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瑛待她好,她也待裴瑛好。
可这好是不一样的,裴瑛对她,是如父如兄的关爱,是亲情。
她对裴瑛,有妹妹对兄长的依赖与敬畏,有着日久相伴与患难与共亲情,却也掺杂着不可与人言的私心私情,这纷繁的情感便如同一缕缕丝线交杂汇聚,成了一股绳,紧紧栓住了裴明绘的心。
叫她失魂落魄,叫她黯然神伤,叫她欣喜若狂,叫她不能自己。
可命中注定,只能是兄妹。
相思成线,穿愁贯恨,换得珠泪一串。
“小姐。”聂妩低低唤她一声,虽然她劝明绘,但心底也是明白的,裴瑛其人,怎么可能对自己妹妹生出男女之爱,亦或者是,像裴瑛这般的人,哪怕是神妃仙子,也不会有半点凡尘俗念,何必如此无情,惹得佳人伤怀,“今日佳节,不妨去看看我为你备的礼物?”
“礼物?”
裴明绘抬起头来,不动声色地将眼泪拭去,疑惑地看向聂妩,搞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甚么礼物。”
聂妩一笑,挽着裴明绘的胳膊就将她拉了起来,笑吟吟地说道,“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罢,聂妩便将架子上的白狐狸斗篷拿了过来,仔细地披在裴明绘的身上,而后又将缀着着厚厚一圈狐毛滚边的兜帽给她戴好了,恰恰只露出涂着朱红色口脂的唇与尖尖的下巴,纤聂妩纤细的指尖导引着系带,打了个精巧的活结以后,便热络地携了裴明绘的手,一同出了门。
外面已经不下雪了,一轮上弦月冷冷地悬在洁净无瑕的深蓝色天空之上,路上是厚厚的积雪,踩上去几乎要没过脚踝。
两个姑娘并未带着仆从,二人一人提着一盏风灯便出了府,出了永兴街,往前走了二里路,便到了比较偏僻的城西,往右一拐便进了长兴坊,二人曲曲折折地往深处走,风灯光将二人的身影投映在两侧石墙之上。
“在这儿。”
聂妩停在一处院门前,院门乃是两扇用铜条箍住的沉重木门,从里头落了锁,聂妩举手叩门三响,很快里头便传来嘎吱嘎吱的踩雪声,而后便是当啷的开锁声音,不一会儿吱呀一声门就从里头来了开出条缝来,那条缝里探出一个青布包头的脑袋来,那人借着光一看来人,登时眼睛就亮了起来。
门很快被推开,一个一个中等身量的小厮,麻布衣裳眼眸细长,他大步走了出来,在两位面前立定,而后恭谨地一躬身,“小的见过两位当家。”
“快进来。”
聂妩愉快地携了裴明绘一同上了石阶,迈了门槛,便进了院子。
院子里是三开间两进的房屋,院子中种着一棵老槐树上,粗壮的树枝上积了簇簇的雪,一阵风来,便是一堆堆的往下落。
小厮仔细地关了门,而后趋步跟了过来,殷勤地说道,“公子现在醒着呢,小的领二位当家进去。”
“公子?”裴明绘顿时明白了,聂妩口中所说的礼物,怕不是是一个男人。
聂妩竟然会送她一个男人?
裴明绘不敢置信地看着聂妩,聂妩一偏头便对上裴明绘若有所思的目光,噗嗤一笑,“好姑娘,你可别这么看我,我可不敢什么人都塞给你。”
“那你好端端带我去见一个男人。”裴明绘也不由笑了起来,轻轻一推她的肩膀,“这不是坏我清誉吗?”
