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兄长又怎么可以牵扯到那些肮脏的事上去呢?
“我怎么可能怪你呢。”裴瑛的声音很轻,像是春风一般柔和,无声之间消解所有冰雪, 冰雪化作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流进裴明绘的心田。
“此般误会,我不会放在心上, 你也不要自责。”
“好了好了。”裴瑛慢慢拍打着她的背,却发觉她竟瘦了太多, “你莫放在心上,此种小事,万不值得你伤心。”
裴明绘闻言,骤然抬起头来,仰头看着他。
裴瑛微微松开了手,以便她仰起头,与他相望。
黑暗里,她的眼睛蓄积了太多未落下的眼泪,而雪光自窗外来,悄然落在上面,他低头望去,便是一汪波光粼粼的泉水。
他只这么浅浅地看上一眼,心里便起了一阵躁动的风,这阵风慢悠悠吹过他内心的荒芜的雪原,似乎有什么在融化。
他的动作顿了顿,修长匀称的手悬在空中,迟迟不曾落下。
黑暗之中女子的容颜依旧是那么清丽,晶莹的泪水是剔透的水晶,点缀在他的脸颊之上而后顺着她仰起的颈项的优美的曲线落下,陷进微微凌乱的衣襟里。
他不由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受伤回来,正自包扎之时,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从才回檀木多扇屏风之后钻了出来。
其实,做皇帝的刀,受伤是在所难免的。
毕竟,自己虽有皇帝的行人,却也无所凭依,倚仗的就是自己的头脑里的思量与这幅血肉之躯。
他看着她,怯生生地为他流着泪。
那时,二人还并未如此熟识,毕竟少年初见之后别长久的别离。
裴瑛笑着招了招手,她怯生生地走了过来。
他将她抱在怀里,用手抚去她的泪水,甚至没有顾及自己的伤口已然裂开渗出了血,丝丝鲜血从绢布之后蔓延开来。
“别怕,为兄的伤不重。”
裴瑛起初以为只是自己受的伤太过恐怖,吓到了未见过如此血腥场景的她。
可是她却说,她是担心他,这么重的伤,一定很疼的。
裴瑛永远记得当初的感受,原本被仇恨填满的心第一次有了风动,像是春风第一次吹到了荒芜的不见天日的雪原一般。
裴瑛记得,当时的她,还是个小姑娘。
总是可怜兮兮的,总是焦虑不安。
她像是一株开在暮秋的花,虽然美丽,却总是心惊胆战地恐惧着寒冬的到来。
裴瑛的到来,为了遮蔽了行将到来的风寒。
一如既往的,他守护着她。
但与此同时,她也为他带来了长久缺失的温暖,
可如今她也已长成大姑娘了,有了大人该有的情丝。
是不是意味着,有些事也会发生改变……
屋外飞雪簌簌,屋子里寂静而又温暖,燎炉火花闪动着,像是火的呼吸,时间静谧在温此间流动着,终于那火花炸开,原本微小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却如此清晰而又清脆。
一瞬间,便将裴瑛惊醒。
裴瑛的手指微微蜷起,犹豫不定着思虑着,最终他的手没有落在她的肩颈之上,而后落在他们身侧,放在了柔软的丝织摊子上。
兄妹相望着,这么近的距离,彼此又精心地探究着彼此的情绪,一时之间,似乎连彼此深藏在心底的情绪与感情都变得一目了然。
他微微偏过头去,二人的视线便交错开来。
裴明绘仰着头,依旧安静地注视着他。
她既高兴,又伤心。
高兴的是,他并没有那个悖逆伦常,以下欺上的僭越的吻放在心上,她依旧是他的妹妹,伤心的是,她注定,永远都是他的妹妹。
她常常幻想,若是自己与他,并非在祖宗牌位前结拜为兄妹多好,若是能像故事里,因为恩情结拜为夫妻该有多好。
