看他们的眼神就像看一件工具——鞋刷、或者拖把。这不是歧视,因为他们没有主观上的恶意,这是天然的傲慢。
但成明昭和这些人不太一样,莲姨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也许是她没有高人一等的阶级感,让人很安心。阶级感无法靠后天养成,她能嗅出来,那是从血里散发出来的味道。成明昭身上没有这种味道。
成明昭对她,对和她一样的人,感情上没冷落过,物质上没缺少过。做他们这一行,遇到一个好的雇主是很幸运的,她觉得自己可以跟成明昭一辈子,只要对方不辞了她。
莲姨出神地想着这些事,又看见薛烨匆匆回来,头上还扎着纱布,她吓了一跳:“这是怎么搞的呀?”
薛烨停下脚步,“没事,遇到了一点小车祸。”
“天呐。”
莲姨捂住嘴,跟了上去。相比之下,她就能闻到薛烨身上的那种味道,有钱人普遍都是这种味道,说起来也见怪不怪了。这些味道闻久了,就会发现没什么稀奇的。
她闻过最忘不了的味道,是在薛家,从那位薛太太身上散发的。成明昭夫妇回国都会带上她,她有幸在那个家里见到了薛烨的母亲薛鸿云。
那是一种恐怖的味道,即使她没有和对方接触过,仅仅呆在一个空间里,都能感受到强烈的生理不适。就像食草动物见到顶级猎食者,那是一种源于基因的恐惧。
她活了四十多年,逐渐能分出这两种味道的区别。一个是由钱生出来的优越,初闻让人自卑,闻久了容易忌忮。一个是由权生出来的压迫,别说闻,光是听个名号就已经让人由内而外的害怕,不由自主的屈服。
成明昭来到书房,一边用美工刀划开包裹,一边接听电话。
“东西我收到了,谢谢你,易萱。”
“谢什么,多大点事?谁让这么巧,我小姨就是那所大学毕业的,正好在司法局,调个卷宗而已,一句话的事。”
“下次好好聚一聚吧。”
“等你这句话。”
成明昭挂了电话,拆开文件袋,里面是扎好的文件。她翻开细细阅览,权韶念那场车祸得追溯到千禧年,那个时期天眼系统并不成熟,没有铺天盖地的监控,既然看不到现场,那么只能依赖文字,而最有说服力的文字就在她手中。
这件案子被定为交通肇事罪,已经结案。肇事者姓赵,酒驾撞人,被判了七年。
【甲方(肇事司机)】
姓名:赵志刚
性别:男
年龄:38岁
车辆信息:车牌号海A·82193,车辆品牌型号别克GL18,车辆识别代号LSGDC82C7YH001234,发动机钢印号LCV*170035700*
附件里夹带了多张事故现场图,她抽出印有当事车辆的纸页,又从抽屉里拿出打印好的——那辆从金太阳村打捞上来的二手别克gl8图,两张放在一起,车型一模一样,车牌号一模一样。
李京纾告诉她,她调查过,这辆车的第一任车主是薛长明,之后不知什么原因又把它给转卖给了别人。
成明昭仰靠在椅子上,打量着手中的两幅图,笑了。
手机在这时响起来。
她接通,对面是薛翎。
“......告诉我,谁干的?这一切都是谁干的?”
成明昭拿远了手机,等他神经质的声音消停,她回复:
“与其问我,不如问问你自己,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对面安静了,最后挂断了电话。
看来他在金太阳村找到了妈妈,进展得很顺利。事情正在往她期待的方向发展。
夜深,成明昭从浴室出来,到楼下倒了一杯牛奶。门铃忽然响了,她与莲姨对视一眼,莲姨快手快脚地跑到门口,点开监视器,呀地一声叫起来:“太太,是权小姐!”