“对,我该打。”聂妩笑道,“左右来都来,见一见也无妨。”
小厮在前头领路,他进了屋檐之下,向里头通报道,“公子,我们当家的来看你了。”
随着话音,屋里头传来一声咳嗽声,而后吱呀一声门扉就打开了来,温柔的烛火如同流水一般漫延出来,柔情无比地勾勒出男子俊逸的身形,照亮了他俊雅无俦的容颜,一袭青色麻布长袍虽简朴无华,却有山容雨态之清旷淡远。
恰如烟雨,朦胧至深。
就在他修长的身形伴着各处光亮一同映入裴明绘眼帘的时候,她的心深深地震惊了。
凤眸长眉,唇畔浅笑。
简直像极了裴瑛。
男子礼貌颔首,白皙优雅的面上含着适宜的浅笑,而后向着裴明绘缓步走了过去,又郑重地向裴明绘一躬身,温柔如细腻春雨的声音落在了她的心上,顿时激起万丈波澜。
“温晏见过裴小姐,多谢裴小姐收留之恩。”
裴明绘忙看向聂妩,眼睛睁得圆圆的,显然十分不理解眼前竟然真的是一个男人,而且还是一个与裴瑛十分相像的男人,她的一双手无措地绞着袖子。
聂妩见裴明绘一脸迷茫,遂笑道,“温公子虽是我救下的,但这位姑娘乃是我家主人,故姑娘才是温公子真正的救命恩人。”
“温晏再谢小姐救命之恩。”
小风吹在一片溶溶白里,青衣公子的衣衫微微摇曳,像是随风飘扬的柳枝青叶。
“何故在此处盘桓,大家都快莫在外边冻着了,进屋去罢。”
聂妩说罢,一手揽着裴明绘,一手推着温晏,便将他们送进了屋,又嘱托小厮备上热茶,而后便将冷雪寒气都关在了门外。
屋子分外里间和外间,中间用一道大黑木屏风隔挡,外间里乃是乃是三张长案,并着一些盆景添以青绿颜色,四处都有书架,书架之上堆着层叠如山的书简。
聂妩扶了裴明绘上坐,而后在她一旁坐了下来。
裴明绘抬手压住那颗怦怦乱跳的心脏,抬眸看向那优雅落座的男子,他看起来不过才十八九岁岁,眉宇间的青涩还没有褪下去。
“年纪要小我很多啊。”
裴明绘蹙眉,掩袖对聂妩说道。
聂妩遂凑到裴明绘耳边小声耳语,一边偷偷看着温晏道,“小姐与温公子正相宜呢,姑娘若与公子有意,这几岁之差,又算得什么呢。”
裴明绘的眸光又婉转地落在了温晏身上,温婉一笑,“公子何方人士,怎的就到这儿来了。”
温晏无奈一笑,低下头来,叹息一声。
后聂妩解释道,这位温晏公子原是昏倒在裴家桑园里的,被例行巡视的人发现,方才被救了下来,而后通报给了主管桑园之事的聂妩,聂妩一看,竟与裴瑛的样子十分相像,便将他留了下来,后请了医师来看,却发现这位公子脑子受了伤,怕是记忆有损,后来聂妩找到了他的照身帖,便知道他名叫温晏,乃是颍川阳翟之人。
“原来是颍川温氏……”裴明绘咬了咬唇,很是踌躇,小声对聂妩说道,“可我们怕是已经与温氏结了仇,这……”
“这你就放心罢。”聂妩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位那是温氏的庶支,与温姚的那一支远太多了。”
聂妩一见温晏与裴瑛样子十分相像,若是不细看,影影绰绰间便几乎是同一个人,虽然眉目间没有裴瑛的独一无二的神韵,也没有裴瑛久居高位的那种不怒自威,但是仅仅有裴瑛几分形似,也一定能够慰藉她那因为裴瑛而久久不能安定的心罢。
“给小姐添麻烦了。”温晏歉疚一笑,再次朝着裴明绘一拱手。
“怎么会呢。”
裴明绘看着温晏那如此形似裴瑛的脸,不由深深地沉沦痴迷起来,或许只有在裴瑛不在的时候,她方能毫无顾虑地流露出自己的情感。
可是,温晏在如何相像,却终究不是他,也并不能解她相思意。
想到这里,裴明绘不由失落起来,她收起所有情绪,垂首一笑,站起身来,而后又抬起头来,黑色的眼睛里的光彩沉寂下来,恢复了以往的冷静。
“深夜叨扰,温公子莫要介怀。”
温晏面上的表情依旧温和,遂起身相送,“若不得小姐庇护,在下早就窆枯掩骼,哪里又会有今日呢。小姐深夜来访,在下欣喜尚且来不及,又如何会介怀呢。”
