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砭骨,骨冷血凉。
她看着他,期望他能回头。
她知道,他不是一个冷血薄情的人,他对她,一贯都是心软的,只要她一哭,没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
她还有着一丝隐秘的期望,期望这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
可他终究没有回头。
她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了,眼睛一动也不动,像是没有骨骼没有血肉没有生命的雕塑一般。
结束了吗?
这么多年的情感,就这么结束了吗?
她的心忽然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回到了那个二人郑重结为兄妹的日子里。
祠堂之设香案,裴家孤儿焚香告祖,后又携义妹,共同叩拜祖宗。
二人在蒲团上跪下,郑重再拜。
一拜告祖宗告天地,今日裴瑛与裴明绘皆为裴家儿女。
再一拜,裴瑛与裴明绘定然不辱没裴家门楣,定然将裴家重新发扬光大。
最后这一拜,明绘不再是明绘,而是裴瑛的妹妹。
裴明绘。
过去的痛苦在最后一叩首的时候似乎化成了云烟,风一吹,就再也看不见了,她的心也在额头触到微凉的地砖的时候摆脱了过去。
她在起身的时候偷偷偏过头去看他,清俊隽雅的少年长眉如剑目光如炬,他的脊梁是那么挺直,一路走来的路那么艰辛,却丝毫没有磨灭他的心志。
“天地祖宗在上,我裴瑛今日起誓,此生此世定然护得妹妹无忧,若违此誓,当下黄泉地狱,永世不得解脱。”
裴瑛的话,如此美好,她的耳边是可是她回过神来,耳边只有寒风呼啸而过的嘘声,逼迫着她从温暖美好回忆中走出来。
都没了,都没了。
裴明绘的心是茫然的空荡,她看着裴瑛,只看着他,他是那么的痛苦,以前的他去哪了。
她的眼睛一寸一寸死寂下来。
“咳咳……”
裴瑛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再也站不住了,手捂着嘴,腰也弯了起来,身体的骨骼好似生锈一般,承受不住如此大的动作而剧烈地弯折下来。
“哥哥……”
裴明绘心中一慌,急忙膝行过去,想要搀扶他,却又被裴瑛一袖子挥倒在地。
她摔在冰冷坚硬的石砖上,浑身的骨骼都在颤栗着。
她慢慢扭过头去,漆黑的眼眸一动也不动,看着裴瑛,看着他的几乎浮出水面的痛苦,眼前缓慢被罩上一层模糊的重影,似乎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落下,砸落在青色石砖之上。
过了许久,她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撑着地再度站了起来,她提起裙摆,艰难却又珍重地跪拜在地,额头长长久久地叩在沁着冰冷雪气的青石地砖,就像当初与裴瑛拜为兄妹一般,再拜祖宗。
裴明绘再拜起身,她看向裴瑛,只看着他,眼中的一切都在虚化,只有他清晰如旧。
冷风吹动他们的衣衫与发丝,雪花飘摇在他们身边,无声中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过往亲密无间的兄妹二人永久的分割开来。
他那么痛苦,那么自责,这铺天盖地的痛苦似乎已经将他摧毁了。
是错么……
她原不这么想。
可是,他那么痛苦,那这段关系,又怎么不算错呢?
