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瑛垂下眼帘:“长安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真的是这样吗?”
裴明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
“自然。”
裴瑛道。
裴明绘知道裴瑛是一个撒谎都不打腹稿之人,就算是说着与事实有着天壤之别的谎话,他也依旧从容自在,就算知情人也怕是要被他糊弄过去了。
可是裴明绘不是,她知道裴瑛的脾性,也知道他送她走,定然是为着自己对他那违逆伦常的感情。
他为什么总是把她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肉眼可见的,众所周知的,她已经是大人了,她能够处理很多困难的事,她能够游刃有余地解决商事上的困难,对付来自同行的刁难并予以反击。
她抬头对上裴瑛的眼睛,睁得大而圆的眼睛不住地晃动着,他的身影落进去,像是微微摇曳的碧色的竹影。
可是竹叶未动,那是她的心动。
这场感情里,只有她独自为此迷茫着,痛苦着,而他却只是一个旁观者。
“骗人!”
裴明绘的情绪一下子失控了,她将手中碗摔在地上,漆碗瞬间四分五裂。
“你分明就是不想再见到我,你骗人骗人骗人!”
“为兄并未欺骗你,其间缘由你也知道,以温珩为首的一干人近来猖獗非常,你在此处有危险。”
裴瑛语气柔和地劝着,不似说谎。
“我不会不见你的。”
“我不走,凭什么你要我走便走,要我来便来!我不走!”
裴明绘赤足下地,踩过锋利的漆碗碎片,顿时鲜血淋漓。可她却如完全感受不到痛苦一般赤着脚走来走去,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很焦急,却又不知走向何处。
这抹鲜艳刺目的红色映入裴瑛眼中,霎时间,他眼神便暗了下来,立即起身,走了过去。
“别动了。”
裴瑛沉声警告道。
“我不走,就算是哥哥强送我去河东,我也不去。”
可是裴明绘却也不听他的,见他来抓她,便以为裴瑛要用强将她捆去河东,便遂跑到彩绘双面多扇板障屏风之后。
雕花屏风高五尺,宽一丈三尺,能遮人,每扇都精心彩绘着花鸟鱼虫,各路花纹精致非常。
她走过之处,便是点点鲜红,像是红梅绽放一般。
裴瑛登时蹙起了眉,眼神愈加阴沉,显然他已经被激怒了:“这可由不得你。”
他带着不容抗拒的气息,一步一步逼近,但奈何裴明绘如今却好似吃了熊心豹子胆,竟也不听他的。
裴瑛似乎也是气极了,一伸手抓她却竟也被她逃开了,裴瑛便也抬脚追上去,她却也只与他围着这屏风兜圈子。
一时之间,裴瑛竟也没抓住她。
“站住!”
裴瑛似乎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陪她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眉头愈加蹙了起来。
眼见自己要被抓住,裴瑛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裴明绘方才慌了,连忙说道。
“哥哥若要逼我,我就撞死在柱子上!”
她不说还好,一说裴瑛顿时顿住了脚。
裴明绘起先以为自己的威胁有了作用,一回头却又撞见了他的眼睛。
她的嘴唇张了张,一种无形的恐惧如流水般缠绕而来,竟让她说不出话来。
整个屋子里的气压似乎也低了下去,阴沉沉得似乎暴雨将至。
“不是的……”
裴明绘立马捂住了嘴,这下真的害怕了,她一时气上心头不仅忤逆了兄长,甚至口不择言说了激怒兄长的话,这下子怕是真的完蛋了。
“我错了,哥哥,我不说这个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我先走了,你……你先歇会儿消消气……”
她转身就跑,借着屏风的阻挡先行走了一步,可是耳边一声剧烈的声响传来,原本坚固精美的屏风应声断为数截,哗啦啦倒在地上,屋中蜉蝣不安地悠荡着。
裴明绘听闻耳边似有风声传来,她还没来的及回头,整个人瞬间便被摁着半跪在地上。
裴瑛一只手将她的两只手摁在背后,另一手强行摁着她的肩膀,让她不能有丝毫的动弹。
原本清而幽的冷香馥郁到令人窒息,裴明绘知道,裴瑛是发了真怒。
完蛋了。
裴明绘方才从崩溃中知道了绝望为何。
裴瑛却并不着急说话,伸手拽住自己发带的一端,微一用力,白色云纹发带便顺滑地被他取了下来。
洁白的锦缎先绕过她的拇指,仔细地又在手腕上各绕了四圈,又缠绕手掌四圈,子手背出拉过食指和中指又是两圈,而后又绕过手心缠绕住另外手指,最受斜拉住手腕固定绑好。
如此手法,就算是身负武功之人也得费一番力气,更何况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呢?