权西野坐在沙发上,莲姨给她递了一杯温水。她没心情喝,一只腿不停在抖,成明昭换了一套衣服下楼,她立刻站起冲到成明昭面前,上气不接下气:“我妈她——我妈她——”
“冷静点,”成明昭牵住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厉害,“喝口水再说。”
权西野被她带着重新来到沙发前坐下,端起那杯温水送到嘴边慢慢含了一口,也许是看见了成明昭的缘故,她不知不觉冷静了下来。
晚饭后,她和权韶念看了一会儿电视,她压根没有心情看,只是耐着性子陪母亲。权韶念似乎察觉到她状态不佳,于是关了电视,让她早点休息。
俩人各自回房之前,权韶念牵着她的手,捏了捏她的脸。
“西野,你长大了。”
她笑着说出这番话,没有后文。这段时间,权西野什么也没告诉过她,却又觉得她什么都知道了。
半夜,她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一声尖叫。
权西野来不及穿外套和鞋子,赤脚闯进了母亲的房间里,抹黑打开了灯。
权韶念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满脸泪水。权西野扑到她身边抱紧她,以为她又做噩梦了,“没事,妈妈,有我呢,没事。”
“不,”权韶念摇摇头,她带着点哭腔,回头看她,虽然泪水打湿了脸,但目光却很坚毅,“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什么?不要着急,你慢慢告诉我。”权西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能握紧她的手,努力让她恢复平静。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为什么——”
权韶念喃喃自语,忽然眼一翻倒在她怀里。
救护车接走了权韶念,医生说她没什么大事,属于血管迷走性晕厥,可能是太激动导致的。
一个小时后,权韶念醒了过来,她说她不想住在医院,于是权西野又带着她回到了家。
权西野拿来安眠药递给母亲,“妈,你先好好睡一觉,有事咱们明天说。”
醒来后的权韶念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她点点头,服完安眠药后重新睡下。
“我妈妈她,想起来了。”
权西野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这副又哭又自言自语的模样,中途还晕过去一回,她全程都在强装镇静,实际上害怕极了,她不知道母亲在说什么。这个时候,她只想到成明昭,只能依靠成明昭。
听完她的讲述,成明昭点点头,“走吧。”
“走......”权西野茫然地看向她,以为她在赶自己。
成明昭拉着她的手把她拽起来,“我和你一起走。”
车子穿过繁华的市区,即使已经深夜了,街道上依旧霓虹闪烁。权西野靠在她的肩上,低低地抽泣起来。
成明昭伸手抚摸她的脑袋。
“我没照顾好妈妈,如果她有什么事,我一辈子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成明昭揉着她瘦削的肩,安抚她:“别担心,有我在。”
俩人回到家,托安眠药的福,权韶念还在睡觉,姿态很宁静,没出什么意外。客房没收拾,成明昭和权西野睡在一张床上,权西野看着天花板,没有睡意。
“娜娜,对不起,这么晚了还要麻烦你。”
成明昭牵住她的手,“睡吧,别想这么多。”
权西野翻过身,紧紧挨着成明昭,似乎这样才有一点安全感。
“我好害怕。”
“害怕什么?”
她摇摇头,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说不清自己在害怕什么。
只是有种预感。
“我害怕回不去了。”
“你想回到哪里去?”
权西野睁着眼睛。
“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这一晚过去,我前二十年的生活,全都要灰飞烟灭了。”
第83章 杂种
权西野睁开眼,下意识往旁边摸,没人。
她猛地坐起来,穿上鞋子跑进权韶念的房间,被子铺得平平整整的,人却不见了。
权西野用虎口使劲砸眉心,心脏剧烈地跳动。
都怪自己......睡得那么沉。
她已经有段时间没睡得这样死了,为什么会这样?
权西野快步回到房间,拿走柜子上的手机,边拨打母亲的电话,边往客厅跑。
“西野,你醒了?”
她先闻到一股甜甜的味道,是曲奇饼。然后抬头看见了端着烤盘的权韶念,目光又一转,吧台前站着正在搅咖啡的成明昭。
权西野打电话的手垂下来,劫后余生地舒了口气,力气像融化的冰块一样往下淌,她勉强站稳。
权韶念把烤好的曲奇放在台子上,对成明昭说:“好像成功了。”
“真厉害,品相不错,有考虑过开一家烘焙店吗?”
“搞不好可以试试?”