裴明绘无声地看着他,脊背挺直,她的面容浸润在冷冽雪光之下,语气沙哑却柔和,这一刻,所有的幻想痴恋顿成虚无,只剩下多年来相依为命的兄妹情谊。
“此事错在我,哥哥恼我恨我,子吟无颜辩驳什么,只是哥哥千万不要将错怪在自己身上,这本不是哥哥的错,是子吟一意孤行心生妄念,才生如此不可悔改之大错。子吟与兄长,余生见面也好,不复相见也好。子吟都不求了,子吟只愿哥哥康健无忧,事事顺遂。”
她转身离开,素白的裙摆拖曳过冰冷的青石方砖,就在她行将迈过门槛之时,裴瑛的那颗死寂的心忽然跳动了起来,耳边风雪呼啸之声顿减,她离开的声音那样清晰,心底风声哗然大作,催促着诱惑着他回头,风雪鼓荡着他的发,鼓噪着他的心。
白色丝履陷进三寸新雪,白衣招展恍然若飞,一步一远离,她也没有回头,走进了那素雪飘零,万里皆白的世界。
第56章 前夜
眼前依旧是帘子似的大雪, 裴明绘扶轼登车,一旁的聂妩掀开帘子,她便弯下腰走了进去。
聂妩将帘子放了下去, 确保一丝寒风都透不过去,方才把头又扭了过来。
她虽然不知道裴明绘与裴瑛之间到底出了事, 但肯定是天大的事,否则依裴明绘的脾气,肯定是不会乖乖地回河东去的。
可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知道,也不能问。
她只能默默地跟着她身边。
她回头看了看,大多数行装都装上车, 便也就吩咐驭手:“走罢。”
车轮辚辚滚动起来, 将蓬松如绵的新雪压了下去,留下压实的车辙印。
她并未走进辎车内躲避扑面的风雪,而是坐在辎车外看着眼前迷蒙的风雪,默默地守候着裴明绘。
“这风雪这么大,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河东?”
聂妩把帽子往下拉了拉, 帽檐上落着的如盐粒一般的雪也就往下落。
驭手控制着缰绳, 眼睛眯起来:“估计得有两三天呢,这风雪大,路不好走,走快了, 车打滑,连马带车带人都得摔了。”
聂妩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低下头呵了口气, 稍微缓解了下,便把手缩进袖子里, 叹息道:“慢些罢,兴许家主看到这雪大路不好走,就反悔了,就不让小姐走了。”
她虽这么说,可是心里却十分没有底,毕竟二人之间的隔阂与矛盾看起来并不是一场大雪就可以化解,但没有办法,除了小姐,又有谁能够左右裴瑛的意见,让他回心转意呢?
怕是没有了。
聂妩摇了摇头,将毛绒帽子上又新落下的大片雪花抖了下去,冰冷的风雪打在她的脸上,像是钝刀滑过一般生疼。
走一步看一步罢,左右是他们兄妹二人的事,自己是肯定不敢再瞎掺和什么了。
风雪里,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车队辚辚地驶很快就消失在了风雪里,化作渺茫的一个黑色小点,最后再也看不见。
他转过身去,嘴角微翘,抬脚往前走,穿过几条积满雪的巷子,到了一处门户紧闭院子前,抬手屈起指节来敲了不紧不慢的三下,就听咯吱门轴转动的声音,门内早有守门的阍人便将门打开,随后侧过身去让男人进去。
院子不大,却也甚是精巧,如今落了一片白茫茫的雪来,却也是独有一份沉静的韵味,好似乡野深山里远离人间一般。
他走过专门扫出的无雪的小径,拾阶而上,停在门廊之下,候在门外专门等候着客人的仆人便替他解下斗篷,抖干净了雪,将其抱在怀里,便也就退了下去。
他推开门,自里面蔓延出来的是澄红的连绵烛光以及氤氲熏香的暖气,他缓步走了进去,落在发稍上的雪花渐次融化了,化作星星点点的水珠缀在面容上,让他本就锋锐的面容平添了一丝柔和。