可是一切都是她的幻想,现在,裴瑛是她的哥哥,她是裴瑛的妹妹。
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这与血缘无关,而与责任,与义务,与深藏内心的歉疚,与朝夕相伴苦命相依所产生的情感联结有关。
所有的所有,或许都注定了他们只能是兄妹,因为二人的所有里面,没有情人的爱。
“好。”裴明绘的手圈过他的颈项,紧紧地抱着他,她将头靠在他的颈窝,悄无声息地贪恋着他怀中的温暖,嗅着他身上的冷香,声音轻到像是梦中呓语,“哥哥,我明白了。”
裴瑛的手慢慢抬起来,搁在她的脊背之上,轻轻地拍着,无声地安慰着她。
他总是想到以前,却又总是在回忆之中惊醒,想到方才的那场荒唐,心中不由一声长长的叹息。
待到怀中人呼吸平稳之后,裴瑛缓缓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到了那冒着火星的燎炉之上,原本平静柔和的眸子泛起阵阵涟漪,点点星火荡漾其间,像是急剧膨胀的火焰。
终于,他将裴明绘从怀里放了下来,让她平躺在榻上,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又将被子妥帖地盖在她身上。
他站在榻旁,凝神看着她的睡颜。
屋外风雪愈盛,夹杂着雪粒汹涌地扑打着窗户,呼啦哗啦地没个停歇。
他步子轻而柔,踩着厚厚的红毡之上,几乎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他推开门,骤涌的冷空前赴后继地涌了过来,吹得他的发丝与衣袂飞扬。他回首,看向裴明绘的方向,是柔和的,是无奈的,是宠爱的。
可就他合上门的一瞬间,步履飒踏,青色的衣袂随着冷风飒飒飘扬,裴瑛的目光里温度瞬间被冷风尽数吹走。
“通知各郡各县官署,今有安邑要犯出逃,各关隘盘查过往行人,一经发现,即刻就地诛杀,将其头颅带回。”
此子如狐狸般狡诈,竟然能在西南夷道的修建中假死脱身,若将其在千里迢迢地带回来,难免会在路上出什么事,不若就地斩杀,将其首级带回最为妥当。
一批黑色甲士无声领命,而后隐入了黑暗之中。
“若有郡国豪强藏匿之,则先行汇报,同时尔等秘密寻其踪迹,相机杀之。”
温家枝叶多,根系也深,难免有什么不识趣的人想襄助于他。
又一批黑色甲士无声领命,而后退入黑暗。
“若是其逃入长安城,则按兵不动,再寻时机。”
长安势力错综复杂,陛下不喜刺客出没,若其入长安,难免受高爵之人庇护,强行杀他,便会因此受到掣肘。
裴瑛停在回廊处,看着漫天大雪纷飞,心中的全盘谋划已然形成。
可无论如何,温珩都不能活,裴瑛抬起眼帘来,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涂着一层黑漆的廊柱,飘飞在半空的晶莹雪花折射出一片冰冷的光,落进裴瑛的眼底,凝成杀意。
此人阴狠狡诈,斗不过他,竟然想对他妹妹下手。
裴瑛明白,温珩所牵涉的,绝非仅仅一个颍川温氏,温家能以尺寸之功得以居此高位,虽屡屡遭受打压而不落败,其攀附结交真正的勋贵的能力,不可小觑。
自秦国横扫六国一统华夏始,颍川温氏似乎就具有对于政治的超高嗅觉灵敏度,先是在秦灭韩之时就率先举城投降,因此在秦国立足,后又在高祖协同项羽兵团合攻秦军之时,察觉利落投降高祖项羽兵团,与之里应外合,攻下颍川郡,温氏便选择了势力最为强悍的项羽部,而后又在察觉项羽部大势将去之时,又阴与高祖联合,将项羽逼至垓下。
温氏不过就是墙头草,哪边风大就往那边倒,正有所飓风将起,长草偃伏。但是墙头草与墙头草也是不一样的,在风向将有改变之时就立即倒向另一边,而另一些墙头草,则会在飓风已然到来的过程中,瞬间折为两半。