裴明绘与聂妩相识会心一笑,聂妩遂道,“公子体弱,明日我再遣人来为公子送些人参一类的补品,与公子将养身体。公子且在此安心住下,改日我再同姑娘来看公子。”
二温晏见状便要相送,却又被裴明绘拦住了,她回首笑道,“冬寒折骨,公子体弱,就莫送了罢。”
人一道出了门,裴明绘拉住聂妩的手,有些忧虑地说道,“我总觉得,如此明目张胆寻一位与我哥哥如此相像的人,总觉得不好。”
“哪里不好,左右家主日理万机,哪里发现得了。”
聂妩信誓旦旦地说道。
裴明绘心里一琢磨,好像也是这么回事,但是转念又是一想,却总是怪怪的,“可他与我哥哥如此相像,我若是嫁他,哥哥怕是就知道我的心思了。”
“我的好小姐。”聂妩无奈地一声喟叹,“你何必嫁他呢,如今小姐之产业兴盛,日进斗金,又得皇帝陛下赏识,表为天下大商之表率,何必执拗于婚姻嫁娶,权将这孤苦伶仃的公子养在外头,不叫旁人知道不就好了。”
裴明绘就这么一想,似乎还真有些道理在,遂亲切地挽了聂妩的手来,“好妹妹,你可真是我的解语花。”
“小姐哪里的话。”聂妩哈哈笑了起来,“小姐整日闷闷不乐,便是不知这男女情爱的好处所在,在下不才,便是这红尘秾艳场里的高手,便知这一味药,才是小姐的解药。”
二人一路嬉笑地走回了裴府,其间却谁都没有想起来,裴家家规第一百零一条所严格规定的是什么。
——
原本从年节之后,聂妩几次相叫裴明绘区城西的小院里会一会那位公子,却屡次都被裴明绘婉拒了。
“我可没那胆子。”裴明绘将手头的账务理清,而后长安城明月坊的执事来了,送来去岁来账本,以及一册羊皮纸做的册子。
“我虽有那做贼的心,却没那做贼的胆。我哥哥前几日来了信,说他最近又有急务需要处理,说要我自己保重。”
裴明绘虽这么说,可是真的原因,却还是只有她自己知道。
聂妩走过来同裴明绘一同核对账册,裴明绘便也腾出手来,将那册子迅速浏览了一遍。
“你看……”
纤纤玉手往那册子上一点,聂妩便也探过头来。
这册子上所记得都是长安城各处高官高爵之府所专一订购的丝绢布匹,爵位官职越高,上面所记载的偏好也就更加详细。
“丹阳长公主府月极品丝绢一百二十匹,上等丝绢二百二十匹,我们明月坊半数的极品丝绢都进了丹阳长公主府了。”
“丹阳长公主是皇帝的亲姐姐,几匹丝绢又算得了什么。”
聂妩不以为意,遂又开始算手头的账务。
“但你从这账上就可以看出来,最近谁得势,谁不得势的。”裴明绘将案上各类册子都整好了,装进特制的布袋里,系上木牌,放在书架之上,“我最近打算去长安,最近听闻张骞又要出使西域,出使西域往往需要携带汉朝珍贵的宝物,各色绫罗绸缎自然是少不了。”
“你难道……”
聂妩的眼珠顿时亮了起来。
“我看这账册之上,丹阳长公主颇好亮丽绫罗,更加偏爱那光暗下就显现出来的暗纹。”裴明绘捧着小册子缓缓再屋子里头踱步,“又听说最近陛下为长公主专门在南山起了一座梅园,如此这般,便是为长公主做的独一无二的梅花缂丝,在用将这梅花缂丝与大雪之日开得最好的梅花埋在一处,等它浸透了雪中梅香,在这么一熨,就香味就留下来了。”
“哪里这么麻烦。”聂妩笑道,“何不用梅花薰一下,也省了些功夫。”
“那不一样。”裴明绘坐到聂妩边上,“给丹阳长公主送这礼物,是敲开我们去往西域的敲门砖,越是尽善尽美,自然也就越好。”
“如今家主为御史大夫,在超中国也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何不让他与大农令一下,这事不就办成了吗?又何必如此费心。”
聂妩放下账册,看向裴明绘。