但发带却又绑得刚刚好,不会让裴明绘感到疼痛。
裴瑛将裴明绘绑好之后,方才起身,去到柜子处拉开了抽屉,自里面拿出伤药与绢布,又走回来,单膝在裴明绘身前跪下。
他垂下眼来,仔细将裴明绘鲜血淋漓的脚包扎好。
裴明绘看着裴瑛的目光落在自己脚底,一言不发。
可就在他抬起眼帘对上裴明绘的视线的时候,裴明绘一个骨冷,转身就站起来,却又被裴瑛一把拽住脚踝,生生又给拖了回来。
裴瑛冷峻优雅的面容近在咫尺,冰冷修长的手指掐住她的下颌,吐息间尽是骇人压迫感,原本清润温柔的声音冷冽得像是呼啸的冬风;“裴子吟,永远别用你的性命来威胁我,也不要用你的性命作为筹码。”
“我当初千辛万苦才救下你,将你养育长大,不是为了让你去死的。”
裴瑛的话冷峻而又威严,他的手卡住她的下颌,另一只手将她束缚在身前。
“裴子吟,这不算什么,不是吗?”
裴瑛复述道。
“这只是妹妹对兄长的孺慕之情,你尚年轻,自然分不清,明白吗。”
裴瑛的话如磐石一般不可转移,恰如其心一般不动不摇。
他不是要裴明绘明白,而是要她就这般想,强迫她将自己的话灌输进脑海里,逼迫她压下心中的情感。
裴明绘只流着泪,想要挣脱,却丝毫动弹不得。
“好了,你一日都不曾用饭,来吃些东西罢。”
裴瑛刚松开裴明绘,裴明绘立即挣扎着想要从裴瑛怀里站起来。
裴瑛微微用力一拽她的衣袖,她就用摔了回去。
“不……”
裴明绘的泪水落下洇透衣衫,这薄薄的白色裙子用同色腰带勾勒出不盈一握的细腰,乌发倾落。
“哥哥,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傻子,一个只知道叫哥哥的傻妹妹。”
裴瑛垂下眼眸看着她,目光业已不复怒意,而是沉静得看着裴明绘,看着这个自己最为疼爱的妹妹。
这不过是少女的情丝,于事无碍。
只要纠正就好了。
他可以容纳,可以原谅她的错误,她的忤逆,她的愤怒,她的一切。
这是做兄长的责任与义务。
“迷途知返罢,子吟。”
裴瑛走了过去,他的眸光满是仁慈与疼爱,这是独属于裴明绘的情绪与温柔。
为什么呢?
为什么老天让她爱上自己的哥哥呢?
又为什么让她在要回头的时候将情丝勘破呢?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裴瑛将自己当做小孩子,为什么轻视她的爱,为什么否认她的爱。
裴瑛慢慢地抱住了她,像仁慈的神仙包容误入歧途之人一般。
“子吟,我会原谅的一切,因为你是我的妹妹。”
裴明绘深深地将头埋在膝盖之上,痛苦到颤抖,无声地颤抖,从身到心,无一处不痛苦。
*
月光明亮到惨白,照在裴瑛的身上,将藏在内心深处的情绪照得明亮。
冷风盈袖,裴瑛负起手来,仰头便见明月,月光落进眸底,清澈而又模糊。
你看得清吗?
内心一句声音传来,裴瑛的目光瞬间犀利起来。
“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裴瑛无端说了一句警告之欲,猛地一挥衣袖,带起一阵冰冷的凤,便大步往书房走去。
裴瑛搴开珠帘,叮咚悦耳的珠玉相撞之声回荡在清凉微冷的秋日夏夜里,晚蝉声激,秋叶簌簌。
既然温珩屡次三番来找裴明绘的麻烦,甚至逼得裴明绘以死相逼,那他便叫温珩尝尝自食苦果的滋味。
裴瑛本非一个对血腥有着直白渴望的人,但是若涉及裴明绘,他竟在心底有了对狠毒的渴望。
温珩打破他们兄妹二人之间既有的秩序,以致于兄妹离心,有如此之事。
他将所有的错误都归咎到了温珩身上。
可他心里知道,温珩只是一个引子。
裴瑛抚过自己白衣袖口的镶边,那微微突出之处就像是他心里的异样一般,直白地感受了什么不对之处,但是他却不知道其在何处。
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裴明绘好,他为兄长,将裴明绘从□□的道路上引领回来是他的责任。
他细细整理在衣服上的褶皱,很是细致,就像是平时整理典籍奏章一般,可是却又没明了的烦躁。
他的脸色苍白,月光落在上面,像是落了一层微冷的霜。
突然,树叶摇动枝叶相撞,簌簌之声次第传来,随后黑暗里传来轻声踩地之声。
隐匿在心底深处的暴躁与偏激一下从血肉中生长出来,不由分说,裴瑛直接将桌案上的公文重重砸了过去,就听猛地砸地之声。
很快,这最后一点声音也消失不见。
连聒噪的晚蝉也不再喧闹。
风也不在流动。
谁也不敢去搅扰裴大人。
第49章 裴瑛不出手则已,如若出手,则定然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长安是汉朝的都城, 自然而言,长安的市井也是流言最大的集散地,每天零碎的消息传进去, 出来一个完整的抓心挠肝的流言。