不得不说,温家每一代家主,似乎都掌握了墙头草的精髓,灵活在各方势力与皇权之间跳转,几乎每一次都毫发无伤,既往的功臣宿将一个接着一个凋零,温家却还是靠着灵活的身法活了下来,并且将自己的根系深深地扎进了颍川的土壤里,并且与其他地方豪强结为婚姻。
当然,他们的这些做法,皇帝都看在眼里,所以就将温珩父亲迁为九卿之一的奉常,同时想将温室一族全数迁入茂陵,以消除温家在颍川郡的地方势力,后来却因种种障碍,终以失败告结。
虽然皇帝对温家处以打击的态度,但对于温氏姐弟,皇帝却也颇为宠爱,先是桃花夫人,以美貌得盛宠,后有温珩,不过以其姿容,因其善伪善佞,而颇得帝心,出行游猎往往伴帝驾左右,最是春风得意。
裴瑛有自己的考量,若其未进长安城,就地诛杀,也不会产生什么隐患,可是若他进了长安,怕是牵扯就多了,到时,恐怕就不能再轻举妄动了。
温珩其人,虽然年轻,但却异常狡猾,若让他活着逃走,难免生事。
虽然裴瑛并不怕温珩,但是温珩竟敢对裴明绘动手,可见其心狠毒,其手段狠辣,这是裴瑛所断断不能容他的。
他回头,越过雪梢缺处,望向她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他疑惑地偏着了头,眼睛一眨也不眨。
像是一尊玉像,美而无神。
直到雪盈于睫,轻飘飘的雪花堆积起来,却沉重到让他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裴瑛在发呆。
往日雷厉风行的御史大夫,竟然什么没有想,只在发呆。
不可以将她拱手让给别人。
当这个念头突兀冒出来的时候,裴瑛倏然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依旧是在夜色与朦胧的灯火的明暗交错,而后雪花飘落在其间。
他猛然心惊,原本沉寂下来的心脏也一下接着一下剧烈地跳动着。
不可以。
他抬手摁住,压下荒诞的思欲,平复既往的理智。
你是她的兄长,不可以。
他的心绪沉重而飘忽,像是廊外漫天飘飞的大雪一样,时而沉重地下落,时而又轻盈地飘起。
他再度垂下眼睫来,再度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忽然一阵风起,冰冷的雪花打在脸上,骤然的冷让裴瑛从迷茫里惊醒过来,他蓦然惊觉自己竟然生了将妹妹永远带在身边的想法,不嫁不娶,这样任何人都无法插入其间,二人永远都不会再分离。
这样恐怖的想法登时叫裴瑛自嘲起来,你不是自诩为无所畏惧吗,不是自以为为了报仇可以付出一切吗?
怎么如今要将妹妹嫁出去,你就生了如此龌龊的心思,难道你要平白耽误了她吗?
一个裴瑛质问道。
不,世间男人大多肤浅,若是叫她碰上司马相如这一类人,这不是你做哥哥的失职吗?
另一个裴瑛辩驳道。
内心天人交战,裴瑛坐在廊下,仰头看纷飞雪落,冷气悄然侵骨。
他的凤眸本来修长优雅,在空泛的发呆之下,竟然圆润起来,所有锋芒都内敛进瞳眸深处,像是宛若清润柔和的灵玉,只可偶遇之,不可强求之。
一盏琉璃风灯悬在头顶,随着冷风转啊转,各色斑斓的光彩也再不断交替变幻着,落在裴瑛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梦幻的光彩,可是却映入已然失去焦距的眼眸里。
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裴瑛良久寂然,终是发出一声叹息。
一切以相遇开始,而一切终将与分离结尾,此乃世间固然之理,自己何能以一己私心,违逆它呢?