“若天下太平,我自是高枕无忧。可如今事端屡发,变革不断,我如何不得小心一些,如今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虽说有我哥哥在,可到底多少人盯着他呢,等着挑他的错处。可丹阳长公主不一样,她是皇帝的姐姐,是名副其实的皇亲贵胄,又有哪个能挑她的错。”
聂妩思索一阵,而后眼波又突然一转,那探究的眼神顿时叫裴明绘低下了头。
“好罢。”她沮丧地扶住聂妩的肩膀,“我是想去丹阳长公主府上问问,若是真的,我也好有个准备。”
聂妩叹息一声,而后拉住了裴明绘的手,郑重其事地看着裴明绘。
“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家主呢?”她柔声说道,“他可是你哥哥。”
裴明绘愣了一会儿,整个人就枯萎下来,她小声说道,“我知道。”
“但如果他亲口告诉我他要成亲了,我将有一个嫂嫂了,我不再是他最在乎的人。”裴明绘无助地捂住脸,“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忍住。你知道,如果他告诉我,我应该为他高兴的,我那时候应该笑,而不是不合时宜地流下眼泪。他那么聪明,我若说喜极而泣,他自然也是不信的。若是因为我,而坏了他的姻缘,我就真成罪人了。”
聂妩默默地将裴明绘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虽说聂妩爱做媒人,但她也没有胆子去做裴瑛的媒,何况还是做他与他妹妹的媒。
聂妩是裴明绘一手提拔起来的,也与裴瑛有过接触,裴瑛其人,别看他平日总是笑吟吟的,但是他若发起狠来,那真是无声无息就要人的命的。
“好了小姐,我们这还不是有一个温公子吗,你或许就可以把他当成家主,何必付诸真情意,权当聊解相思意罢了。”
裴明绘轻轻地摇了摇头,淡淡一笑,“可这对温公子来说,这并不公平,他或许并不想这样。”
聂妩无奈却又心疼地看了一眼这个被世俗伦常困扰着的女子,叹了口气,道,“不问一问,怎么知道温公子不愿意呢?”
“好人家的公子,谁平白做人家外室。”裴明绘的目光看向博山炉上袅袅升起的香雾,看着它们本是一条线地升起,而后到了半空就如同雾霭一般逸散开了,静静地漂游浮动在温暖的屋中,“再说了,我有心,人家终是无意。就算他与我哥哥长得一模一样,却也不是我哥哥。”
“我决定了,我哥哥若我真的要尚公主,那我便去拜会那位公主,绝不让裴家姑嫂不合。”裴明绘的眼里分明有着泪,可是目光却是那样坚定,“如今我哥哥虽然位极人臣,可底下的人不知道想要跟哥哥作对。有道是,水满则溢盛极而衰,若是真的尚公主,何尝不是一份保障呢?我这个做妹妹不能帮衬上哥哥,总也不能给哥哥添乱。”
话里这么说,只是裴明绘心里头知道,除非裴瑛疯了,否则他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妹妹又男女之情呢。
一切的不能言说的痛苦,又何尝不是自己自找苦吃呢。
裴明绘心知肚明,这些道理她怎么可能不懂,她一向心思入微,若是裴瑛真的对她有男女之情,自己怎么可能感受不到呢。
*
清晨时分,东市主街两侧皆是连绵板棚,各处巷子也是店铺林立,各处皆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中有背着货箱叫卖的小贩穿行其间。料峭的寒风穿梭而过,吹得各处揽客的幌子随风摇荡,几乎要连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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