虽在外头看着三开的屋不大,但一进去,便是分外的宽阔,两侧各有两根大柱,上头嵌着青铜灯台,灯火亮得很,映在红漆彩绘的柱面上,照出一片华丽的光晕。
往柱子后面走,便是几尊烧得正旺的燎炉,没有一丝烟,再往后走,便是关得紧的窗牖,窗棂上是绷得紧的白色绢布,细细看去,甚至可以看清外面的簌簌飞雪。
男人收回目光,扬起恭谨的笑脸来,对着在场的人们拱手见礼。
这里人来的不多,但都是朝堂上数得上的人物,尤以秩比二千石,掌顾问应对的新晋的光禄大夫赵闻为尊。
不单是他的职位如何资历如何,只因着他的妹妹是皇帝的夫人赵姝,而从以前名不见经传的鸿胪寺属官而一跃成为长安城炙手可热的人物。
“长史。”
赵闻笑呵呵还礼,言语也很是恭谨,他虽为新贵,却也不得不对眼前这个曾经任职丞相长史何玉湖恭谨非常。
自从陆珩舟横死国狱,相位空悬,御史大夫虽代行丞相之权久矣,可他到底不是丞相,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假丞相罢了。
可是丞相的任命一日未确定,朝中诸臣便也都在暗暗使着劲,推举着自己一派的人物去明着竞争,暗着厮杀。
而何玉湖身为丞相的长史,却是历经两代丞相府的老资历,当初窦玉下台陆珩舟上台,丞相府的人事也大为动荡了一番,去了不少旧人,也来了不少新人,可这一班以何玉湖为首的丞相府班底却没有随着“改朝换代”而下台,依旧在丞相府稳如泰山。
对于何玉湖来说,裴瑛不是他心目中的丞相人选,自然总是暗中使绊子。
裴瑛起初顾念着窦玉的恩情,几次忍让,想要用仁和宽容的手段解决问题,可是显然他们并不理会,反而认为这是裴瑛对他们有所顾忌。
显然,他们并不了解裴瑛的手段,很快,深深扎根在丞相府的何玉湖等人也被以大大小小的各种名目的罪名撤了罪,或左迁至各地方郡国为官,或因病告老赋闲在家。
何玉湖就是后者。
虽然在与裴瑛的斗争中,他们都被重重痛击,七零八落地星散于地方,但显然没有打击他们东山再起的希望。
或者说,他们无时无刻都在预备着反击。
何玉湖一一拱手见礼,彼此都笑呵呵的,甚是恭敬和谐,可到了阴着脸的沉默不语的温珩面前,他心中疑惑,面上却笑道:“今将举事,廷尉为何不悦?”
温珩抬起头来,好看的眉压了下来,眼尾微微挑起的眼睛也不满地眯了起来,:“我高兴与否,与你何干。你管的是否也太宽了些。”
何玉湖被温珩言语回怼,面上便有些挂不住。
他好生询问,他怎能如此说话,自己虽说职位在温珩之下,但好歹算得上是朝中的一号人物,连其父尚需对他恭敬,这个小子却敢如此说话?
这般时候,何玉湖真的期望朝廷能够加强官员的素质审核,别让什么脑子有疾的都能进来做官理事。
原本何玉湖不打算理这个小子,可是一贯与何玉湖交好的,同样赋闲在家的郑拙却无法忍耐一个毛头小子对何玉湖的冒犯,瞬间火冒三丈须发戟张,拍案而起:“你小子可别太过猖狂,若不是我们,你小子焉有活路? ”
温珩似在也无法忍耐,猛地站了起来,毫不客气讥讽道:“别总是拿你们救我来说事,若不是你们办事不利,怎么裴瑛会跑掉,害得计谋不成反被裴瑛将了一军,这还不是你们出的好谋划,说什么比能叫裴瑛陷于美人计里爬不出来,你们一个个说得天花乱坠,到头来是谁那里出了岔,该让裴瑛喝下去的东西被他倒掉了,以至于药香才被压了下去。依我看,这笔烂账依我看,早就该算一算了!”
“你!”郑拙知温珩一向牙尖嘴利,但是被他年纪比温珩大上好多轮,被温珩言语这么一激,气血上涌,险些没仰面倒下去。
何玉湖忙搀住郑拙,蹙了眉:“廷尉大人何故犀利,大家都是同僚,低头不见抬头见,以后还要一起共谋大事,怎的就能如此说话?”