除了流传已久的市井《南山》,另一首歌谣也从长安街坊传了出来, 而相比于《南山》并没有指向性,这首特地编纂暗讽宫廷秘史的歌谣很快成为了长安百姓的饭后谈资。
很快,这首歌谣流传到了朝廷,又百转千回地传到了皇帝近臣的耳中,而这位近臣一贯又与温珩不睦,便仔细斟酌了用词到了宣室殿, 将其上达天听。
夜里秋雾悄然蔓延开来, 静静流动在桃林之中,而后攀上黛云殿的阶梯,阴冷潮湿的雾气让在殿外打着盹宫娥碧娘陡然惊醒,她搓了搓双臂让自己稍微暖和一点。
“别打盹了, 等会娘娘该出来了。”
另一个宫娥走了过来, 推了推碧娘的肩膀。
碧娘揉了揉眼睛, 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知道了知道了,左右也是无人来,我打个盹也没人看见。”
“左右有没有人看见,这夜雾起来了, 你在这儿睡觉小心着凉,着凉了又要我替你守夜了。”
“知道了好姐姐。”碧娘调皮地冲着她吐了吐舌头,又搓了搓手, 后又将手缩进了袖子里面来躲避外头的寒风。
正在二人说话的功夫,黛云殿里的温夫人已将三皇子哄睡, 宫娥将帐子放下,却又被温夫人抬手挡住。
借着灯烛微弱的光线,温夫人看着三皇子稚嫩而恬静的睡颜,脸颊粉扑扑的,十分可爱。
见他正睡得香甜,温夫人不由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她放下水,帐子也就如同流水一般落了下来,遮住了光线。
她屏退宫娥侍女,就在这夜深人静里,她就坐在孩子的旁边,安安静静的,不知道再想些什么,可是不久,她就流了泪。
她想起了自己那个早早夭亡的孩儿,当初温珩犯下大罪,自己不顾身怀六甲向陛下求情,自己身子本就弱,艰难诞下麟儿却不能保下他。
每每想起来,温夫人便痛彻心扉到不能自已,以至于愈发憔悴,再也没了以前桃花般艳丽的容颜。
而皇帝起先尚且关心于她,可是随着时间的挪移,他对她的爱,也伴随着她容颜的枯萎而一同消失了。
无数的独守长夜的寂静日子里,她只能独自消化着白日里的浮华喧闹,承受着来自皇帝新宠李夫人的嘲讽,若非谢皇后屡加制衡于李氏,她都不敢想自己的日子会有多么难过。
可是谢皇后虽然贵为皇后,却也屡屡被李氏挑衅,而陛下也总是袒护那个千娇百媚的李夫人。
有的时候,她总是再想,在这深深宫闱里,是没有道理的,而唯一的道理,便是陛下的宠爱,在这里只要拥有了陛下的宠爱,就能拥有一切。
废后陈氏虽乃太主之女,却也被废弃幽居长门宫,而谢皇后舞女出身,因得陛下心意而封为皇后,自己虽为后起之秀,却也因得到陛下的宠爱,而得以惠及父兄,甚至几曾压了皇后的风头。
可是恩爱不长久,娇艳的李夫人入了宫,自己也就只能枯守在日渐覆尘的黛云殿里。
可是李夫人殁了,他的孩子便交给了无子的温夫人抚养。
温夫人无比疼爱这个孩子,她暗暗发誓,自己定要好好对待这个孩子,尽一个母亲的职责,给这个孩子最好的爱。
夜雾宛若白绢,殿阶下的蟋蟀悲哀地叫着,一声接着一声,几乎没有间隙,像是涓涓流水一般。
宫娥碧娘又打了盹,坐在殿阶上靠着一旁的柱子一下接着一下磕着头,瑟瑟秋风分外催人眠,不一会而她就睡着了。
“陛下驾到——”
黄门尖锐的声音一下惊碎了碧娘寒凉的梦,她猛地站了起来,就见皇帝的仪仗已然尽在眼前,她慌忙站起来,重重叩头。
玄金色的衣袍瑟瑟有声,带起一阵沁着寒霜的风便就过去了,而后是宫娥郎中的踏踏脚步之声。
碧娘很是高兴,以为自家娘娘终于可以重获圣恩了,自己也可以回到过去那个众人羡慕的日子里。
“陛下来了?”
温夫人本就在榻上辗转难免,骤闻宫人传唤,惊喜无措地从榻上起来,吩咐宫娥更衣梳妆,可是她还未做到镜台之前,皇帝便已到了内殿。
“陛下……”
温夫人先是喜不自胜,却有惊觉自己尚未梳妆,如此憔悴模样,若是陛下见了定然不喜,慌忙间便以袖遮面,盈盈拜倒。
皇帝威严的面上覆着秋夜的霜寒,他垂着眼,看着眼前这个慌张无措却又惊喜非常的女人,不由想到了当初长袖善舞的面若桃花的女子,她一双秋水眸于彩袖之隙翩然望来,生生让他醉在里面。
“朕问你,李夫人的死,可与你有关。”
到底前尘旧梦,骤然浮起,转眼便又忘却。
皇帝的声音威严而又冷冽,温夫人顿时直起了身子,满布血丝的眼睛惶恐不安地看向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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