他颓然坐着,他终于在如此困难的抉择之中退让了。
但是想法一旦在心底扎根,日复一日,逐日势大,恐将如蔓草不可芟除,攀附己心,终至于沉沦无救。
他站了起来,将衣裳的雪全都拂了下去,不期然又看向了裴明绘所在的方向。
冷风带着雪沫打着旋飘过,吹得檐下铁门叮咚响个不停,他的衣袖轻盈随风而起,乌黑的长发在空中飞扬着,像是柔顺的丝缎一般。
一声寒鸦惊叫起,裴瑛骤然惊醒。
“闭嘴。”
裴瑛的理智彻底回拢,原本游离迷惘的神色瞬间冷声斥责着谁。
此处分明只有他一人,并无旁人。
冷风游窜着带动枝摇雪落,寒鸦盘旋不栖。
“少来置喙我的事,与你无关。”
裴瑛末了又补上一句,甩袖大步离开。
第22章 他要回长安去了
翌日, 云消雪霁,天蓝如镜,白云成团, 一片洁净清爽之感。
春喜和另外及格伺候小姐梳洗的婢女早久候在外间,一听里间传来响动, 赶忙鱼贯而入。
裴明绘跪坐在镜台之上,身后的春喜用镶嵌玛瑙翡翠的檀木梳将她浓密的黑发一下一下梳顺,而后用戴粉色地丝线分股拢结,而后盘好,堆叠如云之后再用金簪固定,余下的黑发如瀑布垂下, 一旁的叫做夏荷的婢女则凝神专注为她上妆, 一层细腻的珍珠粉敷过,而后便是描黛施丹,原本略有苍白的面色瞬间就光彩照人起来,昏黄的铜镜里瞬间焕发出耀眼的光泽来。
如灼灼桃花的粉色长袍曳地, 雪光映着日光一照, 便是如同粼粼波光一般的桃花暗纹, 浅青色的披帛悬在两臂之间,被风一吹,像是窥得万里桃花掩映里那一点青山颜色。
裴明绘被众婢女簇拥着走向后院正厅,这时候午膳都摆了好, 布菜的侍女也鱼贯着退下。
两案饭菜乃是一鼎两盘,分别是麋鹿肉,考得得酥脆鲜香的烤鸡, 以及上锅蒸了两个时辰的胡羊肉,并着一爵醇香百年老凤酒。
裴瑛并未按照家主身份坐在正厅上首, 而是将两张大案并排摆着,两张大案彼此间的间隙几乎近于无。
裴瑛确实平常一贯的青色的宽袍大袖,好似空山新雨之色彩,清俊端方儒雅随和,这便是河东裴家的公子。
他似乎正在思量什么,忽然听闻屋外声响,偏首便见裴明绘款款而来,登时笑了起来,“子吟醒了?”
“是我睡得久了,叫哥哥好等。”裴明绘原本所有的阴郁,都在看见裴瑛的那一刻烟消云散,她的脸上登时扬起一个明媚的笑来回应他,“哥哥怎么不叫奴婢们叫我。”
“天冷,何故起那么早。”裴瑛也是温和一笑,起身作了一个请宾客入席的礼,“快坐罢。”
“岁首之时为兄有要务缠身,不能回来与子吟团聚,实乃为兄失职”裴瑛举爵迎向裴明绘,他依旧光风霁月,举止优雅从容,看起来,他真的没有把昨夜的吻放在心上,“今日你我兄妹团聚,该当合府大黼,共庆岁首。”
裴明绘放下心来,心底忧郁也在裴瑛的温和爽朗的声线里散去泰半,她随即也高兴地捧爵道,“岁首大吉。”
一爵饮罢,醇香的凤酒的香味缥缈不散。
筵席罢,兄妹二人便一同去了花园的亭子里,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正好,红艳艳地映着白雪,像是熊熊的火焰在燃烧。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这清雅的歌声幽幽回荡在苍天之下,苍凉而又有肃穆,亭中歌声和着古朴肃穆的秦筝幽幽传来,而后便如同烟雾一般蔓延在园子里,时而鸟声啁啾,或清脆悦耳,或婉转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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