“为何不能?”温珩冷哼一声,抱臂踱步出来,长眉挑起,“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你们说得天花乱坠,可到底不被裴瑛整了下去。”
何玉湖也被这小子气得压疼,但是他却不能发怒,就在此时,一道声音慢悠悠地传了过来,瞬间镇住了厅中所有涌动着即将发难得声音。
“安静。”
这是一道苍老的,却依旧含着凛凛威势的声音,只有贯在朝堂上的人,才有这般的威严。
众人纷纷回首,看向来人,一惊之后全部恭敬行礼。
他不知何时来的,来的悄无声息,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
厅中烛火正盛,将那人照了一个分明,甚至连他脸容上层层褶皱都照得分外清晰,每一根汗毛都显然,可是这般明白的烛火,却一丝一毫也映不进他的浑浊的眼睛里。
……
这风雪不知道怎么回事,虽说云消雪霁了一日,但很快阴云又漫了上来,铅灰色的云重重悬在天边,似乎有着无限的重量,将原本寥廓无垠的天深深地往下压了去。
雪往上积,天往下压,天地似乎也逼仄了起来。
披着白斗篷的几骑飞骑踩过皑皑白雪,便趁着那一日雪晴的时日风驰电掣地去了。
————
裴明绘早早就睡了,客栈上的帐幔早就放了下去,烛火晃悠悠地,将聂妩托腮的影虚虚地映在了帐幔上,那影坐了良久,知道长案上的那红烛炸了不大不小的火花,这影才站了起来,拔下头上的簪子来,复又将烛芯挑亮了些,便又坐了下来。
她虽然很困了,但是由于心里实在放心不下裴明绘,又担心那些小丫头守夜不细心,所以便自己亲自守着。
她转了转有些发酸的手腕,趴在长案留着一只耳朵听着窗外的窗外的风雪声,上下眼皮打着架,一颗心却跳得飞快,咚咚咚的,想是有小人儿在里面打鼓。
她坐起来又站起来,徘徊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走到帐子边上,挑起帐子,借着微弱的烛光,看着裴明绘依旧睡着,脸色却苍白得吓人,眉头也紧紧地蹙着。
醒着不得安生,竟然连梦里也不得解脱。
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竟叫她这么难过。
聂妩摇了摇头,又轻轻地放下帐子,坐了回去,过了一会,却还是坐立难安,像是有谁在暗处里,用充满着杀意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们一样。
一想到这里,聂妩顿时生出一身的冷汗,她看向窗牖,鼓起胆子去推开窗子,看看外头的情况,一推开窗子便是盐粒一般的雪花打在脸上,将她身上的热气都裹挟走了。
外面除了风雪的白就是天地的黑,黑白分明,倒也是清晰,远处是一处灯火微弱的村庄,再往远处看,便是隐隐约约密林的边缘。
什么都没有。
聂妩又把窗牖关上了,拍落身上的雪,走了回去。
不会出什么事的,此去河东的车队里大多都是家主安排的甲士,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的,这里离河东也很近了,左右不过半日的路程,只要到了河东,知会了河东郡守杨安平,就什么事情都没了。
聂妩自我安慰着,可是一颗心还是七上八下地始终安定不下来。
不会出事的。
她这么想着,可是心思却总是往不好的方向去,仿佛有什么天大的危险在悄悄逼近着。
不会的。
这里离河东军营不过一日的路程,任谁也不该在这里动手。
她焦躁地走来走去,终究还是决定亲自去叫一下甲士去加紧巡逻,排查危险,可是手刚放在门上,就被翘起来的木刺扎进了血肉,顿时殷红的鲜血凝成了血珠。
“嘶——”
聂妩急忙将含在口中,甫一回头,便是一双满是杀意的眼睛,漆黑的眼睛映着的她错愕惊魂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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