她们说着说着笑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权韶念回头,冲呆站着的女儿招了招手,“西野,过来尝尝。”
权西野沉默地走上前。
成明昭拿起长柄咖啡勺,放进嘴里抿了一口,“看你睡得太香,不忍心叫醒你。”
权西野盯着盘子里的曲奇,没有胃口。她又看向权韶念,权韶念眨眨眼,“怎么了?”
“妈妈,你睡得还好吗......”
权韶念和成明昭对视一眼,扑哧笑了出来,“傻瓜,我昨晚吃了药,当然睡得很好,倒是你,为什么看上去那么没精神?”
权西野迟钝地点点头,疑心眼前的这一幕是幻觉,自己还没从睡梦中醒过来。
昨晚母亲一边哭泣一边说回想起了某些东西,话还没说完就晕了过去,她们来回走了一趟医院。按理说,如果此刻是现实世界,不应该出现这样和谐的景观。难道昨晚发生的一切才是幻觉吗?
“我已经想起来了。”
权西野猛然抬眼,看来她并不在梦里。可说出这句话的权韶念,脸色没有任何波动,看不出惊恐、悲伤,或者愤怒。
她担心地抚上母亲的胳膊,怕她是经受了太大的打击,才会表现出这样不合常理的冷静面貌。
权韶念拍拍她的手背,反过来安慰她:“你别担心我,我现在很冷静。”
从车祸发生到现在,她很久没有这么冷静过。清晨,权韶念打开眼睛,内心平静如水,盘旋已久的喧嚣停息,曾经充斥大脑的恐慌与不安也如潮水般褪去。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这份安宁指引着她回忆起了往事,往事像电影一样流畅。而她,不再身为第一视角,一遍遍去体会那场不幸,她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完了全程。
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感受,权韶念起了床。
打开门,她看见了成明昭。
“娜娜......?”
成明昭刚从卫生间出来,空气中跟来了一阵烟味。权韶念不喜欢烟的味道,薛长明和女儿权西野都会抽烟,但从不在家里抽,他们会有意识地避开她。
成明昭替她点上烟,俩人坐在沙发上,权韶念夹着烟,含了一口,烟雾从鼻腔流泻而出。
“你想起来了。”
权韶念点点头,她把烟灰掸进脚边的垃圾桶。
“娜娜,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记起这件事,”她把腿架到另一条腿上,困惑地皱起眉,“或者说,如果想起来,应该会崩溃到晕倒。”
成明昭盘着手里的火机,笑,“你已经晕过一次了。”
权韶念也笑了。
她以为重拾记忆的那天,应该是痛不欲生的,但真正迎来这一刻才发觉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吵大闹。记忆像空气走进肺里一样走进了她的大脑,短暂的痛苦是困惑带来的。
“我想起了撞我的那个人。”她用些许迷茫的语气说出了痛苦自己半生的事。
“他叫赵志刚,对吧。”
权韶念回头看她,“你怎么知道?”
成明昭仰面躺在沙发上,好半晌才立起自己的脑袋,“用了一点小方法。”
权韶念凝视着成明昭,“娜娜,从一开始,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吧。”
和她交朋友,挑拨西野和薛长明,带她们乡下散心,让她恢复健康,这一切的本质,都是为了这件事。
也许,这也不是最终的目的。
“Bingo——”
成明昭模仿儿童玩具的机械音,冲她一笑,“你答对了。”
“你真坦率。”
手里的烟燃断了一截,掉在地上。权韶念掐灭手里的烟,丢进垃圾桶。
“我不喜欢对聪明的人拐弯抹角。”成明昭回答她。
“谢谢你,”权韶念学着她仰躺在沙发上,“原来我在你心里不是蠢得可以的家庭妇女。”
“看来我比你的丈夫和女儿更尊重你,他们认为你是不堪大用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怜女人,我可不这么认为。”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是的。你也是这么认为的不是吗?”
成明昭替她叹了口气,“一个可疑的丈夫,一个帮助可疑丈夫圈养自己的女儿,你是一只可怜的博美,好看,但只是一条宠物狗。他们都不认为你是个拥有主观能动性的人。”
75/100 首页 上一页 73 74 75 76 77 7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